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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尘凡无忧

[原创作品] 尘凡无忧的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4-12-29 15:26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尘凡无忧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尘凡无忧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大雨之夜》


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彼此。所以请珍惜,此刻的在一起。

--------题记



他们应当是相爱过的。他们的小屋曾像所有的小屋一样,是黑夜里一盏桔红色的光,远远看上去,静谧而温暖。

不知从什么时候,那盏光开始飘摇,不是风,是高高低低的吵架声,暴戾的,尖细的声音原也有着风一样的毁灭力,对着烛火一般的夜光而言。



这一天,他们的小屋格外安静。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不怎么大,却总也不见停。她从图书馆把学芭蕾舞的女儿们接回来时,已经快八点钟了。建昭却还没有回来。往日这时候他早已进了家门。

临去图书馆之前,她把饭菜洗净切好,以为建昭回家做熟,她们回来时正好开饭。

她没有给建昭留任何消息,也没有拨打他的手机。前一天他们刚刚剧烈地争吵过。他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做,她这样想。



直到她憋着一肚子火气把饭菜都端上桌了,建昭还是没有回来。

要不要给爸爸打个电话?大女儿问。大女儿快十岁了。十岁的女孩子已经很敏感。对于父母的关系也似乎看得很清楚了。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轻轻哼了声。女儿便很懂事地跑去拨电话。

爸爸的手机接不通。半分钟之后女儿跑过来说。

是不是拨错号码了?她漫不经心地问。

女儿便又去拨一遍。还是不通。她有些不开心。好好的,怎么会打不通。不过,她没有理会这件事。



她让女儿们先吃。她自己心不在焉地扒着饭,边吃边想建昭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定还在为昨天的事。

这种男人真是小气到家了。脾气暴躁,点火就着。都是当爸爸的人了,动不动很没风度地吵架,尤其还当着女儿们的面。她总是把肚里的火气一压再压。她不喜欢跟人争吵,不过,底线总是有的。逼急了的时候,她就会怒目圆睁,河东狮吼。那种情形,一定可以用恐怖两个字形容。

她不能想象怒火中烧的自己的模样,却可以从建昭的面孔上依稀看到。一张中年女人面目狰狞的脸孔。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不过,由不得她不喜欢。她只有如此才能把一场争吵拉向尾声。当然建昭的气焰虽然会矮下去,却不见得真的服气。有几次,他竟然摔门而出,扔下她们娘儿几个自己出去散心去了。



她每每恨得牙痒痒。若建昭是块肉,一定会被撕咬得惨不忍睹。

不过他却不是肉,任人宰割。而她也不是。凭什么我就要听你的呢?凭什么我不可以有自己的自由?凭什么我就要牺牲掉自己的事业。就因为你是男人?就因为你赚几个钱养我们了?你赚钱怎么了?钱能给你做饭,钱能给你生孩子,钱能给你爱,钱能给你一个这样的家吗?!

她渲泄不满的时候,伶牙俐齿得不像样子,建昭一副节节后退的神情,她就有几分快意。男人也这么贱,不发威他总以为你可以欺负,并且当真试图欺负你。



吃完饭,已经八点过半了。大女儿有点沉不住气。爸爸怎么还不回来?电话也打不通。说着,就又去拨电话。还是不通。

爸爸怎么了?不会有什么事情吧?女儿的小脸上开始有焦灼的不安。

也是,平日里这个时候建昭早就回来了。即使十分偶尔的时候,有耽搁,也会在路上打个电话回来告诉她。这个时间还不回来,也没有电话打过来,倒是头一次。

她吩咐女儿弹琴去。自己则默默地立在落地窗前。这里可以看到来往的车辆,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分辨着建昭的车。



男人真是没心没肺,只顾自己痛快。即使他还生着她的气,也该打个电话回来给女儿们。女儿总是他的最爱。想来,做男人的最爱也不过如此,他若脾气上来,任随你牵肠挂肚去。

也不是没有想过离婚。其实想过很多次了。意念里生气的时候,她已经跟他离过很多次婚了,把结婚证狠狠撕掉,把从前抹去,把这个人都抹去,不要再忍受来自他的哪怕一点点闲气。

只是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女儿们。所有的想法又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过去怎么能抹去呢?三个活生生的人儿把所有的都盖章,锁定,加固,此生此世不可更改。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很多时候她想着,无比茫然。婚姻怎么会这么麻烦。像一个巨大的油锅,张着口,她跟建昭是一条绳上两头的事物,一个是滚烫的油,另一个就是被滚油煎熬着的。如此轮流往复,互煎互熬,生生死死。

举案齐眉,比翼齐飞。想来她这辈子是没有这个福气的。没结婚之前那么多憧憬,一个接一个肥皂泡似的碎,碎末溅进眼睛里去,赚了她私下里很多眼泪。



妈妈,爸爸没事吧?女儿们都已经弹完琴。雨却还没有停。

爸爸的手机怎么会打不通呢?大女儿看着窗外的雨自言自语。这个时候,更急的是更爱的那个吧。所以大女儿看起来就更坐立不安。到底是大些就懂事些,那两个小的女儿就像没事人似的,颠来跑去地嬉闹着。

她看看钟,快九点了。会有什么事让建昭耽搁这么久,而且不打电话回来呢?她想着,拿起话机,翻看了一下来电记录,她出门的那段时间,建昭没有电话过来。她又查了一遍自己的手机,安静得像被关了机。



她拨建昭的手机时,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快。通常每次吵架之后,她都不理建昭好长时间。每次都是建昭涎着脸来跟她和好。她拿捏一下,也就消气了。心里却并不喜欢建昭这样没脸没皮。翻脸吵架的是他,嬉皮笑脸和好的也是他。既没风度,也没志气。

建昭的手机还是打不通。她不甘心又拨了一遍。话筒里还是那句平平板板的话,你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



建昭的手机从来没有关机过,她总是随时可以联系到他,即使他开会的时候他也不关机。你万一有什么事情呢。能有什么事情呢。又不可能总是晕倒。她笑。

有一段时间,大概照顾孩子太累了,工作压力又大,她出现了美尼尔综合症的初期病症。建昭担心得不得了,总是怕她万一突然晕倒了身边没有人怎么办。

能怎么办,不会那么巧吧。她总是云淡风轻地笑。生活哪有那么戏剧。至少她的生活不会。不过,建昭紧张的样子还是让她感觉很受用。



不会是爸爸的手机没电了吧?大女儿在一旁问,一双眼睛不安地在她的脸上逡巡。其实女儿知道答案的。建昭是常常忘记给手机充电,不过即使手机没电了,他也可以在车上充电,打个电话总是不成问题。

不会关机,不会没电,却打不通,还会有什么可能呢?

她望着窗外的雨,心里开始感到雨的沉重。



其实他们也有很多幸福时光,除去那些彼此不能自控相让的时候。

至于为什么吵架她常常想不起原因。无非是鸡毛蒜皮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小事情:一个没有洗干净的盘子,一张忘记付款的账单甚至一次忘记扔掉垃圾,都有可能让两个精疲力尽的人口不择言地向对方发泄情绪。事后想想,每一次情绪的大爆炸寻到根源不过是一根极细的头发。若是能静下心来,把那根头发轻轻拿掉,生活可以很美好很美好。



建昭有建昭的好处。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大志向,虽然平日里她会取笑建昭的农民生活模式,心底里却是满足的。

建昭疼她的时候真的很让人感动。结婚十几年了,他还会给她剪指甲,梳头发,天冷看她赤着脚怕她着凉帮她穿袜子,她喊声腰疼他就给她按摩,敷热水袋,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背着她楼上楼下地跑,说为了锻炼身体。



还想怎样呢?人到中年,能够家庭团圆家人平安就是福分了。建昭对她的好,她也都知道。这也是婚姻吵吵闹闹都没有被打散的缘故吧。建昭是个死心眼,老实木讷,与风流倜傥这个词天生绝交。他是那种把人生看得很透,一心一意只爱自己老婆的男人。这,如今已经很稀有了。她知道。

有时候她会指着面目憔悴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问建昭,若是我变成这样子,你也会对我一心一意吗?建昭毫不含糊地点头,当然,只要是我老婆,我就疼她。

她就有几分悻悻的。想来不是自己多么风情妩媚拴住了建昭的心,他只是低眉顺目地过自己的日子,不贪慕身外的风景罢了。而镜花水月般的风景都是给那些多情种子虚设的,这样想,不解风情的男子又是好的了。



建昭怎么还不回来。她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开始担心。不会有什么事吧。她逼迫自己不去往坏处想。不会有事的。建昭的公司虽然离家远,每天往返100里路,不过这么多年,建昭开车都还算仔细,除去那次撞车。想着那辆被建昭粗心闯红灯报废的车,她心内的不安像面粉里投放了酵母,噗噗噗地就膨胀开了。

不会有事的。她心里念叨着,掉头从落地窗前走开,又拨了一遍电话,还是接不通。

她有些急了。



一直在等建昭,她竟忘记开灯,房间里黑黑的。去把灯打开。她低声吩咐大女儿,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很干涩。

片刻之后,女儿却又慌慌地喊,妈妈,灯不亮了。她走过去看,果然,客厅里两盏灯,一盏不亮了。

灯丝烧了。没关系,等爸爸回来换个灯泡就好了。她说。心里觉得怅怅的,不早不晚,偏偏人的心情最需要亮儿的时候坏。



但是,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女儿的声音像细细的针扎着她心口掩着的担心。

再等一会儿吧。也许一会儿爸爸就回来了。她茫然地安慰着女儿,极力压抑着不动声色的惶恐。

女儿跑到后院的门廊去看爸爸的车有没有回来,却突然尖叫起来,妈妈,你快来看啊!

她的心陡地提到嗓子眼,几步奔过去,却原来是院子里的那张钢化玻璃桌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掀起来又摔在地上,那么坚硬的玻璃竟然被摔得粉粉碎。

她稍稍平息了口气。桌子摔碎了,没事的,再买个新的。她抱抱惊慌的大女儿的肩膀。心里却愈加沉重。一定是她去图书馆的时候的事。有这么大的风吗?她竟不知道。



老二和老三被姐姐的尖叫声从地下室拽上来,也挤到门前来看究竟,几个小人儿瑟瑟地围着她,黑的天,不停的雨,坏的灯泡,粉碎的玻璃,未归的建昭,这一切拥挤着她,她忽然觉得无比荒凉。这是怎么了?她按按胸口,觉得很闷。

妈妈,爸爸不会回来了。爸爸抛弃我们了。大女儿的声音里透着哭腔。

她觉得好笑,女儿从哪里学了抛弃这个词。不会。爸爸那么爱你们,怎么会抛弃你们呢?

这是真的。她很坚信这一点。



但是爸爸不会回来了。真的妈妈。早晨的时候,我送爸爸出门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爸爸不会回来了。女儿的眼里已经汪起了一层水雾。

小孩子乱说话。她一边轻轻呵斥着女儿,一边又追问: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爸爸可能走了就不会回来了。爸爸可能出车祸了。女儿的眼泪掉下来。我们报警吧妈妈。

别瞎说!她快快地打断女儿的话。

虽然喝止了女儿,她的思绪却跟着不由自主地往这方面想。打不通手机,手机不可能没电,那只有可能手机摔坏了,不会是撞坏了吧。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画面,



啐!啐!啐!她赶着心里的念头。嘴里赶着女儿们,已经十点钟了,你们先上去洗澡去,或许洗完澡爸爸就回来了。

大女儿磨磨蹭蹭地带着妹妹们上楼去。她又拨了一遍电话,还是不能接通。难道真的出事了?她颓然坐在沙发上,心里翻江倒海的。

她告诉自己女儿是害怕才会乱说话,今天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是巧合,建昭没有事。可是另一个声音却顽固地浮上来:建昭可能真的出事了。

那些早上出门去,晚上再也没有回来的人,不都是这样不说一句就消失了吗?她听过很多这样悲痛的故事,却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她总觉得这些事离自己很远。她一直很幸运。可是,凭什么她就这么幸运,不会突临厄运?



她惶然地看着窗外。已经看不到任何光亮了。建昭。建昭你要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我需要你,女儿们需要你。她在心里切切地喊着建昭的名字,喉咙哽咽起来。

上帝啊,菩萨啊,让建昭平安回来吧。她无助地呼救着。她不可以失去建昭。没有建昭的生活她从没有完整地想象过。如今却仿佛都逼到眼前来。

从未有过,她希望这世上有神灵,能听到她的声音:老天爷啊,让建昭回来吧。我有错,但请不要这样惩罚我。我不再跟他吵架,不再跟他争高低上下,我会顺着他,做个顺从的妻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我只想要建昭平平安安地回来。她心里的声音从嘴巴里跑出来,吓了自己一跳,反应过来,眼泪却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她陷在沙发里,墙上的老爷钟一秒一下地敲着她快断裂的神经。她真的要绝望了,看着手里的话机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去警察局询问有没有什么车祸事故。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建昭回来了。

还是那么黑洞洞飘着冷的夜,建昭打开的门却仿佛对着她打开了天堂,带来了所有的温暖,希望和光芒。原来那么平常的推门而入是那么幸运珍贵的瞬间。她从来不曾珍惜过。



像鸟儿投林,那么自然而然,她扑进了建昭的怀抱。竟忘记责问他为什么才回来,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回来,为什么让她这么担惊受怕。她有很多吵闹的理由,这一刻她却只想紧紧抱着建昭。

他们紧紧抱着,劫后余生般欣喜而热烈。女儿们听到声音,跑下楼来,纷纷张开了拥抱的手臂。

那天,他们小屋的灯点到很晚。那盏灯很久都没有这么亮了。



后来建昭说,那天他差点回不来。他工作的那个城市,下百年一遇的瓢泼似的暴雨,能见度几乎是零,车在路上寸步不移。很多路口都积了齐腰的水,车开过去就熄火。偏偏又赶上大面积停电,连手机公司都不能幸免,断掉信号六七个小时。

建昭急得不行,不知道家里怎样,又毫无办法。50里路,他整整开了六个小时。一寸一寸在路上挪,那个时候,与家隔雨相望,遥遥不及,很有生死两茫茫的凄凉之感。

建昭说这些的时候,她已经能很平静地听,像是听一个不相关的故事。

她没有告诉建昭,那天夜里,她也淋了一场暴雨。那片含着暴雨的云彩,下的就是浇她的雨吧。浇醒她,让她知道她的生活原是那么美好。她暗暗想。



只是那样百年不遇的大雨之夜,总是少见,并会渐行渐远。

渐行渐远的,还有那一夜她所有的担心和恐惧,忏悔和祈愿。

他们又开始高高低低的争吵,柴米油盐的凡俗生活。



偶尔她会想起那一夜,便柔软一点。慢慢的,连想都想不起来了。伤疤之上,疼痛已经消散。

命运……哪有那么戏剧。她总不能因为那一夜的怕就从此真的对建昭唯唯诺诺吧。建昭不也是又恢复了他的小气男人的本来面目吗?

本来,死亡是一种威胁。也仅仅是一种威胁。人生多的是磕磕碰碰的寻常日子,在真正的分离乍然到来之前,人总要大义凛然地活着,任性而无畏,仿佛不知生死。



黑夜里,他们小屋的灯光又开始飘摇。谁知道呢,有一天会不会突然灭掉。

命运在时光里走着,像一双沉郁的眼睛,秘密在风中公开四处散播:我曾来过,你们却都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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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5 14:5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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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15-1-7 01:53 编辑


《不能承受之爱》

母亲走了。
此时我在她的坟前,说不出的悲凉。
曾经想过,有一天当我真正地失去母亲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无数种想象,如今看,不身处其中,所有的,也都只是想象而已。
我终是没有听从母亲的话,给她披麻戴孝。不过我还是跪在这里,虽然我说过,我不会再给任何人下跪。
母亲的旁边是父亲。他们没有在一起。这是我唯一可以同时满足他们的共同的愿望,像他们生前要求的那样:生不再同寝,死不再同穴。
这世上,有些姻缘注定是错的。将错就错,只是错上加错。就如同我父母的婚姻。

他们的结合纯粹是为了结婚而结婚。这样的婚姻其实很多,只不过我的父母,他们不够幸运罢了。
我一直都不能称量出他们对彼此的爱有多重,这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从幼年到如今,几十年的人世风雨,我看透了很多,可是我看不透自己的父母。可能只是因为我身在其中。
父亲对我来说更亲近一些,因为有七八年的光景,我没有见到过母亲。
那是我8岁左右的事。我的母亲跟别人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怎样,没有人会告诉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我只是隐约地听到一些传闻。
父亲从那时开始拼命地喝酒。之前他也喝,不过并没有成瘾。母亲的离去让父亲放纵自己滑向堕落。记得小时候每天都会被奶奶派去给父亲打酒,再买一包五香花生米,那是父亲的下酒菜。
父亲常常会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开始哭,要不然就是抱着我说很多很多我听不懂的话。不过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到后来我学会喝酒,喝到快要醉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大哭。然后我就明白了,那些时候的父亲,其实并没有醉。他只是很痛苦。
父亲应当是痛苦的吧。虽然那时我不懂。在这个骨子里男尊女卑的社会,一个被女人甩掉的男人是很难抬得起头的。父亲的承受其实无人可以倾诉。
父亲一直没有再婚。奶奶说,父亲不希望我落在继母的手里。继母,是一个被大人们形容得近乎恐怖的词汇。

日子就那样醉醺醺地过来。直到有一天,父亲因为长期酗酒导致肝硬化。只是没有想到,很快父亲被查出患上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
那一年我16岁,刚上高二,并不知道这一切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有一天,母亲回来了。虽然隔了七八年的时间,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来。记得我远远地望着她,心中在喊她,妈妈!妈妈!可是,我的嘴巴哑了,脚也不能向前挪动半步。母亲,距离我实在是太遥远了。
母亲讪讪地冲我笑着,丛丛,我是妈妈。她上前来试图拉住我的手,我却本能地躲开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慌慌的,转头跑进屋喊父亲。母亲,是那么熟悉的一个陌生人。
是奶奶托人辗转找到了母亲,跟她说父亲的情况,还有我,奶奶老了,我需要有亲人照顾。
父亲对母亲的归来,没有喜悦,也没有拒绝。
多年之后,我想父亲那时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很多事情已经看开,所以对再次见到的母亲,也就没有了爱恨。或许恨还是有的,只不过父亲想到了我,我需要母亲。他用漠然代替了怨恨,那是他能给予母亲的最大限度的宽恕了吧。

父亲对自己的病情了然于心,后来干脆拒绝了一切治疗。那时父亲经营着一个小小的画廊,虽然日渐破落,不过还是可以支付一段时期的医药费用。年少时我不懂,后来明白父亲的苦心。父亲是在为我和母亲留下日后的生活费用。他想尽量地安排好身后事,让我们母女能够衣食无忧。
没有人会提及那些年母亲到底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虽然母亲回来了,不过母亲和父亲始终是分床而睡。有时候,父亲会把我叫到他房里,陪他坐一会儿。那些时候,多半是父亲躺在床上,我坐在他的床边。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只是被父亲轻轻地拉着手。父亲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哀伤。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他了。
父亲是在母亲回来之后半年左右走的。当我有了更多的关于癌症的知识以后,我知道,那时父亲其实是活活疼死的。父亲被发现过世时,身体已经凉了。
父亲走后,我的世界一下子冷清了很多。奶奶成了我唯一的寄托。只是我想,也许我注定是孤独的,奶奶在父亲走后不久的一天夜里,睡过去便再也没有醒来。
那段时间,世界对我来说是黑色的。虽然母亲在我身边,不过我根本感觉不到一点温暖。也许怪我,那时我已经知道了,一个女人跟别人跑了意味着什么。是我太倔强了,本能地对母亲有着一种排斥,我不知道怎样从母亲那里取暖。

母亲应当也曾经尝试着靠近我,不过她的热情并不高,就像我的回应很淡然一样。我一直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母女之情。同在一个屋檐下,紧密相连的直系血缘,不过母亲跟我,却永远隔着一堵高墙,我们谁都没有能力跨越过去。
记得有一次,我在写作业,母亲突然进到我的房间,在我反抗之前母亲按住我的头,摸了一下我的后脑勺,然后悻悻地说,怪不得你对我这样,你果然长着反骨。
我不知道反骨是什么。不过母亲的眼神告诉我个大概。也许吧,我真的是一个非常叛逆的小孩。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说过我叛逆。我一直很乖,在我跟着父亲的那些年月。
如果之前母亲还试图解冻我们的关系,只是那之后母亲对我彻底放弃了示好。她对我越来越严厉苛刻。我的沉默让母亲看成了一种示威和反抗。
那时候,母亲对我的惩罚就是下跪。稍微有个借口我就会被罚在那里跪一刻钟。高中那么宝贵的时间,竟有一些在无谓的下跪中浪费掉了,这样想着我便会心口疼痛。那时的我虽然倔强,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反抗。
常常会在跪着的时候,想念父亲,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膝前的地上,积成一个小水洼。后来想,母亲那样对待我,也许更多的是源于对父亲的怨恨,而我那么亲近一个她憎恨的人,自然是该受到惩罚的。
偶尔母亲也会给我一些好脸色看,只是这种时候太少太少了。少到我会有一些得意忘形,像跟自己的母亲一样那么亲近地跟她说话,不过不知道哪一句就会说错了,让母亲翻脸。
记得有一次,母亲在数说父亲,像在跟一个知己那样,絮絮叨叨地说她和父亲甜蜜的时候,然后又说起父亲是如何变心的,如何对不起她,如何的淫乱不堪。我只是轻轻反驳了一下,我说,妈,爸已经不在了,不要再这样说他了。而且你冤枉爸爸了,爸爸从来没有领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过。
那句话刚刚说完,我的脸上就挨了母亲重重地一记耳光。记得我捂住火辣辣的脸颊,看着母亲眼里的怒火,我想那一刻,我眼里的仇恨也一定是多过悲伤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考上大学的。很多时候我想放弃我自己,只是一想到父亲生病时候看我的眼神,就会不自觉地擦干眼泪,咬着牙继续。
也许是父亲冥冥之中一直在保佑我。以我的平日成绩,我顶多能考个专科,不过最后,我考上了省内的一所重点院校,专业是工商管理。那是父亲一直以来的心愿,虽然我自己其实并不是特别的喜欢。
母亲应当也是开心的,尽管她并没有给我太多的笑脸。
九十年代初读大学并不需要多少钱,即便如此,母亲还是会经常跟我说,我读大学花掉她很多钱。那些钱其实是父亲留下的,是父亲忍着疼痛,用自己的生命保住的。我一直忍着没有说。
直到有一次,母亲再次跟我说,我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她,她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那一次我终于忍无可忍,我说,那些钱,是爸爸留下的。
我的话刚说完,母亲的手就扬起来。也许是母亲变老了,也许是我长大了,在母亲的手刮到我的脸之前,我抓住了它。不要再打我的脸。我说。我的声音一定是冷得像冰刀。
母亲挣扎了一下,放弃了。她的眼里竟然满是怨毒,像在看一个仇人。母亲疯狂地大喊着,你给我跪下,你这个孽障!
我不会再给谁下跪。我一字一顿地说。我长大了,你不要再控制我。那一刻,我的心里飞着泪。难道前生,我们,我和我的母亲,真的是仇敌?
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母亲咆哮着,顺手拿起一把剪刀,向已经走到门边的我甩过来。剪刀重重地扎了一下门,然后咣当一声掉在我的脚边。
那把剪刀没有扎到我的身体上,却深深地扎进我的心里。你放心,我不会再回这个家了。走出家门的时候,我没有回头。

那一去,有两年的时间,我真的再没有回家。家在我心里太沉重了。确切地说,是母亲,在我的心里太沉重了。她让我透不过气来。很多时候我宁愿自己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那样就不会有恩怨,也不会有悲伤。我始终都想不透,母亲为什么会那样决绝地对我。也许只是因为,我的存在影响了她的生活。如果没有我,她可以了无牵挂,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因为我,她牺牲了自己,我却不能够如她所愿的地听从她的一切指示,甚至不能够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厌恶父亲,想来母亲是会怨极生恨吧。
跟母亲关系的解冻,是因为祖鑫。祖鑫是我的男朋友。那时我们谈了一年恋爱。爱情的美好让我渐渐淡忘了对母亲的怨恨。当祖鑫说要拜见岳母大人时,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他,一同去见母亲。不过对着祖鑫,我还是撒了谎,我说,我要先回去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我没有勇气告诉祖鑫,我其实跟母亲是决裂的。
再次见到母亲,母亲明显地老了很多。鬓角的白发让我生出隐隐的心疼。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她是我的母亲,即便她有千般错,她生了我,我便当原谅她的一切。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些,给自己向母亲走过去的勇气和力气。
两年的冷战,母亲应当也是有一些反悔的,这可以从母亲的态度里看出来。我们谁都没有提那次的不愉快,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份缝补中的情感。母亲的脸,即便是笑得有些牵强,对我来说却几乎是慈祥的了。
祖鑫来的时候,母亲的表现更是出乎意料的好,让我想起一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也许祖鑫是我们母女的救星,我们需要一个男人来平衡女人情感的酸碱度。
不过我还是太乐观了。祖鑫的个性其实并不适合我,更不适合跟母亲相处。这是我在决定跟祖鑫结婚以后才慢慢看出端倪的。也许母亲毕竟是过来人,经验老道,她很快发现祖鑫对她并不够热情,也不够尊敬。如果母亲说出祖鑫别的毛病我还能接受,但是这一点让我反感。祖鑫是跟我结婚的,为什么要母亲喜欢呢?我最终执意嫁给了祖鑫。
你就是看上了他的钱?母亲曾经这样问过我。
祖鑫家是有钱。不过我看上的,是他给我的温暖。我太需要爱了,祖鑫给了我所需要的,就这么简单。母亲不能理解这一点。我也没有过多的解释。我和母亲,能够维持淡淡的交流就好,我没有太多奢望。
只是,奢望终究是奢望。
母亲在得知祖鑫家不肯出彩礼时大发脾气。你就这么不值钱?很难听的话从自己的母亲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我要自己忍。母亲老了,我就要幸福了,我可以忍受母亲的侮辱。
可是这并不够。母亲说要到祖鑫家里去找祖鑫的父母评理,我急了,我的脸往哪里搁啊。所以我拦住母亲,我说,妈妈,你这样,我哪还有脸去面对祖鑫的父母啊,以后你让我怎么在他们家抬得起头来。
母亲气势汹汹地喝止我,你的面子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不出这口气,我会气死的。你是宁愿我死,也舍不得你的面子吗?
听到母亲这句话,不知为什么,那些隐忍的委屈一起涌来,我立在那里,泪如雨倾。还需要说太多吗?母亲每次总是会把最重点的话,用最简单明了的方式表达出来。
那一刻,我的世界又回到了年少时的那些岁月。我以为我长大了,我挣脱了,其实我还是困在那个笼子里,永远都飞不了的翅膀被折断的小鸟。
那件事还是依了母亲的心愿,她随心所欲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然后把一个烂摊子甩给我去面对。
我不会再有幸福了,那时我便知道。母亲把我的那个还没有萌芽的幸福一脚踩烂,它再也长不出来了。

故事的发展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内。母亲这一闹,在祖鑫父母的心里投下阴影,虽然祖鑫一再说没事,不过我知道,在我们之间,有些东西碎了。
我在婚姻里不快乐着,母亲在她的世界里衰老着。可是这些并没有改变我跟母亲的关系。母亲越来越霸道,虽然她越来越没有体力,不过她对我的控制丝毫没有减弱,甚至在我成为母亲,有了自己的女儿卉儿之后。对母亲,我依然是惶惶然地逃跑在挣脱的路上。
母亲对我的控制渐渐失去权威之后,她的方式就改成了诅咒。母亲常常会说,你不好好对我,你女儿也不会好好对你的。或者母亲会说,你不好好孝顺我,上帝会惩罚你的,你看着,你不会幸福的。
那些时候,我都尽量沉默。我告诫自己,不要反驳,不要理会,母亲已经老了,我应当让着她。可是,我还是会痛,那种椎心的疼痛,让我觉得其他人再怎样伤害我,都是无所谓的。我不会再有知觉。
所以即便明明知道我跟祖鑫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我还在苦苦地强撑着。我不要母亲看我的笑话。我要幸福给她看。哪怕这种所谓的幸福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很多年后,偶然的一次机会,我看过一部国外的片子。因为不是英文,也没有中文翻译,我只能全凭画面理解。那个故事,讲述的就是亲生母亲对自己女儿的诅咒,仅仅是因为女儿出生时,刚好她的丈夫去世。她把这一不幸归罪于无辜的女儿,然后女儿一生都生活在自己母亲的虐待诅咒之中。那是一个非常悲情的故事。结局是女儿死于母亲咒语应验的那一刻。
这样的一个故事,我流着泪看了很多遍。我想我都能懂。虽然母亲并没有故事里面的那个母亲那么过分。但是它让我知道了,这个世上也有一些人,像我一样终生纠缠在父母子女畸形变态的亲情当中。那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理解的。

母亲终是没有看到我不幸的那一天。终于没有人再可以管束我,控制我,诅咒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论如何都不能快乐。
看着我面前的两座坟墓,我长泪不止,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疲惫。这一路来的人生竟是那么辛苦,所有的关于生命的喜悦都在亲情的无休止的纠缠中消耗殆尽。
人与人的缘分,真的是夹带着前生来世的因果吗?为何我跟母亲,会是这样让我心痛的一份母女情?
记得当读到张爱玲的绝笔小说《小团圆》里,九莉把向母亲借来读书的钱,分毫不差地归还给自己的母亲时,她心中的那份冷清和荒凉,又是几个世人可以读得懂的呢?
想来我也不是孤独的。
母亲,就这样别过吧,原谅我做你的女儿时所有的不愉快,就这样一笔勾销吧,所有的恩恩怨怨。
我向着母亲的坟长磕到地,但愿,从此,再不相欠。

转过身,祖鑫在山下的车里等我。
我们离婚吧。这是自母亲离去后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跟祖鑫第一次说离婚。他会知道,我是认真的,不会再回头。
也许,我其实早就死了。
可是,我又必须好好地活着,哪怕,仅仅是为了我的卉儿……

发表于 2015-1-12 12:5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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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阂》


当然是老婆最重了。当雯均自己甩出“你心中,谁最重”这个问题时,看我们半晌没有回答,她很不屑地给出了答案。
仿佛我们的沉默是对她的这个高贵问题的亵渎,这么简单,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答案,我们还吝于说出口,更甚我们可能还不知道,这几乎要让人鄙夷了。

雯均给出答案时,语气是不屑的,态度却极其郑重。一种卓尔不群的冷傲写在她微微扬起的脸庞上。
我不禁下意识地端坐了一下身体,好像如此,我才不至于被她的神情和语气打败下去。

其实,我们之间没有冲突,更没有较量。不过,我们的身份又决定了我们站在绝然不同的立场。
相对于此时清高,爱情无比至上的雯均,我的确是一只俗物。

石峰和邱铸两个男人抱定了沉默的态度。低着头,苦着脸,对准手里的咖啡杯。我猜想,大概有无数压抑着的争辩纷纷冲向杯子里的咖啡,一定有滔天巨浪在杯底处翻卷。
好吧,还是我来做恶人吧。我心里叹口气。

深吸了一大口爱尔兰咖啡的香气,多希望我可以吐气如兰地说话。可是,这个话题实在不应景。却又是逃避不过去的。
今天石峰请我们出来喝咖啡就是这个目的。帮我劝劝她吧。石峰这样说话时的样子可怜兮兮。
这是他第二次婚姻。几乎还在蜜月中,就开始出现决裂的兆头。

石峰有很多很多的毛病。从小玩到大,我很清楚。不过,所幸,他还算个善良的人。只是,仅仅善良是不够的,衡量人性的指标有很多个,衡量生命质量的标准就更多了。
不能说石峰第一次婚姻失败都是他的错。我一直是这样看。没有人是完美的,都有错。

不过,对于失败,我还是喜欢把更多的过错归于男人。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是男人,必须担当。男人该聪明大度细致体贴,应该熟读孙子兵法,知进知退,运筹帷幄。两个人的战场都不能保证双赢,这样的男人不是失败是什么?!

离婚后,石峰独自带10岁的女儿盈盈。疯狂了两年之后,石峰决定还是安定下来。哪里都是漂泊。不过,有个女人的家就不同,会踏实,会把心安然地搁在心里。
与其说石峰抓住了雯均,不如说雯均套住了石峰。这是石峰后来有一次跟我诉苦时说的。

其实,无论谁是谁的陷阱,只要是两个人都掉进去了,就是家了。
就像我跟邱铸一样。说不上谁是鱼钩谁是鱼,只要咬在一起就好了。哪怕会疼,会流血,不过,最关键的,我们在一起,没有谁甩掉谁,也没有谁吐出谁。相依为命,不离不弃,在我看来,世间夫妻大致都是如此。

最让人绝望的一种状态,大概就是雯均和石峰此时了。
38岁的雯均是初婚。不十分美貌,却也婷婷曳曳。加上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自怜自爱,很有一种让我自惭形秽的阳春白雪的气质。

已经沦落为家庭主妇的我,言必锅碗瓢盆,吃喝拉撒。曾经的不食人间烟火已经恍如隔世。把一双儿女抚养长大,是我余生最大的心愿。
当然,这些都不能跟雯均说的。她不会抛给我白眼,但是那种懵懂无辜的讶然表情足以让我为自己的堕落无地自容。
有时候,无声真的胜有声。

可是,此时,我却要不识趣地发出声音。
雯均……我的嗓子没由来得有些嘶哑。
都是油烟给熏的。我恨恨地瞪了一眼身旁邱铸弯下去的脑袋壳儿,他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研究那杯咖啡。是我硬把他拉来给自己壮胆的。雯均的气场,实话说,我有点不适应。

雯均,其实,如果要是我来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十年前的答案跟今天的答案一定是不一样的。
我目光定定地望着雯均,心里却百转千回地搜刮着词语,不能太强硬,不能太委婉,要力道刚刚好。这比找工作时的面试题难回答多了。它关系着石峰的婚姻。

要是我没有结婚,或者没有小孩子,我多半会赞同你说的话,除去,父母是个可商榷的备选。这倒是我心里话。父母的重量,应当是高过夫妻的。当然,这个不是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但是,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小孩了。在我心里……最重的,肯定不是老公老婆了。是孩子。我把答案轻轻又肯定地说出,石峰低着的头伴着一口长长的吐气抬起来。

雯均仿佛早就知道我与石峰他们沆瀣一气。我的话音刚落,她的回敬就堵过来。
但是,谁跟你过一辈子啊,是老公老婆啊。孩子总要长大,她长大了就有她自己的事业家庭。你现在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孩子身上,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血本无归。

她的这番话是说给石峰听的。她跟石峰结婚之前,盈盈不是问题。她跟石峰结婚之后,盈盈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了。必须解决,必须扫除。
雯均对盈盈的态度之坚决,之势不两立,大大出乎石峰的预料。他一直以为雯均是善良贤淑的女人,也必会是温柔慈爱的继母。可惜,人心难测,世事难料。

石峰把对付女人的柔滑手段都用上了,试图改变雯均对盈盈的态度,雯均却丝毫不为所动。我现在是你老婆,是你最重要的人。你女儿她总要长大,总要嫁出去,还不是我陪你一辈子。
雯均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石峰学给我听时一脸的苦笑。

其实小时候我听过很多继母的恐怖故事。但是总以为时下不同了,都是读书识字的人,知书便会达理。现在却觉得,书是书,理是理,人是人,各各不相干。
我是站在盈盈这边的。且不说我看着她长大,单是父母离异,不能跟亲生母亲同住就已经让人无由心疼了,更何况我也是母亲,将心比心,我希望无论我是不是邱铸的老婆,我们的孩子对他来说都高于任何一个女人,至少在他们未长大成人之前是如此。

雯均,你可以假想一下,如果,我是说如果,盈盈是你的女儿,你还会这样想吗?我底气缺缺,陪尽笑脸。
当然。就算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依然这样看。老公在我心里的位置是高于女儿的。因为他陪我一辈子。
雯均言之凿凿。最后不忘加一句,你们都想歪了,这跟盈盈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没有关系。她冷然地扫视了一圈我们几个。

我要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惭地低下头了。
我心里已经知道,我和雯均之间在这个问题上,隔着的天堑,是不可逾越的假设-----如果雯均是一位母亲,如果盈盈是雯均的女儿。-----这个假设的不存在,注定了今天谈话的无果。

但是,我拉拉邱铸的把玩杯子的手,你和老公随时都可能劳燕分飞。比方我跟邱铸,甭管现在我们看上去多相爱。感情的事,谁都说不好。尤其现如今,人心说变就变。离婚了,我们便是路人,甚至路人都做不好。这是非常可能的事。孩子却不一样。
我开始痛恨自己了。跟一位把婚姻期盼了快二十年,刚刚走进一个另类童话城堡里的白雪公主谈论破裂,谈论城堡会倒塌,梦会淹死一个人。这真是罪孽深重。

可是,不给她看撕碎的样子,她会明白她需要好好呵护现在的完整么?即使是残缺的完整。她会知道,只有善待盈盈,只有容许石峰把盈盈看得重过她,她才会被放在天平的另一端么?
也许对爱情至上的女子,天平的说法本身就是一个引以为耻的称量。没有什么可以跟爱情比。从来都是这样说的。

可是,现实是,爱情不是唯一的,不是最重要的。或许在某一个阶段是。但越过那个阶段,它便不再是。石峰与雯均处在完全不同的现实阶段。
石峰再次离婚的心思已经如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用石峰的话说,虱子多了不咬人,离婚多了有惯性。他不会为了雯均放弃盈盈。如果一定要舍弃一个,那一定是雯均。
而雯均显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以为石峰只是口上说说。老婆当然最重要。

雯均沉默。估计在心里对我咬牙切齿吧。
邱铸一旁挺身而出。是这样啊。别看我现在宠着她。一转头找新人了,有情有义还罢了,碰上无情的,她算老几啊。她谁啊?
她,指的是我。我在一边很配合地变换着甜蜜和苦笑的样子。

孩子不一样啊。一辈子不会变。他总是要叫你爸。无论走到哪里去,无论什么时候,这些都不可能改变。就算断绝关系了,他身上流的还是你的血。他身上有个口子,你就会疼。
我点头。颇有仰慕的神情望着邱铸。男人的心声是需要这样亮出来。沉默只会让女人觉得你默认她的观点。
我知道邱铸说的都是实话。我举双手赞同,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跟你们现在已经说不通了。老婆就该是最重要的。雯均想打断邱铸。
说老婆最重要,那是哄你的。邱铸没有打住的意思。
女人在男人心里低于孩子,父母,天经地义啊。血浓于水。这么浅显的道理不懂。你争。你想当第一。好啊。给你几年第一。过几年,玩腻了,一脚踢开。你无情,就别怪我不义。现在离婚算什么啊。对男人来说算什么啊。当然对女人也不算什么。那就正好,离呗。
邱铸大手一挥,拍下去,拍碎了一桌子趴在那里休息的空气。

我的嘴巴已经张成O型了。雯均更是脸色乌黑。石峰却是一脸扬眉吐气的样子,往椅子靠背一仰,仿佛刚刚掷下签离婚协议书的笔。
我心里大叫不好。找个借口把余兴未尽的邱铸拖走了。

没有喝酒啊,耍什么酒疯。路上我埋怨邱铸。
她说那些话的神情和语气就是烈酒啊。邱铸恨恨道。石峰就是个傻瓜。以后真是离了,再找就要找个当过妈的。知道什么叫心头肉。
我暗暗得意的笑。邱铸跟我是铁定一条绳上的蚂蚱,因为我们都知道,什么对我们来说最重要。那共同的最重要决定了一种平衡和坚固,无论,它是否有破碎之处。
这些,雯均不会明白。

那天之后,有一次,听石峰说,他最终决定离婚的时候,雯均有了身孕。
或许,她做了母亲,会对盈盈好些?石峰说话的语气已经大不同于之前。
我却没来由的,更加担心有了弟弟或妹妹的盈盈。

果然。
再后来,我从别人那里听说,雯均以看到盈盈心情不好,怕会影响肚子里的胎儿发育为由,把盈盈打发到了石峰母亲那里居住。
或许,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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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5 01:4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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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梦》

那天看到一则新闻,不知真假,说要遴选一些人到火星上去试住,有可能一去无回。我就想起了他。
两年前的事情了。
我其实都忘了他的名字,不过当他通过朋友辗转找到我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

二十年了,他几乎还是高中时的样子,这非常难得。
人间之事,尽在脸上。他的面容和眼神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仍有着那种少年人独有的干净。要知道,光阴有痕。二十年,尤其是我们刚刚经历过的这二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面目,至少是气质。

虽然只是平静交谈着,我能感觉到他还像高中时那般风风火火,朝气蓬勃,像一览无余的海面,所有想说的话,从心里翻涌着扑到唇边,没有任何筛选,他就会悉数倾倒出嘴巴。
当然,这是我的感觉。他到底比当初沉静了许多。

这也是我能记住他的缘故。高中时有这样一个男孩,这样璞玉般质朴纯良的个性。那时候总觉得他身上有无穷尽的力量,哗啦一下展开的笑容像热气球,人的心会被他的温暖烘托着向上飞扬。
这种晶莹剔透的笑容我遇到的不多,经历人世之后,在同龄人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笑容已经绝迹了。

所以当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地出现在我面前,毫无心机地爽朗笑着,跟我边饮茶边谈论起高中往事,恍惚的,我以为我还是那个羞涩恬静的少女。
他的声音依旧充满热力。那是初秋,他言语之后的朝气翻卷着盛夏未尽的浪潮,让我心生嫉妒。男人的容貌具有先天的不老优势,只是这种干净和朝气对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就是稀世之缺了。

长久的分离,免不了各自说起别后的经历。他是农家子弟,家境不至于贫穷,却没有能力支持他高考落榜后继续复读。他便去打工。好在二十年前这个沿海城市经济正处于起飞阶段,有大量的工作机会。
我说过他是有朝气的人。朝气,或许用一个更时髦的词代替更好:激情。而激情,源自于梦想。

一个有梦想的人是不会甘于碌碌无为现状的。
只是很多时候,现实比梦想强大,这也是激情被浮躁取代的缘故吧。不甘于现状却又只能安于现状,曾经的梦想没有转化成翅膀,那些没有升华的血液里的冲动就渐渐沦为躁动俗世之气的欲念。

他是例外。
他在打工之余自学,上夜校,考取刚刚开始萌芽的执业资格,成立公司,公司规模不大,二三十个人,但足够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真心夸赞他。

其实并不容易。他自己叹气摇头。越来越不容易。
我能分辨出,这种叹息是发自内心,是绵长的忧愁。
没有什么是容易的。尤其民营企业。我知道我们国家的民营企业依旧在夹缝中生存。生与死尽在别人的掌握。

我的公司尤其难。他说。他们公司是做房屋土地评估的。很大比重的业务来自政府部门。
话题渐渐沉重起来。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叹气了。
拆迁?我问他。
是。他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这是一个不必多言的话题。资讯发达的今天,即使在国外也能听说这方面的消息:强制拆迁,以及在拆迁改建过程中暴露的种种问题。

他的点到为止让我想起朋友的一个笑话,他说他们现在如果想说什么私密的话题,都要把智能手机关上,或者把手机扔在车里,人跑到远远的地方去,那样说话才可尽兴。
有没有那么严重啊。反特片看多了。我记得我这样嘲笑道。那位朋友宽宏一笑,不置可否,只是低头看着手机的微信指示灯一闪一闪地亮着。我也沉默了。
这个看似越来越自由的世界,我们其实越来越不自由了。

你知道,现在的人都不是以前的人了。真的不一样了。他说。打破了我天马行空的思想。
我知道。
我要做很多违心的事情。很多与我的本性非常不相符合的事情。很多时候真的非常痛苦,真的想逃离。可是没有办法,我要养家糊口,我手下还有二三十个人指着从我这里拿钱。他说话的表情看上去很真诚,有真实的痛苦夹拌在他的语调里。
奇怪,若是换一个人我大概会很反感这种论调。做不做在于自己的决定,何必说这么矫情的话。对他,我却感觉到他真的为难。那种被人操控的滋味并不好。

即使这样,现在拿项目也越来越困难了。原来竞争对手少,有优势。现在行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他继续说。这不是一个凭技术说话的时代了。
我知道,关系。当然我们也可以将关系学上升到技术的层面。

我的个性本来就不适合周旋。现在更不适合了。他说。
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悯。前一瞬,他还是那个充满朝气的年轻的孩子。想来再怎样不曾改变的面孔下,我们都被这个世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是的,钱、权、酒、色。我能想象到他不适应的那些。
这个时代在快速摒弃所有腐朽的思想,包括固步自封,独善其身,自命清高……即使这里面包含着品格和才学。
这是一个合作的时代,比任何以往时代更需要精诚合作。不适应时代的,只能被淘汰掉。没有人会为你可惜。
画圈为伞。谁叫你不进入他们的圈子呢,那种强大的互扶互助,彼此照应和保护的圈子。

当他们都说我,跟身外的环境格格不入,是我有问题时,我就会自己反省。我反省了很多次,很深刻地反省我自己,是我有问题吗?我想来想去,我没有问题啊。我不请客送礼,我不走后门拉关系,我不出入声色场所,我从小就是这样被教育过来的。我一直照着做。怎么会是我有问题呢?
他看着我,带着笑意的眼神里有微茫的悲伤。

当我确定自己没有问题的时候,只能说明一点,是我所处的环境有问题。
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抹微茫的悲伤忽然没有了遮拦,像沉重的悲哀砸在虚无的梦想上,顷刻间尘土飞扬。

我没有反驳他。
这个流行厚黑学的时代,讲究的是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说仁孝礼义信,怕是要被人耻笑酸腐了。
我也不想说什么识时务为俊杰这样的话。顺者昌,逆者亡这样千古不变的道理他应当比我更清楚。

我现在就一个感觉,这个社会太浮躁了。人心不古啊。连自己的亲戚朋友心里眼里也都只有钱了。这也不能怪他们。现在这个社会太实际了,钱太重要了。他又叹口气。
我想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世界说起来总是遥远宽泛,不过当有一天发现自己身处的曾经温暖安全的堡垒早就被外部侵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你不能碰,一碰就是一堆废墟。那种绝望才更让人崩溃吧。

所以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了。他看着我,目光坚定,说出出国两个字。
他已经着手办理移民了。怪不得他会找到我。

可是,我其实非常想念这里,非常想回来。我说得有些艰难。
是很矛盾,但是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无论这个国家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热爱着它。它是我的根。乡愁,那种从来没有飘洋过海去国离乡的人是不会懂得那是怎样的一种忧愁。我想我终究会回来的,无论将会分离多远,又多少年。

没有人想离开。可是不离开没有办法啊。我这半辈子过去的人了,但是我的儿子还小,他不够聪明,也不够机灵,我担心他的以后,能不能考上大学,能不能找到混饭吃的工作,能不能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环境下坚持自我并且生活得快乐……太多担心了。他说。
原来他的梦想,来自他的担忧。这个世道是让人不得不担心。

他以后混得好,我不开心,说明他跟这个社会一样堕落了。他混得不好我更不开心,我不希望他受委屈……
听上去真的是很矛盾,却又是事实。

我的朋友里,有点钱的,都开始为孩子的以后考虑,而考虑的方向无二致:送孩子出国。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做,答案是几乎一样的:你没看那些有钱有权的人都把孩子送出国了吗?
不用多解释,便很明白了。这已经远不是上行下效的问题。没有人去说破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我现在只想出国去,把孩子带出去,远离这种环境。出去从零开始,或许会很艰难,或许一辈子就此平平淡淡,但是至少内心会很安宁,不必再忍受现在无法摆脱的折磨。他说。
我没有再说服他改变主意。我想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不是盲目跟风。对于国内当前的现实,身在其中的他一定比我有更深切的体会和领悟。
只是,除去离开故里,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没有继续追问他。

那天他还特地让我带上孩子们去农家院吃特色饭。小孩子会喜欢这样的农家院的。他说。
没错,孩子们都很喜欢那种新奇的环境。那种泥土味道淳朴的气息,我想小孩子会更敏感地接收到。只是我看着他欲言又止:出国后,你会十分怀念这种情景的,这种血液里流淌的被称为生命之根的情景。
我到底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回加拿大后,我帮他留意这边的移民动向,偏偏投资移民的政策刚刚收紧,他移民过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跟他说,他好像早已知道,已经开始谋划移民美国。新西兰,澳洲,新加坡也都会考虑。实在不行,不合法的途径也会考虑。他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已经有中介帮他出了种种钻空隙的主意。

他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现在竟然为了出国不惜做这种事了。
听他说这些时候,我的眼前总像有一片绿色的叶子,在拼命地想要离开树枝。这是谁的错呢?
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戒他。

后来慢慢地少了联系,也不知道他的梦想实现得怎样了。我总觉得有希望成真,他是一个非常实干的人。
但我还是为他惋惜。为这个时代惋惜。为国家惋惜。很多中坚人才,很多怀有一腔抱负的人,很多有着坚硬的骨头的人,正从那片迫切需要他们的土地上迅速流失。
离开那片土壤,得到的真的比失去的更让人心安吗?

直到后来看到一则国内小商贩被殴打致死的新闻。
我忽然想起那天他曾经跟我说起的另一个新闻。那段时间正好赶上国内某地小商户集体罢工事件。他跟我说起这则消息,语气里都是兔死狐悲的伤感:有时候,我自己想想,对于命运,有非常无力的感觉。不是我自己的能力有多差,而是时运飘忽,心便不定。虽然我现在还说得过去,谁知道,有一天也会像他们一样的命运,被迫关门,生无可计……

那天跟他在茶馆里正说着话,外面的天便暗下来,忽忽地飘起了雨,并一阵紧似一阵地凶猛起来。
我记得他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雨,好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来,抛给我一个虚弱的微笑:要是能移民到火星上去就好了。他说,用梦一般缥缈哀伤的语气。


发表于 2015-1-31 15:5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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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


老夏其实并不老,四十刚出头。不过,他的样子倒真的是很老了,本先个子就不高,应当不到160公分,又有点驼背,加上一只脚略有些跛,更有那一脸的风霜,让他看上去比一般六十多岁的人还要老。

老夏是我们机关后勤处的一个合同工,非常不起眼的一个角色,有一天突然轰轰烈烈地闯进众人的视野:老夏捡到区委书记掉的公文包,不声不响地亲自送到书记的办公室,没有留下姓名就走了。
捡到书记的公文包,就好像是中到了六合彩,这种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机关里人人巴不得落到自己身上,借此平步青云也不一定。可惜了,这种便宜事,白白地给老夏浪费了。

幸好书记眼尖,一次偶然在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认出了抱着饭盆心事重重的老夏。其实也不是书记的记性多么好,怪老夏的脸孔太有特色了,他脸上的那份沧桑和落寞,让人过目不忘。
书记在一次机关文明建设大会上,点名表扬了老夏,于是老夏一夜之间成了名人。

听说后勤处长还专程带领几位同志走访了老夏的家,回来后,关于老夏的故事,传得越来越多:老夏四十多岁了,却一直都没有结婚,他的外在条件,是有点太谦虚 了,稍微正常一些的女人在他面前都会很骄傲;老夏一直跟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同住,听说他的母亲瘫痪在床多年了;老夏家里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因此除去有些气 味,倒是很干净整齐。

那些去过老夏家里的人,回来叹着气说,应当在机关召集一次专门给老夏的募捐,他过的----那是什么日子啊,同在青天白日下,近在咫尺之内,竟有人还在旧 社会里水深火热得触目惊心。不过,很快有人反对,说,每次单位要求员工对外捐助时,老夏的捐款一点都不比谁少,他根本用不着别人的同情。
最终,那个募捐的提议,随着时间的推移,公文包事件的陈旧,也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关于那个公文包里有些什么,老夏只字未提。不过,还是会有一些坊间猜测:现金,支票,名表,古董,甚至艳照也被装进去。但是,大家也都只是猜测而已,谁也 没有从老夏那里得到过一个字的确认。老夏很沉默,不喜欢说话,更很少笑。即便突然变成了公众人物,他脸上的表情,也还是那么麻木,甚至有一些苦大仇深,根 本不配合外界的表扬,至少,也该笑逐颜开一下。

我跟老夏只有过一次接触。有一次,我宿舍的门锁想换一下,我请老夏去修,他负责这种钉钉补补的事。于是老夏跟我一起到我的宿舍去。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说实话,很有一些害怕跟老夏这种单身老男人打交道,会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何况他的神情,我总是觉得有一些古怪遥远。

老夏虽然生得瘦小,不过,做事却很麻利负责。记得那天,看他满头汗珠地在我的没有空调的屋子里拆拆卸卸里里外外的几把门锁,让我很是过意不去。我一直在一旁不停地道谢,老夏的表情还是那么木讷,那一声不谢给人千里距离之感,倒让我不那么害怕他了。
我拿出水来给他喝,老夏摇头表示不喝。他这么客气,我便有些肆无忌惮了,调笑他说,没关系,你喝吧。领导要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但是,并没有说不可以喝 群众的水啊。听我这样说,老夏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丝笑容,有一种孩子似的单纯。不过,那天,老夏终是没有喝群众的水就离开了。

拾金不昧的光环褪去,老夏还是那个没有人会注意的老夏,几分丑陋,几分拘谨,几分漠然。偶尔,在食堂里,也会听到一些司机班的师傅们取笑老夏:老夏,给你介绍个女人吧。每次,老夏都是在一片哄笑声中毫无表情地穿过人群,走到角落里,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那时候,经常会有扫黄打非的行动。老夏就是在那种非常时期出的事。有一天,传出老夏被派出所提过去做笔录的消息。
一位在派出所的朋友告诉我,是一个女人出卖了他。那个女人因为扫黄抓进去,被要求积极提供线索,争取宽大处理。老夏就成了那个女人减免罪责的牺牲品。据那 个女人说,他们的关系持续了有大约一年,每次都是老夏看她不忙才叫她过去。老夏笨手笨脚的,不过很温柔,不太像别的客人,出手也很大方。当听说女人的弟弟 妹妹都是靠着她的身体过活时,老夏每次甚至还会多给她些好处。

这样的故事流传出来,机关的人纷纷议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做出这种事,下流死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一脑门的男盗女娼,太恶心了……
所以,老夏是不可能在那个后勤处呆下去的。那个干净尊贵的政府大院里,怎么能容下这种龌龊事龌龊人呢,即便是编外人员也不行。
很快,老夏被提前解聘,据说这种方式还比较人道,没有开除他,算是给了很大的面子,也许,人们还记着公文包的那点温情。还有人说,老夏没有被抓进去,也是因为占了机关大院名头的光。不过,究竟后面是怎样的故事,始终没有人知道,因为,并没有谁真正的在乎。

老夏被扫地出单位那天傍晚,我回机关有事,迎面看见了老夏,依旧是那身破旧寒酸的衣服,抱着一个同样破烂的小纸箱子,从后勤处那面走过来。我本来还想跟他 打个招呼,老夏远远看见我,却先自把头低下去,几乎要埋到箱子里。从我身边经过时,老夏始终都没有抬头。我张张嘴,终是没有叫住他。
等老夏走出一段距离,我忍不住回过头看他,瘦小的身子佝偻成一团的样子,看不到一丝生气。我想,他的人生,也许从来没有光亮过,只不过,这之后,会更加黑暗。

突然很希望自己是《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小孩。这个世界如此冷漠世故,连孩子都跟着早熟,为什么没有人喊一句:他也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啊!
可是,我只能沉默。因为,这是一个成人的世界。
转过身,正巧看到书记跟传闻中他的相好一前一后从机关大楼里出来,我赶紧把脑袋偏向一边,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眼角的余光里,看着他们钻进了停在大楼前书记的轿车,绝尘而去……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那句著名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未有过的,觉得它形容得是如此精辟……

发表于 2015-2-6 08:2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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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的笼子》

这是第十只仓鼠了。
汉斯把笼子轻轻打开。肉乎乎的小仓鼠仿佛知道汉斯的心意,用它深褐色的不会眨动的圆眼睛盯了汉斯好一会儿,然后从从容容地迈着步子向远处走。
汉斯的脸上一瞬间展露出天使般的笑容。每次他放走一只仓鼠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他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天使,解救这些可爱的小动物的天使。
还有什么比从笼子里走出来获得自由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呢。汉斯觉得小仓鼠的脚步此刻一定是踩在云端上,即使它们其实矮矮地贴着地面。
即使事实是,那些汉斯放生的小仓鼠从笼中出走后不多日就死掉了。它们有的在雪里冻死了。有的活生生饿死了。有的被车轮碾死了……
一只习惯被豢养的仓鼠离开笼子未见得是幸福。
汉斯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他恨死了那种僵硬逼仄的束缚。想必关在笼子里的仓鼠也像他一样恨死了笼子。没有比被人类宠爱为名实则只是供他们闲时玩乐一下多数时间则搁置一旁弃之不顾的小动物们更可怜的了。也没有比笼子更惨无人道的刑具了。
汉斯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只精美却空空的笼子。仓鼠的体味还在,而笼子能锁住的也只有这个了。汉斯扬了扬眉,嘴角挂起轻蔑的微笑。他好像在嘲笑笼子,一只被他打败的笼子。
是时候了。他也该打开他自己的笼子,得到他渴望已久的自由。

汉斯把早已准备好的刀片拿出来,灯光下银闪闪的,一线锋利的寒光。
人为什么要有肉身呢。有了肉身又为什么要有灵魂。灵魂,这么自由的精灵为什么要被锁在肉身里呢。比如他的思想可以飞到天空里去,他的身体却不能。比如他有时候想躲到最黑暗的角落被人遗忘被人忽略,他的身体却不能够,他的身体只能没有选择地矗立在他的灵魂不喜欢矗立的地方。
身体就是灵魂的笼子。汉斯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体,它将不复存在,它将再也不能控制他了。
刀片经过之处,血一下子从汉斯的左手腕处流出来。汩汩的很欢快的样子,依稀仿佛能看到鲜红上面有一层温热的气体。
他终于打破了这个牢不可破的笼子。这是他很多年的愿望。就是这些血,这些红得刺目的血,看起来像水,柔软地束缚着他,让他窒息。它们流尽之处便是他自由之时。
他终于要自由了。
汉斯轻轻靠在沙发上,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肉身笼子的这个概念呢?这要追溯到他七岁生日那天。
那天汉斯得到了生命中第一只小仓鼠。在宠物店看到那只小仓鼠独自在寂寞地转动风车轮的时候,汉斯便觉得一种不可名状的亲近。
它就是他想要的。汉斯的母亲给那只小仓鼠配了一个极其漂亮的笼子。
精致的禁锢。汉斯用眼睛冷漠地扫了一眼那只空掉的笼子。
就在那天晚上,汉斯的母亲用一种近乎随意的口气问汉斯:你喜欢和爸爸住在一起,还是和妈妈住在一起?
母亲的声音如往常那么温和,它进入汉斯的耳朵却如天际的闪电般狰狞扭曲。一种说不出的巨大恐惧占据了汉斯的心灵。他惊惶万分地摇头,哭闹,拒不回答母亲的问题。
结局自然是母亲以“只是开一个玩笑”安抚了汉斯激烈奔突的情绪。
汉斯却知道那不是一个玩笑。很多次父母的争吵都会让他感觉恐惧。不过即使恐惧,他以为父母都是那样对待彼此。就像母亲也会对他发脾气,父亲也会对他吼叫一样。他不喜欢他们的态度,甚至本能地抗拒这种态度,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换一个母亲和父亲。
所有爸爸妈妈都是这样——汉斯在学校里的小朋友中间确定了这个事实。几乎没有一个小朋友不抱怨自己的爸爸妈妈大声吼叫过。他们生来就是那样大嗓门的。他们也总是让我们做我们不喜欢的事情。不过他们是爱我的——汉斯和他的小伙伴们达成了这样一致的看法。
直到母亲装作没有事情般那么询问他的意见,母亲越是问得平静他越是觉得心慌。汉斯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裂开一个大口子,像慢慢漂移离开的两个陆地板块,一边是母亲,一边是父亲。而他在中间。
他被一分两半。或者还没有被一分两半。不过那大概也是早晚的事情。无论有没有被分作两半,汉斯脚下地面的豁口却越张越大。他要掉下去了,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
一直掉。一直掉。一直掉……
那种悬空失重的感觉多么让人心悸,更何况在意识模糊的梦境。汉斯从那时起常常做这种下坠的噩梦。在梦中他拳打脚踢地挣扎着,胡乱抓扯着,在意识到没有可能落到一个坚硬安全的地面的时候绝望惊惧地醒来,一头冷汗。
他从没有告诉母亲这些。母亲从征询他意见的那一刻失去了他的信任。

妈妈是开玩笑的。母亲温和地说。你答应妈妈以后都听妈妈的话,妈妈就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母亲温柔地看着他。
他曾经一直觉得母亲的眼神很温柔很温暖。那一天,他觉得一种让他惊悚的冷。
母亲并没有那么爱自己。至少不是他以为的那么爱自己。母亲如果真的爱他,就该知道他多么爱他的母亲和父亲——汉斯在心里做着这样的推论。一个只有父亲或者母亲的家不叫家。汉斯是这样以为的。母亲不够爱他。所以母亲不懂得他的心思。母亲想让他一无所有。
那天母亲温柔的话语像一只美丽的笼子,轻轻打开笼门,七岁的汉斯没有选择地钻了进去。他不能失去任何一个。他永远不会去选择跟随谁。那样只意味着他将一无所有。
汉斯从那时候开始拼命取悦母亲。即使他无时无刻不在笼子里挣扎,拳打脚踢。他的小心思里盘算着只要他听母亲的话母亲就会开心就不会夺走他的一切。所以他从不惹母亲生气,顺从母亲所有的心意,并且完美地实现他们。
没有比汉斯更懂事更听话更乖巧更自律有教养的小孩了。他几乎没有任何瑕疵,完美得像个成年人:学习出类拔萃,弹一手优美的钢琴,国际象棋省际冠军,他甚至是一个出色的校冰球队成员。
当周围的人啧啧称赞他的时候,只有汉斯知道,他只是在用优秀的表面反抗着什么。他在心里憎恨着什么。当然很长时间他不知道他在恨。更不知道他在恨什么。
那种无处发泄的恨意给了他力量,惊人的力量。
凡是惊人的,都带着某种毁灭的气息。
汉斯对自己精神的自虐达到了极致。他是一根绷紧的弦,随时会断。这根弦又那么隐蔽地被肉身遮掩。它以汉斯内心一切细微隐秘的反抗呈现在生活中的蛛丝马迹。

不过,谁会真的在意他的那些小小情绪,或者沉默,或者落落寡欢,或者表演性十足的微笑,或者幽深的 眼底一闪而逝的恨意。就像海岸是大海的藩篱,温顺有序的潮起潮落,谁知道那是大海对自身的牢笼经久不息的抗拒和叛逆。早早晚晚,会有一场大海对陆地的反扑 和吞噬。这些都被人类习以为常地忽视着。
没有什么是汉斯发自内心愿意做的,他从七岁生日那天在极度恐惧中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可是他都兢兢业业地在做,他从不对母亲说不,即使他的内心多么厌倦那些事情。
学习,弹琴,画画儿,滑冰,游泳,象棋,还有他最痛恨的冰球。每次他在冰上重重地摔下去的时候,他 都不想再起来。就这样摔死吧。他的母亲那么热衷于让他参加这种剧烈的活动,难道她不知道越是剧烈的活动越是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吗?母亲竟是从来都不顾惜他的 身体的,又何况他的灵魂。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的灵魂呢?就是七岁那天吧。他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跟他的身体完全不同的激烈的反抗的声音。他的身体在母亲的怀里安静下来,他的灵魂却再也没有得到过安静。
他每一次顺从母亲的心意,他的灵魂就会格外疼痛。那是与身体完全相反的一种意志,如同“是”针锋相对着“不”。
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内心的声音,父亲不能,母亲也不能。除去他自己。他是这么孤独。又这么无力。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他对自己的灵魂更多了一份怜惜。除了自己,谁还会爱他的灵魂呢。
那个渴望爱的小孩,那个极力去取悦母亲的小孩,那个想砸烂钢琴的小孩,那个想撕碎画布的小孩,那个想找人打架,用刀捅伤别人的身体,捅伤那些快乐的灵魂的身体。他们怎么就可以那么悠然快乐。就像海伦。

那个海伦。
汉斯看着地板上蜿蜒的血流,像一张神秘的地图。海伦曾是汉斯的灵魂寄托。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天使一样的微笑,天使一样的面孔,天使一样的身材。她让他充满 快乐的情感,也膨胀着异样的欲望。海伦总是冲他迷人地微笑,仿佛在传递着一串无字密码。汉斯破译那微笑的意思是海伦喜欢他。他守护着她却没有去追求她。 还有一年。再等我一年。他在心里对海伦说。他母亲说他上大学以后才可以谈恋爱。
直到那天,他看到海伦在一个黑人孩子的怀里,他们在接吻,那双肮脏的黑漆漆的手肆无忌惮地游走在他的女神身上……汉斯感觉自己要死了。他再次听到了内心深处的闪电雷霆。
那天他从学校回来,把自己一个人反锁在屋子里,第一次他照着从来学校学来的手段对待自己体内的欲望,海伦就在他的眼前,若隐若现地赤裸着,浮动着,微笑着……当一股温热的液体强劲地喷射到汉斯的掌心时,他仿佛如梦初醒。他亵渎了他的海伦,美丽的海伦。可是他的海伦就是被那个混蛋这样对待的吗?汉斯突然觉得恶心,极度恶心。为什么要有身体,为什么要有无法控制的欲望,为什么他干净的灵魂要承受躯体这个肮脏丑陋的笼子的控制。
够了。爱情已死。他不要再承受这种肮脏的欲望的折磨。他不要成为那些大人们,那些自私庸俗丑陋的大人们。
汉斯在那一刻决定终止这一切。

血流开始缓慢。一种倦怠袭过来,汉斯向后仰靠在沙发椅背上。
父亲母亲还不回来。自从他过了十二岁以后,他们就经常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然后他们各自玩各自的去。他们最终没有离婚,也从没有停止争吵。
这些年汉斯看着他们争吵不再觉得恐怖,只觉得说不出的疲惫和厌倦。每个人都只是爱着每个人。他再次 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为什么他现在所作的一切,要听从母亲的意见。他们从不问他开心不开心,喜欢不喜欢。他们从不关心他想要怎么样。他们觉得什么好,就要 灌输给他。他的温顺只是让他们觉得一份成就感,一种人前炫耀骄傲的资本。仅此而已。
他们看不到汉斯的不快乐。汉斯乖巧的表象下尖利的逆反,正一点点割开他们彼此的连接。当最后一线断开,汉斯对自己的死只感到解脱。他们反正不爱他,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他活着或者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就像这么多年他每年的生日礼物只要一只小仓鼠,然后总在过后不久就放掉了它,他的父亲母亲却从来没有追问过为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潦草地敷衍着他,只要他学习好,各方面出色,他们还在乎他什么呢?
他觉得他就是那只笼子里的小仓鼠,被父母以爱为名囚禁着,他没有半点自由。小仓鼠只能吃饭睡觉玩耍,他只能吃饭睡觉学习。
可是他不要做一只笼子的仓鼠。他也不是一只仓鼠。他要主动逃离这个该死的笼子。

血似乎要流尽了。
汉斯的眼皮愈发沉重,他想好好睡一觉。他很久没有这么早就睡下了。上了中学后他就开始熬夜,他每天 必做的功课好像总是多的做不完。学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他想起他以前有个校友,非常出色的一个亚裔男孩,在学校课堂上心脏病发,永远地睡在他的课桌上。他有 一度十分羡慕那个男孩,他要是也能那么死了该有多好啊,一切都会完美结束,他的父母会在葬礼上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他到底没有那么幸运。
现在,他终于解脱这一切了。他闭上了眼睛……
一阵痛哭声惊醒了汉斯。他睁开眼睛,看到父亲和母亲正抱着他捶胸顿足地大哭。母亲几乎昏死过去。让汉斯惊讶的是父亲,平日一直对他不够耐烦,动辄大呼小叫的父亲竟然也哭得像个孩子,伏在他的身体上,脸庞蹭着他的脸庞。
汉斯忽然觉得,父亲母亲他们毕竟是爱着他的吧。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父亲的头发,父亲仿佛没有感觉到。他发现父亲已有很多白发,眼角的皱眉被巨大的哀痛淹没,不停地颤抖着。
别哭。爸爸。别哭。妈妈。他说。
他们却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

难道他是死了吗?汉斯低头看看自己。他真的离开他的肉身的笼子了。他终于自由了。
可是汉斯却笑不出来。看着伤心欲绝的父母,汉斯突然感觉到一种全新的孤独:他跟他的父母依然隔绝着,在生死两个不同的笼子里。
原来死亡也是一只笼子。而他回不去了。汉斯悲哀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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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6 09:0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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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9 02:0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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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oudaus 发表于 2015-2-6 09:02
MARK

请多指教。

发表于 2015-2-27 14:1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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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欢》

太不真实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梦。
她觉得自己头部缺氧,四肢绵软,身体发飘。她拼命摁住自己想逃的念头,双脚用力而僵硬地踩在地上。
她不要逃开。这一次。

通常……这种事是怎么开始的?
她靠在门边,眼神清澈又迷离,一朵笑微醺着在她的唇角漾开。这算是挑逗么?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傻气的一句话。
滨什么也没说。只用目光咬住她的目光。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抱起。

仿佛她是一片极轻的羽毛,被风吹起来,然后又轻轻落在松软的草地上。
平躺下来看滨越来越近的面孔,竟与站着看时不一样。她的嘴角又恣意地翘上去。滨说过,她笑的样子很妩媚。
还是那样妩媚吗?她心里叹口气,逼迫自己不去想与这一刻不相干的红尘中事。

这一刻,是他们的,是她和滨的。
这一刻,该是欢愉的,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悲伤。她不可以流泪,不可以慨叹,不可以愧疚,不可以丝毫走神。
这一刻,是她的一生。

滨的唇,温热的唇含住她的。她轻轻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轻颤着心内的波澜。
这不是梦。她知道。她的身体承受的重量让她知道,这一切,是真的。

她真的做梦都没有想过,二十年后,还会再见到滨。
其实没有刻意回避。只不过没有刻意求见罢了。
一转身就是一辈子。那些年,每次回到这座小城,她都会有这样的感慨。无论咫尺,还是天涯,他们都是相见无期。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时间,想想她都会觉得酸楚。

其实有他的住址,他的电话,他的邮件地址,他的所有……除去,他的人。她只是偶尔会坐在电话机旁想着那几个数字呆呆地坐上一会儿,或者在他家的小区前茫然地流连一会儿。
她没有勇气去找他。虽然滨说过无数次想见她,她都说随缘吧。

随缘。多么冰凉的一个词语。跟她内心的温度多么不相符合。
只是不然,又能怎样。
十四岁相识,十九岁分开。所有的爱,其实都是在靠记忆支撑。
记忆,无论曾经多么真实的东西,都会随岁月流水变成虚幻,甚至可以根据需要变成至美。

二十年过后,她其实并不确定那还是不是爱。她只是知道,只要心思落在那里,她的灵魂就会止不住地疼痛。
或许,不是不爱,是太爱。爱到不敢去拥有,爱到宁愿永远留一道不愈合的伤口。

而此刻,这道伤口正在愈合,在绽裂了二十年之后。
她躺在那里,羞涩地蜷拢着身体,像一条被时光遗忘的漫长迂回的隧道,幽幽的黑。没有人点亮过她,即使她已经做了十年的妻子。

滨的手,陌生而熟悉,带着年少青春的记忆,像一支圣洁的火把,一点点地探寻,求索,她就那样被他,一分一寸地照亮了。
确切地说,是她,拧亮了自己。
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温度。原来,她也可以是温暖的。

一直以来,她都是冷的,仿佛没有需求。
渴望,是一个可以让血液加速循环的东西,她却没有。她一直在被动承受。
这样不对。她知道。她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是,人世的很多事,不是你知道答案就可以解决的。

二十年了。她已经不再做与他相见的梦。就这样吧。一生随缘,不随爱。
却又乍然相见了。
她不知道他要来。她不确定,如果事先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赴这场聚会。

为何不让我在最美丽的时刻与你相遇。她想起这句话,只不过把相遇换成了重逢。滨也老了。那个曾经阿波罗一样英俊的少年啊。
二十年,其实不长。不过是沧海桑田,不过是我变了容颜。
那些因为滨流过的泪,做过的梦,摇曳在她的酒杯里。一杯一杯饮下去,她便一杯一杯地靠近从前。

酒桌上,她知道滨一直在捕捉她的目光。她不肯与滨对视。像很多年前一样,一个追逐,一个逃避。只不过在彼此心迹都已挑明的今天,这样的眼神游戏就有了另一番味道。
她喝了很多酒。滨也是。她的余光其实没有半寸离开过他。

她推说喝多了想吐,从包间出来。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懈下来。满脑袋都是滨的样子,从前的,现在的。
她不知道心里为什么那么堵。酒力上行,眼泪下落。二十年,堆积了二十年的思念与哀怨,今天终于有了出口。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然后是一个宽大的怀抱。她跌进去。
不用看,她知道是滨。
她没有想过这一天。不过,这一天,还是来了。

滨说过,再次拥抱她的时候,绝不会轻易罢手。
而现在,她在滨的怀抱里。她的耳边是滨曾经唱给她听的那首歌《深情相拥》:再一次深情相拥,时间这一刻停留……
她的眼泪,像春日雪山融化的冰水,不绝地欢腾地奔下山去。

原谅我……她在心里祈求。
不知道该对谁祈求,滨,滨的妻子,她自己,她的丈夫,或者,天地诸神。

她知道,滨说到底跟她是一样的人。懦弱而传统。她看得很清楚。
滨明白责任,也懂得妥协。即使不爱,他也不会挣脱。他是一个顺从的人。
是谁说的,顺从命运的人是有福的。
而她,又何尝不是。

她早就认命。即使常常会在夜里醒来,不可遏止地忧伤。
爱又如何。
他们注定不是彼此的。她曾经这样绝望地认为。

可是这一刻,他们彼此相融。那些裂开的旧日时光在她的身体里纷纷愈合。
她像一望无际芳草萋萋的牧野,一览无余地舒展开她的每一寸景色。而滨是风,来去无阻的风,温柔而细致地吹拂过她的每一根芳草,从头到脚。
那片绿色的土地飘起来,在半空,任风卷起千层汹涌波浪。
她闭上眼睛,倾听风澎湃的呼吸。

原来,爱,可以这么美。
她竟来不及伤感。那些平淡无味的过去,谈不上折磨,却毫无享受。
她抱紧滨的身体。生怕一松手梦就消失。
滨也紧紧拥着她,像一个找到母亲的孩子。

她突然想起来,他们进到这个房间都没有说过话。嘴巴一直在忙碌着,纠缠着。
他们已经说过太多言语。他们熟悉彼此将要说出的每一句话。他们陌生的是身体。那贪婪的手,颤栗的身体,蒸腾的温度,此时此刻,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有力,都能更明白得表达自己。

我想你。滨曾经对她说。我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只一眼都够了。这是滨对她说的最动情的话。
滨还说,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迷恋过一位应召女郎,只因为,那女郎有着同她相似的面庞。
堕落。她只能回应这两个字。
那是怎样的情形,跟她相似的女郎和滨在一起。她想过,但想象不出。

如今知道,就是这样吧。她是火山爆发。而他,是雷霆万钧。
彼此取悦,彼此满足,彼此毫不保留地迎合与给予。那么多她不肯做,不愿做,不让做的,为滨,她都做了。
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极尽风情,极尽香艳,极尽……淫荡。而此刻,她固执地认为,淫荡也是美的。

当潮声渐渐平息,她像一条温柔的水草,轻软地缠住滨这块岩石。
海水退下去,他们从时空里裸露出来。一种刺目的呈现。
她突然想起,滨该回家了。

回去吧。这是一整晚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一直不敢发出声音。仿佛怕被自己发现。仿佛她一张口,所有的都会碎掉。
她知道。这一刻是偷来的。这一刻的欢愉,这一刻的滨,这一刻的她自己。
她没有做过贼。她心虚,却不后悔。

滨没有回应。只是更抱紧了她。嘴里呢喃着两个字。他一整晚都在呢喃着两个字。
那是她的名字 。

而家,总是要回的。

走出那个房间,恰巧迎来晓风残月。
她的脑海缠绕着那首歌: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残…….

……

生活不动声色地落回原处。没有任何不同。
他们还是偶尔会通邮件。却谁都没有提过那一夜。
那一夜,没有来言,也没有去语。孤零零的,仿佛不曾存在过。

她知道,故事,总是戛然而止的好。
再美丽,也是一瞬。再残破,却是一生。这个道理,她懂。

痛还是会有的。却与从前不一样了。不过,这些本来就在暗处。
她的丈夫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那朵一直收敛着的小百合,突然绽放了。黑沉沉的夜里,他隐约能看到罂粟的妖娆。
他来不及想它的来处,便一头栽进幸福。

偶尔,月明风清的时候,她会想起那一夜。
那一夜是怎样结束的,她不记得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存在过吗?有时她也会怀疑那一晚是不是幻觉。
不过,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夜的感觉。她和滨,那一夜,是彼此的初夜、爱人与恩客。

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就仿佛,从未结束。
在她,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这样想着,一朵微醺的笑容,在她的嘴角,便极轻极轻地漾开……

发表于 2015-3-19 07:1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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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性之爱(小说)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
月色自减少了厚重窗帘蒙蔽的玻璃窗流泻进来,一屋子皎然而诗意的光。
没有比月光更美的了。她一直这样认为。阳光固然明媚灿烂,却沉静不足,让人心也跟着躁动,杂乱无章地匆忙。
月光则不同。它是恰到好处的抚摸。不热烈却温存,不喧哗却轻柔。她是喜欢白日的,那是活着的生机和热力。只是若没有夜晚,没有这样如水沁凉的夜色,活着又该是多么缺少梦幻和意趣。

她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仿佛怕动作的力度大了会惊动此刻覆盖在身体上山泉一样清凉熨帖的月光。
身体里白日的躁气被月光的水冲洗消散。一种宁静得近乎忧伤的情绪渐渐凝聚起来。她想起今天中午在外消遣的时候不小心遇见的甄渐。
她一年前就跟甄渐分手了。他们在一起时分分合合很多次。这一次,她知道是彻底分开了。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一次他们真的“离婚”了,并且再无复婚的可能。

他们认识十三年。在一起十年。除了那张卖身契一样的结婚证他们跟夫妻没有任何两样。
有三年的时间她是拒绝满足甄渐的要求的。而第四年,她忽然觉得她可以放开那条线了。三年足够认识一个人了。三年也足够决定一生了。不是小孩三岁都可以看老吗?一段三年纯洁的感情,足够让人看到白发苍苍的携手了。他们那时还不具备结婚的条件,但是彼此给付只需要一张私密空间里的床就够了。
那时她的确这样觉得。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来说,三年是足够漫长的一段时光了吧。她这样想着,仿佛在为过去的自己辩解。意识到这种辩解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时她不觉笑了,牵动着嘴角的月光跟着轻颤,无形的涟漪在空气里波延开去,像一阵微风徐徐轻柔地吹过一湖静美的秋水。

只是谁能想到呢?甄渐跟她想的不一样。其实是多么寻常的事,另外一个人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爱着的人总是以为真的身无彩凤的双翼却也可以灵犀一点心意相通。她皱一下眉,他就知道她不是头疼而只是不喜欢他大开着嘴巴吧唧吧唧吃饭的声音;她脸红一下,他就知道她在忍着一个不肯放出的屁而不是想什么旖旎的床上事。

也许甄渐从来没有真的懂过她,她又何曾真的懂过甄渐。甄渐第一次背叛被她发现时,她痛彻心扉。她一生想要的完美啊,一生一世一个人,再也没有了。从此都是有了污点的人生。即使那个污点在甄渐身上,她自觉把自己也跟着涂黑了。他是她的人,他的污点自然也是她的。
她原谅了甄渐。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的。她这样安慰自己。何况甄渐痛哭流涕地忏悔,失魂落魄地挽留。甄渐痛责自己的贪心,他是被美色迷惑住了眼睛。那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他甄渐不过是个男人。
何况那个女孩的确比她美丽。十八九岁的女孩有不美的吗?何况是那个美丽的女孩自己送上门的。现在的女孩就是这么大方直接。喜欢就去追求,不论是不是自己的。不到死,谁知道谁是谁的。结了婚都可以离,何况没有结婚。这个世界充满了扑面而来装载着新鲜刺激的变数。

可是,甄渐是她的。因为她是甄渐的。她是要跟他一生一世的。他们甚至彼此许下了来生。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隐约忘记了那个女孩出现过的事实。是隐约忘记了。谁会真的、彻底地忘记了呢?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那么粗辣辣疼过的一道伤口。她只是希望藉着时间自己可以越来越迟钝与麻木,越来越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敷衍自己,或者换一种说法,她希望自己越来越充满生存的妥协的智慧。
她也觉得自己快要成功了,她就快要视残缺为完美了。直到甄渐第二次出轨,第二次和另一个女孩又被她撞见在床。她要疯了。这个女孩一点都不漂亮。
她,那方面厉害……当甄渐给出这个理由的时候,她甩出了她平生第一个巴掌。甄渐的脸上腾地浮起了她威严料峭的手掌,像一个鲜红的罪的印章。

她本来是想狠狠给自己这巴掌的。她早该知道妥协是不会改变任何事实的,只会增长纣虐的气焰。她早该放弃自我麻醉,早该看透甄渐的本性:当一个人丢掉了羞耻之心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给他准备了无数堕落的理由和借口。
他怎么会这么无耻。这个男人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爱情是唯一的,是好也是他,坏也是他。是不比不嫌不弃。
若是比较,永远有比她年轻的,美丽的,温柔的,活泼的,妩媚的,性感的,有钱的,有才的……

可是比较不是爱。
比较有优劣。比较有高下。比较有淘汰。而爱情不是比赛。爱情是唯一,是恒定,是敝帚自珍,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无旁骛。
她是那么悲怆而决绝地摔身而去。没有给甄渐再多说一个字的机会。

她终究没有逃脱出俗套的命运。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是个例外,幸福的例外。现在她知道生活终究是苦的,拌着一些血液的腥气。她直觉得恶心。她并没有洁癖。可是这个世界怎么了?连一个可以一生一世和他,只和他,只他和她做爱的男人都没有。
她离去的背影迅疾,执拗而僵硬,纤弱的脊背上写满最后的蔑视和厌恶。她离去得那么冷静高傲,像一整座会移动的冰山。而其实,消逝在那个秋夜的是无数崩裂的她自己,一路离开,一路带血的细小的碎片,在秋风里化为齑粉。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夜,有一些什么永远地死去了,消逝了。万劫不复。

而她竟然活过来了。活着面对这一天,她和甄渐的再次相遇。
再见甄渐她已不再有那种撕裂的疼痛。只是伤口始终在那里。不是为了纪念什么,也不是为了忘记什么。那就是一道伤口,就像无论怎样的曾经都是无法抹去的存在,都有着无法回避与遮掩的痕迹。
像没有受过伤那样去爱——她每次看到这样的句子就觉得好笑。这要多么矫情的人才会这样说教。人总是喜欢自欺欺人。如果可以真的做到像没有受过伤那样去爱,那只是说明一件事:真的没有受过伤。

她立在那里怔怔地看了甄渐一会儿,彼时甄渐的怀里正搂着一个新面孔美女。那种怔怔的表情让甄渐误以为她并未忘情。他推开那个女孩向她走来,脸上飘荡着一面胜利的旗帜似的明亮朗俊。
她忽然觉得甄渐那一刻的表情滑稽可笑。她怎么会爱过他十几年,甚至为他死去活来。她轻飘飘地侧身,将近在眼前的甄渐视作透明,脚步轻捷地向前,风扬着她的发丝,她觉得秋风其实温柔多情。
她在这样多情的风里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甄渐掠过她的脑海时再也不会让她的心有任何风吹草动了。

其实这十几年并没有虚度。她想。比之一生,十几年总是短的。她庆幸自己终于认识到甄渐根本不配拥有爱情。
可是又有多少男人配拥有爱情呢?离开甄渐的这一年里,甚至在她跟甄渐同居的那些年里,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很多已婚的,很多有着女朋友的,很多有着不干不净暧昧关系的男人……他们吃着自己饭碗里的,从不忘记张望锅里的,并且不介意惦记别人碗里正吃着的,他们甚至可以为了某种利益出让自己碗里的。
是谁的不是谁的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曾经拥有过。一个男人拥有女人的数量怎么会嫌多。

性越来越容易,越来越低价,甚至免费,甚至倒贴。这只是说明了一件事:女性的地位不是越来越高,而是越来越低。女性越来越失去应有的矜持尊贵和含蓄神秘之美。她一直偏激地认为,女性的性道德水准直接决定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性道德水准。没有女性的配合,哪里会有性道德的沦丧。
女性在被整个男性社会廉价地消费着,却怡然自乐,更甚至女性也越来越自降身价地乐于被消费。因为什么?性的快感吗?现代人是如此强调享受和行乐,现代女人是如此强调与男人的平等,性享受是女人和男人之间不可或缺的一个比较因素。
男人可以快活,女人为什么不可以。正是因为女人的这种开放意识,现代人在性这一方面正以洪水的姿态和速度向原始人靠近。这是进步还是倒退?她不知道。

当然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好男人,那种让她不由自主倾慕,让她脸红心跳意乱神谜的好男人。她也会心旌摇荡,也会幻想他们热烈拥抱在一起的情景。不过现实很快会让她清醒:那个好男人往往已经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了。
那个好男人不是她的,是别人的。她不能碰。碰了就是偷,就是犯罪。她想起《追风筝的人》里面阿米尔的父亲说的那句话——这世上的罪行只有一种,那就是盗窃。其他所有犯罪都是盗窃的变种——她深以为然。
她被人惨烈地偷过,所以她绝不会去偷。她不想自己背负任何罪行。她不要任何有负罪感的拥有。她只想要属于自己的,光明正大地拥有,独占,专属,排他。就像她曾经以为她拥有甄渐。

你离不开我。你需要我。我知道你需要我。只有我能让你快活……她想起以前欢爱时甄渐的声音,热乎乎地扑向她的脸颊,带着死皮赖脸的淫邪。
的确是淫邪。她一想到他很可能对每一个女人在床上都会这样老道地撩拨就觉得淫邪。从前她不是这样觉得的。或许是因为她那时爱着。以为爱着的人之间都是这样,像甄渐说的。
对着一个人的淫荡不叫淫荡。她也这样觉得。她不是保守的女子。既然生而为人,既然有了这会生发出欲望的躯体,那么欢爱也该是最自然的事。就像是渴了喝水,饿了吃饭,内急了去方便一样。

没有人觉得吃饭喝水解决内急是丢脸的。那么欢爱,和自己爱的人做与吃饭喝水解决内急一样性质的事情,有什么好丢脸,好淫荡的。生命赋予了她这种本能,既然她去除不掉它,又何必矫情压抑,便不如顺其自然地体验和享受生命的美妙。
而她,总是要与甄渐结婚的。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彼此渴望,彼此探求,彼此满足。这就是一生。一个人动物属性的一生。曾经她只这样想想就觉得很美好。

她不是需求旺盛的女孩。她只是懂得人的天性。她懂得自己,便懂得甄渐。而源于爱的懂得,便会迎合。
她的确在迎合甄渐。她的身体并没有得到多少乐趣,可是每次甄渐瘫软在她身旁的时候,她的心是甜蜜而满足的。爱情就是这样吧。它带给人心灵的愉悦远远超过身体的欢愉。
有时候她会主动索取。即使她并没有那么需要。她只是想让甄渐感觉到她对他的需要,感觉到她对他的不可分离,从精神到肉体。这不是传说的最完美的结合吗?她甚至懂得适时呻吟,有时候也会轻喊,陶然而投入地疯狂,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新媒体时代随处都是性教材。她只是合理地学以致用了一下。
只在这种时候她觉得每个人其实都有表演的天分。她的演技笨拙而低劣,甄渐却深信不疑,以致于甄渐对自己的能力简直骄傲得不行。甄渐觉得她是被他彻底征服了的。她那么销魂的声音,那么迷离的眼神,那么娇喘吁吁的软……
每当甄渐无比自豪地夸赞他的男性能力时,她在心里怜爱地笑。她不觉得自己的伪装是欺骗。她只是爱他,想让他得到一个男人的满足,从身体,到尊严。

其实她的身体内部有一部分始终是空的。甄渐膨胀的热力也不能够填满。她偷偷翻过一些科普资料,知道这本是正常的。很多女人一生也无法在男人那里得到极致的满足。
那种身体极致享受的满足——她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身体。现在她更像一个婴儿,在月光温柔的抚爱里。缓缓聚拢的欲望像是要将一份爱抚借着她的手落到最渴求的地方。她听到屋子里四处升起的风声,渐渐呼啸起来。
一屋子的月光不再是宁静的湖水。那风声引来了海……

她记得她的第一次自我满足是在十五岁左右。一次偶然的碰触让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那种快感之后,呼吸都是香甜的,暴风雨之夜都是宁静的。
她曾经觉得羞耻。直到在一本小说里看到女主人公自述同样的经历才知道原来她不是异类。她只是懂得安抚自己。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会在寂寞时玩弄自己的小手小脚,会吸吮自己的手指,那只是她自己身体的一个器官。像手脚耳朵眼睛嘴巴一样清洁的器官。只不过它更渴求抚慰,抚慰了它人就会安宁而平静。这种行为不肮脏,它只是人类天生的一种自我爱抚的本性。

她也算是顺遂了自性。自性。她想到这个词。缓缓地笑了,带着一丝嘲讽,也带着一份了然的宽容。
和尚和尼姑也是有着原始的欲望的吧。所以佛家讲求自性:何其自性,本来清静;何其自性,本不生灭;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其自性,本无动摇;何其自性,能生万法。
她现在也只是本自具足吧。她安慰着自己身体的那部分空的时候这样安慰着自己。她安慰了自己,便得了满足,便清静,便不再动摇,便可以忘我而看见众生。她又笑。她想她现在就是坐禅的尼姑吧。自我断绝。自我满足。自我升华。

她和甄渐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偶尔这样安慰自己。而现在,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当她身体里欲望的水慢慢越过承受的堤坝时,她必须要这样安慰自己,放泄掉体内多余的水气,寻得一种情绪的平衡:她在安慰自己身体的过程中排解了灵魂里那些忧伤情绪,让她可以在平静的满足中安睡。

她原是看不起那些自己安慰自己的人,觉得扭曲,即使她自己也会时而做同样的事,她始终无法摆脱一种羞耻感。现在却改变了看法。上帝给了人双手,必也会宽恕人的如此自我满足。吃智慧果之前的亚当和夏娃也是有着本能的欲望的吧。她这样猜测。
她甚至觉得,上帝该是提倡这种自我安慰的,至少,它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身体或者心灵。连带着,她甚至原谅了那些嫖客。至少他们用钱诚实地解决了自己的欲望,而不是用着谎言和欺骗。她甚至还觉得她其实也可以放开自己加诸在甄渐身上的那些厌恶了。他没有多坏。他只是一个被欲望踩在脚下的懦夫可怜虫罢了。

在和甄渐分手的最初一段日子里,她几乎夜夜失眠。她想过去找一个男人发泄,一个情绪的排泄体。最终她选择了自己爱自己。她无法接受无爱之性。无论如何都不能。
她靠自性治愈了她的失眠,平衡了她悲伤狂躁的情绪,让她恢复了从容与理智。
这世上不是没有情深似海的男子,只不过我没有遇到罢了——她想起亦舒的这句话,大约是这样说的。既然她还没有遇到自己的情深似海的男子相爱,就自己爱自己好了。

事实也越来越清晰地证明这世上不会再有哪种爱情敌得过自爱了。与自己心意相通,彼此完全知悉,彼此珍爱而绝不会伤害。没有变心,没有欺骗,没有背叛。她想起那些失恋就去找男人放纵自己身体的女孩子,那只会是加倍的伤害。何如这样爱自己,这样自性之爱。
就像此刻,她在自性中缓缓止息了汹涌的海水,放慢了风的脚步,身体从紧张中一寸一寸松懈下来,热力慢慢消散,沁凉徐徐上升,一屋子的月光渐渐又恢复了那种沉静柔和。她可以做一个甜美的梦了。

要是她也可以像那些自我授粉的花朵就好了。她知道很多花朵都是通过自我授粉,自我结出果实。这是自然界神奇的秘密。植物如此,一些雌雄同体的动物也可以如此,或许人也可以,只不过还没有被发现罢了。
谁知道呢,或许有一日她也可以通过自我结出果实。如果她的自性之爱可以让她拥有一个小女孩多好,一个花香一般甜美的小女孩。

这样想着,她就仿佛看到一个拇指大小的小女孩坐在放着清香的莲花瓣上,缓缓张开清露一样的眼睛,看着这个香气氤氲的世界……
她笑了。像花香一样甜美朦胧的笑。月光静静抚摸着她,像微风的手指轻轻抚摸清甜的花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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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8 11:18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泡菜妹妹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泡菜妹妹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很喜欢楼主的这篇小说,精准的道出了国内的男女关系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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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8 13:09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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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菜妹妹 发表于 2015-7-28 10:18
很喜欢楼主的这篇小说,精准的道出了国内的男女关系乱像

是指《自性之爱》吗

发表于 2015-7-28 14:4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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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凡无忧 发表于 2015-7-28 12:09
是指《自性之爱》吗

我刚看了第一篇,礼貌性

发表于 2015-7-28 23:42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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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菜妹妹 发表于 2015-7-28 13:45
我刚看了第一篇,礼貌性

呵呵。那一篇是这样。

发表于 2015-8-7 15:26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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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舍得一口气读完楼主所有的文章,先留个问好,然后慢慢品尝。

发表于 2015-8-7 18:29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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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不想看见的人,就此别过。。。楼主姐姐写的真好,希望以后继续拜读您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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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8 07:3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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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swan 发表于 2015-8-7 14:26
不舍得一口气读完楼主所有的文章,先留个问好,然后慢慢品尝。

谢谢鼓励。真甜。:)

发表于 2015-8-8 07:3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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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swan 发表于 2015-8-7 17:29
看到了不想看见的人,就此别过。。。楼主姐姐写的真好,希望以后继续拜读您的作品。 ...

啊?太遗憾了。是在我的这个帖子里看到你不想看到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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