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从头——生命中的片段

AMOMENT

那年是我的高考年，高三的学生都不问世事，一心复习功课呢。哪知道社会上在发生什么。那时候既没有互联网，报纸也不会登载大学生校园抗议食堂伙食不好的新闻，所以在事发前我是啥都不知道的。

事后回想起来，才把一酒把酒的事跟前两年的事连起来。

高二那年去书市买教辅，见识了爆炸般的人文书籍，实际上那是八十年代文化热的产物和催化剂，大量的民国文学和汉译文史哲世界名著出现在市面上。在我们都从没听说过钱钟书是谁的时候，叶晶晶买了一本《围城》，灰色封面右上角上两个不怎么好看的毛笔字题名的第一版，我们高中生喜欢死这种讥诮伶俐的语言了。 钱钟书从事的研究——比较文学，也正在那时大行其道，中西文化比较是最前卫的研究，从知识分子到老百姓都在谈论文明和文化，知识分子反省中国文化，老百姓发现了"酒文化"、“茶文化”、什么都挂上文化的名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河殇》随后出来了，零零散散的文化比较第一次系统化地呈现在大众面前。
后来在我翻阅《河殇》解说词的小册子时，我惊讶于里面的论理那么简单、模糊，充满庞大的意象而缺少论据支撑，但在当时，“蓝色文明”和“黄色文明”的理论听起来是那么有创造性、有感染力，似乎其结论是不言而喻、无需更多论证的。其实就现在来看，《河殇》有着八十年代和中国传统文学的典型特点：以气势取胜，以语言文字之美服人，而逻辑空洞薄弱。我那时非常喜欢《河殇》，高中生就喜欢文字优美、气势磅礴、情感悲壮的作品。但是也没更多的想法。

银狐

天哪，你怎么现在才出现？类似的童年

AMOMENT

胡耀邦去世的时候是2月还是3月，那时我们都没在意，7月7日的高考已经近在眼前了。后来零星传来了大学生抗议游行的消息。我们中学旁边就有两所大学，N大和T大，还有一所师范大学。再不久，听说大学生在北京绝食了，这里的大学生都上街游行声援。标语挂到了我们学校围墙上，大学生在街上游行募捐，我们学校的老师也在横幅上签字支持，我们也捐了些零花钱。

说起学生运动，历史书上都是作为进步事件的。我们第一次见到热血青年上街救国，当然支持。从上到下都是这个气氛。老师没直接说什么，临近高考，给我们放假回家复习了。

我跟叶晶晶在回家前，去N大校园了。

AMOMENT

一向幽静破旧的N大宿舍区是最热闹的地方。男生宿舍楼的窗户上挂出了床单接成的横幅：“反对官倒“、”新闻自由”等等。 公告栏前站着不少人，有学生，有校外来看小字报的，比如我们。小字报很多是手写的，漂亮的钢笔字让我们心生佩服。一些是揭露杨尚昆、李鹏、邓小平、赵紫阳的子女官倒发财，一些是各种体裁的讽刺时事的笑话、打油诗、甚至试卷形式的段子。我们看得很开心，就像现在的人上网看官媒不会登载的消息和段子一样。我们合计着，要是这样再闹下去，是不是高考就不用考了呀，那可太好了....

说到官倒，那时我还不太清楚。后来知道那是价格双轨制（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两种价格）留下的缝儿被有后门者寻租。那两年官倒猖獗、物价飞涨。连老师都禁不住吐槽。教我们英语的漂亮老师长得像个瓷娃娃，一向口无遮拦，爱说什么说什么，在解释一个单词“reasonable”时，顺口说“合理，什么叫合理，鸡蛋都涨到一块八一斤了，这合理吗~~”  

学生的游行示威以及他们提出的口号深得民心，至少在中央表态之前是这样的。我父母始终就没对我们说什么。直到电视转播学生代表跟李鹏袁木等人谈判时，我爸紧锁眉头，不看好前景了。他说共产党什么时候也没认过错，学生想得太美了。

AMOMENT

政府和大学生的谈判破裂了，后来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令人沮丧。政府的措辞越来越严厉，学生们的情绪越来越悲壮。我三天两头去N大看消息和听校园广播，在那里看到了刘晓波、侯德健等“四君子”的反思和呼吁书。有一个师姐交的男朋友是T大的，也传来一条条消息。说流血了，有血衣挂在宿舍窗口。违禁词发生那天，电视画面变成了黑白、绿白的，似乎镜头装了滤色镜，播音员高亢地说着“反革命、暴乱”什么的，这种声调是我很熟悉的，知道这种声音一出现就没好事，要整人了。

我震惊地看着电视里的通缉令，记着一个个学生的名字，都是北大、清华、北航、北师大.... 的，我感到一代精英要被屠了。他们从重点大学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亡命天涯的通缉犯。

然后报纸上又登出了一系列照片，平暴中死去的士兵的照片，颁奖授烈士称号、控诉暴行等等。宣传手法都是陈词滥调。

大学生们怎么办？我问那个师姐。她说现在学生领袖号召“空校运动”，让大家都回老家去，避免被抓和被审问。她男朋友也不见了。

AMOMENT

高考还是如期举行了，我们回到学校，老师和学生都没有谈论8x8，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又像是彼此心意相通，只要一两个字就能彼此意会了。这是个巨大的冤案，总有一天会平反。这么大的血案，怎可能被长久掩埋？正义昭彰不会太迟的，这是我相信的。8x8是许多人一生中经历的最有重量的历史事件，对我也是。

我高考表现比平时好一点点，考上了本市的一所规模不大的大学。这个学校有漂亮的校园，殖民地时期的建筑，并且以女生的时尚摩登闻名。

blackswan

AMOMENTINLIFE 发表于 2010-11-3 20:43
如果说“中年”就是寿命的中点年龄的话，我想我已经到了中年。我的手相显示我寿命不长，生命线是三条主线里 ...

开头写得真好，感谢楼主时隔几年又回来继续更新了
先mark一下，慢慢看

blackswan

AMOMENT 发表于 2014-3-18 10:47
原来的ID密码都忘记了，重新注册了一个，我会继续写

感谢楼主又回来了，ID忘了不重要，关键是回忆没忘。
太好看了，文字干净细腻。
带着我走进一段既陌生又似曾相似的时光，仿佛在看一部电影。
再次感谢楼主回归。

kiwistone

1968-1989

blackswan

最新的一段，仿佛《颐和园》再现。
记得那时年纪小，模糊的年代

今晚上还有更新吗？星星眼

AMOMENT

一酒把酒年,8x8。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现在想来，我似乎从来没跟亲人朋友详详细细地谈论过那时的见闻、感受。有时想谈又觉得无益。 我的一个姻亲A，当年在清华，而且也在广场，最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前些年在一段当年的录像视频里看到了他的身影。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发现，他淡淡一笑，没有接着话题说。他如今在美国一个大公司管理层，他哥哥在中央政府担任文职。他对当年怎么看？我真想问问。每次见他都想问，每次又都推到了下次。

另有亲戚B，当年在大三，在北京。他以北京人的方式讲了他的经历。他说那是高层的政治斗争造成的，早在当年春节的时候，他们班一个高干子弟就酒后吐露消息，说瞧着吧要出事了，赵紫阳岌岌可危了。他说学生游行开始后，他们班的学生都是兴奋地去凑热闹的。开枪那天他们班有个同学被打伤腿了，留下了终身残疾。至今生活和心态都很不好，班里同学在聚会后给他捐钱。B的一个很远的远亲出门买早点被子弹击中打死了，前些天看到网上公布的一批遇难者照片里有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尽管如此，B认为邓小平镇压得对，否则中国就乱套了。

blackswan

沙发

AMOMENT

我上的大学简称W院，我学外贸。陆葳考上了师大中文系，叶晶晶考上了N大分校，大专，学档案管理。虽然学校不够理想，也总算能向父母交差啦。当年的外贸专业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专业。

小时候爸爸常常激励我们：等考上大学就带我们坐船回一趟老家，游长江过三峡，他给我们讲三峡的雄奇、以及苏轼父子三个乘船出川一起金榜题名的故事。不知怎么，我和我姐考上大学后他竟不提了。我也明白了那是父母用来吊在驴子眼前的一根胡萝卜，目的是为了让驴子向前走而已。

AMOMENT

blackswan 发表于 2014-3-21 17:21
最新的一段，仿佛《颐和园》再现。
记得那时年纪小，模糊的年代

晚一点有时间再更新了，谢谢你读

blackswan

AMOMENT 发表于 2014-3-21 18:43
晚一点有时间再更新了，谢谢你读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一篇好文才对。

蚝

好看！

九天揽月

同龄人，有些记忆很遥远，却似乎从未消逝过------

AMOMENT

大学要住校，这是我很向往的，中学时父母的唠叨、压力和控制我早就受够了，早盼着远走高飞。现在飞得虽不远，也脱离了父母的掌控。学校离家骑车四十分钟，我平时住校，周末回家。

姐姐陪着我去大学报道，帮我铺好床。每间宿舍住八个人，铁架子床，上下铺。我来晚了，只有开门正对的床是我的。一张大桌子，两个柜子，几张凳子，这就是宿舍的标准配备。有的床头墙上已经贴上了明星海报，显示出床铺主人的心中目标。

我们班一共20个人，12个女生8个男生。整个学校都是女生多男生少，有的班只有两个男生，这个校园脂粉气颇浓。

我们105宿舍的八个货是：

曾云明，入校时年级最靓丽的一颗星，雪肤星眸笑靥，额头光洁，发辫爽利，有点王熙凤的感觉，她被指定为班长。不知怎么，看到王熙凤类型的人我总觉得不能接近。我觉得她微笑着打量我的时候好像在估量我到底有多少利用价值，而且，结论是没多少。

赵雪，与曾云明彼此视为对手的另一颗星，大眼大嘴，长于化妆，身材极瘦的衣架子。如果说曾云明是天生丽质，赵雪更多的是后天用功。她研究每期时尚杂志，在我们还不懂配饰的时候她已经知道怎么搭配鞋、皮带、手镯、耳环了。在我们擦大宝的时候她已经用旁氏和玉兰油了。在我们刚敢涂唇膏的时候她已经涂睫毛膏了。在我们洗完头发连吹干都不吹的时候她已经每天早起把额前一侧的头发吹成一个弯曲的鸡冠形并用发胶定型了。由于宿舍里有了赵雪，极大地带动了全宿舍学习化妆技术的热情。 她不是只知道打扮的女孩，她学习也是数一数二的，她的专业课基本总是年级前几名的。

...............

(删了一部分，避免曝光过度)

color]

blackswan

好戏就要上演了，看来

AMOMENT

由于学运，我们这届开始大学新生要军训一个月。最惨的是北大学生，学运闹的凶，惩罚性的军训一年。

我们军训是到附近一个军营里。每天练习站军姿、列队、跑步。叠被子要叠得有棱有角，否则就要求重新叠。幸亏我姐提早告诉我豆腐块式被子是军队的保留节目，让我别带棉被而带毛毯，硬硬的毛毯容易塑形，我能很快把被子叠成有边有角有平面的长方体。有的同学惨了，软厚的棉被，早晨叠了十几遍也不过关。军队里吃饭前要唱歌，饭后要唱歌，睡觉前也唱歌，红歌洗脑。饭后的所谓自由时间也不自由，说也不许说，笑也不许笑，要大家都坐小板凳上汇报心得。经过实地军训，我算明白了，军队所有这些训练活动就是为了训练人服从，把人变成没有脑子、只有皮肉和刀枪的机器。军训让我成了彻底的和平主义者。

有个男生本来留着齐秦式的长发，军队强令他剪掉，他气坏了，跑到军营边缘失踪了一天，大家虚惊一场。后来他还是剃了头。

负责训练我们学校学生的几个班长都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有两个很帅，引起女生们花痴，可惜都不是我们班的，我们班长是个倔头倔脑的农村小伙。虽然这样，军训结束我们要离开时，还是感到了跟他们难舍难分的情谊，一个月来真的是朝夕相处，班长从早晨六点钟到晚上九点钟都跟我们在一起，有时还半夜突然拉紧急集合的警报出去跑步。军训时我们暗地里恼恨他、嘲笑他，现在我们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而他还得待在这儿，我们又同情他。最后一次在军营唱歌，我们唱尽了所有会唱的歌，请班长到学校来找我们玩。

blackswan

军队所有这些训练活动就是为了训练人服从，把人变成没有脑子、只有皮肉和刀枪的机器。军训让我成了彻底的和平主义者

原来偶们从中学，大学时候开始的军训，是起源于此啊……

AMOMENT

blackswan 发表于 2014-3-22 15:00
原来偶们从中学，大学时候开始的军训，是起源于此啊……

是啊，自8X8以后，党又加强学校里的洗脑工作了

blackswan

AMOMENT 发表于 2014-3-22 14:08
是啊，自8X8以后，党又加强学校里的洗脑工作了

你们那时候的班长还是很淳朴的吧？
到后来，军训成为了兵哥哥泡mm的一个途径了

AMOMENT

从军训回到学校，如同斋戒一个月后开了斋，白日放歌需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扑向家里的，扑向餐馆小吃店的，扑向女朋友/男朋友的，扑向书店的，解决各种饥渴。脱我战时袍，换我旧时裳。回到105，当窗理云鬓，对镜描容妆。

我们宿舍在亲密友爱的时候也有些集体活动，比如，我们会不定期地在早晨第一节课集体翘课，一起到学校旁边一个雅致清净的小吃店吃云吞。那家的云吞皮薄馅大汤鲜，汤上漂着虾皮和碧绿的香菜，好吃极了。被翘的课都是几个班一起上的大课，少十几个学生老师也不容易发现。

另一项集体活动是结交联谊宿舍。我们学校女多男少，而有的院校正好相反，男多女少，所以很多院校都有学生结成联谊宿舍。我跟我在N大经济系的一中学男生牵头，结成了联谊宿舍。不料他们宿舍大部分并不是经济系的，而是哲学系和数学系的，不知是深沉还是木讷，跟我们宿舍的这帮浅薄脂粉并没有找到什么共同兴趣，联谊两次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久名花们各自找到主，也就无需集体活动了。作为校园里颇受追捧的女生，当然日程都很满，神出鬼没的。

曾云明很快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大四的男生，学校里最狂傲的才子，有点神神叨叨的。据说8x8的时候他就是学校的头儿。曾云明还做了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她参加了全市的选美，最后入围十佳。当年选美是在电视播放，观众投票，她的入选轰动了全校。

赵雪对此不屑一顾，穿着泳装在台上让人指点？那太cheap了，只有曾云明这种工人家庭出身的才会去呢，哼。她时常流露出对曾云明的看不上眼。

AMOMENT

blackswan 发表于 2014-3-22 15:15
你们那时候的班长还是很淳朴的吧？
到后来，军训成为了兵哥哥泡mm的一个途径了
  ...

是啊，我们那时候蛮淳朴。还不敢泡呢，其实要是想泡一定有mm愿意，军营的生活太无聊了

AMOMENT

赵雪也有了男朋友，是我校一个斯文小生，长得像当时热播港剧《流氓大亨》里的吴启华，他每年学校演出都会上台唱粤语歌。“吴启华”个子高高的，也颇有港剧里的绅士风度，她站在他旁边颇有小鸟依人的样子，看上去很好看。

这“吴启华”上的是两年制大专，他又比我们高一年级，转年他就毕业了，分到一家四星级酒店工作，一开始就是门僮，后来转入客房部。毕业后，他还是回来找赵雪，不过渐渐地，找的频率低了。有一天赵雪回宿舍后眼圈红红的，她说跟男朋友分手了。令我们大吃一惊的是，还是“吴启华”提出的分手，而且理由居然是他妈妈嫌她长得不够漂亮。赵雪一向心高气傲的人，自认家世、模样、才能都比得过旁人，这一气非同小可，一直到十几二十年后还在微博里拐弯抹角骂他有眼无珠呢....

樱花开

这么多年的事情楼主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真的很难得。

blackswan

楼主什么时候回来更新呢？

AMOMENT

来了来了...

AMOMENT

赵雪失恋后也没闲着，时常有私车来接她出去，她说是亲戚、表哥，她结交的是些富商和明星。那时候社会上已经有“傍大款”了，不过赵雪并不是，她鄙视傍大款的小蜜。

那时同学中的确有风传谁谁谁在打不体面的工，邻班有个长腿美女据传就在一个夜总会做服务员，去那个夜总会的多是老外。后来这位美女毕业后嫁了个意大利人出国了。学外语的女生找老外的不罕见。大四时一个北二外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学校的诨名叫做“BJ 2nd Foreign Language Prostitute”！ 不过我相信绝大多数同学都还是好滴，没节操的毕竟是少数。

赵雪随后找了个法国男朋友，据说还是贵族。她便频繁出入京城的王府饭店、兆龙饭店，男朋友承诺她毕业后带她出国。说起以前甩了她的男友，她发自肺腑地说：幸亏当年跟他分了！ 她的ex现在仍在饭店里打工。

曾云明在选美后社会活动不断，也有电影邀请她演，但她一看是演残疾人的，就拒了。其实那部演残疾人的电影后来还获奖了。她跟男朋友分分合合数次，终于有一次最后分了不再合。毕业后她去了电视台，不过也没怎么出镜过。她的容貌似乎衰老得快，大一时青春明媚的容颜在毕业时已经颇有沧桑了。她不比赵雪家里有人脉，她的人脉都是她靠她个人奋斗出来的。

赵雪瞧不起这么费力的向上爬，她也瞧不起趋炎附势的做法。毕业时，在大多数同学还没找到工作时，她已早早就定下了在一外资企业的工作。有的同学听说这个消息，马上笑意满满地来跟找她套近乎，想让她引荐工作。她平常也是跟同学随意说笑的，那时就摆出一副冷淡的神情嗤之以鼻。我顿时醒悟：同学时大家都平等，工作后地位就不同了。跟赵雪交往，除非你跟她平等，否则不会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