念亲恩征文 - 是时候说说我的外婆

hilltop-bear

外婆已经去世10年了。可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心。外婆从小把我带大。 小时候外婆和我躺在暖暖的被窝里，述说着她走过的岁月。那些回忆是外婆的金子，是我人生的启蒙， 也渗进我和外婆之间浓得化不开的亲情里。

外婆生在广东一个富裕的地主家里。母亲娘家是中国近代著名的侨领， 做着进出口大生意。据说当年孙中山落难美国也是他们家接济的（这个因缘后来成为了我姨婆家一家不幸的源头）。外婆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出生富贵留洋回国知书识墨的她嫁给了一个乡下地主儿子，用自己的婚姻换取了一块据说可以庇佑娘家后代的风水宝地。也许是因为没有共同语言吧，太婆33岁的时候就以自己没有子嗣为由，主动要求把自己废掉，还帮太爷娶了个二房，为她取名为“离难“（寓意由婢成妻，脱离苦难之意）。太婆离开夫家的时候就提出一个要求，等自己的2个女儿长大了，要她们出省城（即广州）读书。36岁的时候太婆因病郁郁而终，临终前把外婆托付给她的弟弟（外婆的舅舅）。从此外婆被接到母亲娘家读书生活。

因为自小没有母亲的照顾，外婆反而得到了很多人包括祖母和舅舅的宠爱。也因为这样经历了大宅门内的明争暗斗，是是非非。外婆常常和我说，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地对你好，不是看他说的，而要看他做的。所谓路遥知马力，时间长了，假装始终要褪去。也许因为看透人心，外婆对人很直率很真诚。即使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她依然毫不客气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观点，笑骂由人。外婆说，如果第一次你都无法说出真心话，以后你更加无法真心对这个人。如果因为这样得罪别人，那么说明大家没有缘分做朋友，也就罢了。

因为在母亲的娘家生活，外婆因而有机会读书识字，接触到当时西方的解放思潮。这也造就了她追求自由， 坚持己见的性格。外婆很多时候都会说起在广雅女中读书时候的事情。说起参加广州沙面学生运动，站在沙面桥上愤慨演讲，说起一腔真诚相信民主自由可以救中国。那时候外婆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国英”，以表对国家的希望和热爱。中学毕业后外婆一个人独马单枪去了当时的西贡（现越南）教书。说起那段日子，她眼睛总会发出炯炯的光芒，仿佛回忆把她又带到了那个动乱而激情的年代。外婆送我一张很珍贵的照片，里面是青春年华的外婆穿着民国女式长裙在西贡一树林边的倩影。

外婆的笑容一辈子都是那么甜，那么灿烂， 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可是20多岁的外婆也曾经走到香港尖沙嘴的海滩边试图自杀过。是什么让我坚强的外婆如此失落呢？我一直没有机会问清楚。不过我知道是外公跑遍整个香港才把外婆从海水中拽回来的。

外婆和外公拍拖8年才结婚。外公解放前是小有名气的律师，外婆结婚后过着有3个佣人使唤的少奶奶生活。外公是我认识的所有女性长辈（上至姨婆下至我妈中至外公的表堂姐妹）眼中最完美男人的典范。我母亲常常埋怨说有这样完美的父亲永远也找不到幸福的感觉。

外公很爱外婆，一辈子都把自己的收入交给没有金钱观念的外婆掌管。在外公下放农村前外婆从来没有为家担心过，也没有干过家务活。日本侵华逃难前，外婆受人蛊惑把一家人所有的积蓄放到非法钱庄里，结果一无所有。外公一句怨言也没有， 反过来安慰外婆。 战乱的时候国外的家人为外公申请了美国签证。因为战争开始，外婆和孩子们的签证还没有批下来。外公毅然放弃自己先去美国的机会，和全家北上韶关避难。因为选择留下，外公外婆饱受战乱之苦。原来娇娇少奶奶，最落魄的时候一个人背着孩子在防空洞里跨过一个又一个死人。

我问过外婆，为什么当时不让外公先去美国？外婆的话我牢牢记着：一个女人，最重要就是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一家人，怎么苦也比分离要好。感情这东西，一旦分开就很难再拾起来了。

新中国成立后，外公成了一名穷酸的高中语文老师， 另外还从事红楼梦研究工作。因为海外关系和他的学术成就，外公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下放到农村教书，8年后才调回广州。这8年里，外婆学会了缝衣做菜，棉干絮湿地养育着3个儿女。解放初期外婆参加了工作，因为工作出色被推选为民校校长。后来因为政治问题，被迫离校，靠着大女儿微薄的工资支撑着整个家。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一家人入不敷出，也不是常常可以见面。虽然这样，外公还是从牙缝里省出粮食，想尽办法为家里人做好吃的，然后托人带回去。

外婆年轻的时候不把钱放在眼里，中年的时候穷得揭不开锅，老年的时候依然不把钱当一回事。小时候和外婆去买菜，外婆一伸手就把自己的钱包递给人家，要多少自己拿，找赎自便。我问外婆，你怎么不怕别人骗你？外婆说，肯定是有人骗我的。不过骗多了就会不好意思，自然不再骗了。好人毕竟是多数的。

外婆心里只有一个无法解开的结，她的父亲。 结婚后外公把岳父和他的二房（就是“离难”）接到广州居住以尽孝道。可是外婆一直不愿意和父亲见面。直到解放后好几年，外婆才终于原谅了自己的父亲。外婆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总是轻轻的叹口气说，父亲其实是一个老实的乡下人，然而即使娶了二房也终没有得到儿子。外婆一直相信，是旧社会的迷信和旧礼教的愚孝害了太婆一辈子。所以外婆一直不相信神佛。

虽然是这样，因为母亲，这么多年来外婆一直照看着太婆乡下的祖坟。外婆娘家的人失散多年，早己音讯全无。那块宝地是否荫蔽后代不得而知。可是我们家还是一如既往每年回乡下扫墓。那里埋葬着一个年轻女人的不幸婚姻，还有外婆对她母亲的无尽哀思。

外公因为动乱期间被枪托打伤了肺部，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1年就去世了。临终的时候外公送给我们每人一首诗。写给外婆的诗里有这样一句，“红颜有幸夫前丧， 双飞蝴蝶终相见”。外婆常常和我说，算命先生曾经说过她和外公是假双飞蝴蝶。双飞蝴蝶说的是像梁山伯祝英台那样的爱情，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假双飞蝴蝶据说是两夫妻虽非同年但求同月死。外公去世的时候有一只大蝴蝶停在他的照片上7天7夜。外婆说，那是外公舍不得我们。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才呀呀学语，对外公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问外婆，外公是不是像别人说得那么完美？外婆笑了。她说，没有人是完美的。大家都把他看得那么完美，在我眼里你外公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不要苛刻自己身边的人。也不要太相信人家的传说，珍惜自己有的，不是更好嘛。

外婆在外公去世后一个人孤独的走了10年。虽然没有外公，外婆还是很乐观的。那时候我把外婆的笑脸看成是她快乐。 现在想起，也许外婆也不总是快乐的，只不过她很坚强而已。

外公走后第10年，外婆忽然病重入院。看着她躺在医院里插满了管子，我哭了。外婆微笑着对我说， 有什么难过呢？我这辈子要受的苦受过了，要享的福享够了。有人爱我，有人恨我。一生但求问心无悔。人生至此，无憾了。倒是和你外公化作一对双飞蝴蝶，岂不妙哉？

外婆是在外公去世的同一个月里过世的。那天凌晨，我们全都不在医院。她走进我的梦里，挥挥手笑着说，我走了，你们以后就不用这么辛苦了。长梦惊醒，电话响起，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外婆去世后真的有一只大蝴蝶停在她的藤椅上7天7夜。

外婆走后，我的世界从此变得孤单起来。 和她撒娇的日子，听她讲故事的日子，和她一起的日子，仿佛那么遥远，无法触摸。

虽然不是每一天我都可以看到飘然起舞的蝴蝶，我依然相信，即使生和死的距离也阻隔不了亲人之间的浓情。那份爱，可以超越时空，也一定可以跨越阴阳。外婆说，只要真的想一个人，她/他就会在你心里，永远不会失去。真的，不会失去。

6岁的时候我承诺过外婆，长大后要把外婆的故事写成小说。外婆很开心，她说她相信我一定会为她做到。这个愿望，我今天还没有真正做到。可是我还是很想说说我的外婆，我最爱最爱的人。

astina

mm写的太好了，谢谢你分享外婆的故事。

你的外婆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好一个“有人爱我，有人恨我”道尽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Tiger_Karen

干净利落的文字，质朴感人。

hilltop-bear

谢谢大家鼓励。外婆真是一个爽朗乐观的人。

astina

一个女人，最重要就是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一家人，怎么苦也比分离要好。感情这东西，一旦分开就很难再拾起来了 -- 说的太对没有了

hua

ding

yanyan911

色彩斑斓的人生，犹如色彩斑斓的蝴蝶，停留，但始终要纷飞
也许在人去了之后，对世间一切的留恋都不会很长很长吧

落梅摇香

写得真好， 楼主的外婆真是历经人生沧桑， 她给你的每一句人生点评都是用不完的财富。经历过了那么多坎坷还有那么开朗豁达的性格， 可以看出楼主的外婆是个多么了不起的让人敬佩的奇女子！

fengqingyang

真情总是动人

spicypig

很感人，让我还感叹的是那2只灵性蝴蝶，真的很神奇。

cynthia8180

原帖由 astina 于 2008-8-12 20:33 发表
一个女人，最重要就是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一家人，怎么苦也比分离要好。感情这东西，一旦分开就很难再拾起来了 -- 说的太对没有了

吃喝拉撒睡

Great.

poisson75

蝴蝶的故事很神奇.

安宝小乖

LZ写的好有画面感，一下就把我拉到了那种民国的电视剧里啊。。。

angelaxixi

写的真好，情感很细腻。看得出来lz和外婆感情非常深啊！！看完以后好想念国内的亲人啊~~

PeterRabbit

想到了自己的外婆，忍不住想掉眼泪。。

lucyliu8472

想到了我奶奶，和楼主有共鸣。。楼主一定要自己活的好活的开心，对外婆也是一种慰藉。

global123

真挚的感情最能打动人，写得很感人

qishiyi

现在想起，也许外婆也不总是快乐的，只不过她很坚强而已。

很好的文字，朴实无华，却打动人心。

cpastep

永远不舍的亲情亲恩

kenny28

美文动容

yihan99

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婆，妈妈大概4，5岁时他们就走了。

pentaur

I would like to live in the old times...

Robbie2018

孙大炮的演说是很有鼓动性的，每次忽悠华侨一大笔捐款就立刻败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