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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 [转载] 野夫 | 中篇小说:末代樵夫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5-30 09:5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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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30 09:59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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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原创吗?能发在这吗?你贴的要注册才能看!

发表于 2021-5-30 18:1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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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家野夫 | 中篇小说:
末代樵夫(一)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640527894315272

似乎可以说,就在那天下午,我开始了那一段记忆中至今仍鲜美如初的人生。

​​按:
这是我1987年写作的第一个中篇小说。我那时主要写诗,师傅王继只写小说,要说并不搭界。但听他谈小说的结构之学,对我启发多多,后来也在他的鼓励下开始试探。第一个中篇《少年樵夫》,算是我对他交的一份作业。到我坐牢的时候,才看见在《莽原》发表了,名字改为《末代樵夫》。讲述的是我少年时,失学而上山砍柴的往事。前年在山中,与这批当年的山友聚会,还在一起笑谈那些冒险而刺激的岁月。
我叫“小癞子”。

这是我的诨名,既与我的本名毫无联系,也与我笔名无关,即使是在最详细的个人档案上,也不会记载上这个别名。很简单,这个名字只跟了我几年时间,而且仅属于那个故乡小镇那个泼皮少年的我。获得这个外号并非因为本身的生理缺陷,它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父亲被打倒后,家计维艰,右派的母亲为了压缩日常开支,便自己用裁衣剪刀为我理发,结果不言而喻,我赢得了这个“雅称"。

我作为“小癞子”所度过的那些岁月里,充满着粗俗、荒唐和冒险,甚而有时完全像一个无癞痞子一般活着。十几年后,当我站在中国的一所名牌大学的高层建筑上,遥望距此一千九百八十华里的旧家山村时,竟突然感到自己还如此耐活。在无数次的厄运攻击后,尚能基本完整地度过正常生命的三分之一,已觉此生足矣。今昔对比,深感往后的日子只不过是岁月的叠加罢了,大抵不会比从前的年代更为灿烂辉煌。

我几乎依然十分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我赤身裸体穿过正午的白日普照下的小镇青石板街,手持两片硕大的南瓜叶紧捂着当时看来很隐秘的私处,忍受着瓜叶的毛刺摩擦下所产生的奇痒和镇民们幸灾乐祸的调戏向家的吊脚楼走去。那一天我正12岁,在刚结束的那场偷偷下河学游泳的事件中,我放在岸边麻柳树脚下的全部财产——一套用父亲的工作服经母亲数个夜晚的改造所产生的生日新衣——被人偷偷地抱走了。

在长大之后我才总结出每逢生日我必有灾祸,其中的原因在后面的文字中可能要述及。而那天,我已深知在贫困年月养成锱铢必究的吝啬脾气的母亲将会怎样地惩治。事后的今天,我才认识那顿令人生畏的鞭笞对整个人生的巨大意义,我对她嘴里咒出的无数句恶骂中的一句耿耿于怀——“ 人家细娃这么大都上山弄柴了,你这短命秧秧连草都捡不回来一根!”  她口角溅出的口沫射到我脸上,使之产生一种抹了硫酸的感觉。我当时主意已定,决心和母亲赌一次,这种母子间的较劲延续到今天尚未完结,而当年却实在使我幸免了继续流浪街头当小青皮。

似乎可以说,就在那天下午,我开始了那一段记忆中至今仍鲜美如初的人生。

我在邻居茶馆的牟奶奶手上软硬兼施地借到了十角钱,那些零碎凑来的茶钱使我感到腰大气粗如腰缠万贯。我昂首挺胸而又鬼鬼祟祟地躲开母亲向街首的铁匠铺找到闻名全镇虎头黑脸的张金刀师傅,请他赶打一把柴刀。我那仿佛是在私备杀人凶器的贼相令他疑心地盯了我半晌,然后用钳子夹着一块熟铁递进炭火中,嘴里咕噜说:“又偷你妈的钱了?”  我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并不敢惹这个黑头便转身去找到他的儿子张八妹,我故作轻松地说:“ 明早你们去弄柴时喊我一声,悄悄地在我窗户下喊。"  他歪着他那略嫌笨重的头脸奇怪地看着我,我又强调了一遍,他有些犹豫地说:“你去给柴司令说说,看他答应不答应。”

“哪个柴司令?”弄柴还有什么司令,我好奇地想。

“打锣的文邦俊。”

“他呀?”我想起了那个每日夜里在街上打锣报更的猥琐小汉子来。“为啥要给他说么?各弄各的柴,不说又咋样?”

“他是牵头的,不说他要跟我们过不去。”他胆怯地说。

“他敢?”对这个平日我们任意欺负的二傻我自然不服气,“老子不去给他说,你只管明早来叫我就行了。”他仍旧有些犹豫,我火了,“你到底喊不喊老子?”他这才勉强地点点头。

下午去铺里取来刚打好的柴刀,往砂石凿的太平缸沿上磨了几点钟才开出口来。晚饭后又找来一捆麻绳买来一双草鞋,连刀一起藏在床底下,早早地便装成乖孩上床睡觉了。心情激动,一时睡不着,心想文邦俊竟然还是啥子柴司令,平日在街上叫他做啥就做啥,懦弱到极点,真是看不出,老子这一去那不成了柴祖宗了,凭什么老子还要去给他说好话,上山了难道就怕他不成。想着便渐渐睡过去了。很显然,母亲对我的阴谋尚无察觉,她还以为白天对我的毒打已经起到了改邪归正的作用。

发表于 2021-5-30 18:1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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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家野夫 | 中篇小说:
末代樵夫(二)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640824247058788


我作为县委宣传部的干部回到那个小镇是十多年后,他拎着一面与他肮脏的面容极不相称的新锣撞见了我。他那时刚从牢里放回来不到两年,身体愈显瘦弱,一层粗黑的皮像一件破旧的衣服披挂在那几根支离的排骨上,背也更为显驼了,颈项上的汗包可怕地耸出污黑的衣领外,像一座蜂巢。他露出几颗稀疏的黑黄牙冲我一笑说:“小癞子又回来了啊!”  他叫出我小时的诨名使我在同行的女同事面前显得有些尴尬。我急忙拨转话头说:“ 你还在弄柴没有?”  他嘴一撇说:“  草都弄不到一根啰! ”

他那时恐怕快四十多岁了,跟十年前一样依旧像一个小孩。十几年前他就才这么一点身材,小脑袋细胳膊短腿,像一个鸡脚二神。自小便是一个孤儿,头脑跟四肢一样不发达,三十多岁的人,我们一辈的小泼皮也能耍弄他。但他却是一个怕民不怕官的角色,一个人过活,三天两头锅里没煮的了便跑到街政府门口去睡着闹事,要求吃五保。镇领导拿他没治,只好安排他夜里打锣,喊几声防火防特便能每月支七块钱吃饭。平日在街上谁也不拿他当人,属于那种红白喜事光挑水的人。

他在力争到了按月发饷的地位后,自然兢兢业业忠于职守。每日打早上弄一挑柴回来,留点自用外往门前一摆,谁家出个五角八角便买走了,从此肚子问题得到妥善解决。夜里走两趟锣,扯着公鸭嗓子吼几声即可,闲来或睡觉或到茶馆听书,从不考虑安家立业的事。有年街上来了一个女哑巴叫化子,有人恶作剧悄悄把她指到文邦俊的屋头去了,以为可以看到他做点荒唐事。哪知他不但马上把那叫化子推了出来,还提出那面锣来沿街叫骂——哪个狗日的做缺德事,噹!做么事不把你妈牵来嘛,噹!万一你妈死了你妹子也可以将就用嘛,噹!直闹得四邻一夜不安,以此便无人敢再冒此风险了。

我回到这个小镇出差的时候,他几次跑到街政府的门口吵闹,说是要求彻底平反,领导说放你出牢就是彻底平反了,并且恢复了你打锣的职务,而且工资又上调了几块钱,还要哪样嘛?他却依旧说政策落实得不彻底,谁敢不落实他就要坚决告到党中央去。但他却又始终不说要怎样才彻底,镇领导只好叫苦连天。

一日,我正在招待室里写材料,他钻进来递过一支烟,我很热情地说请坐问有啥事,烟却不愿抽,疑心是他捡来的。原来一起弄柴时他便喜欢捡地上的烟屁股抽,并且说三个烟屁股顶个肥鸡母。他划过火柴理直气壮地说:“ 你还记得从前的兄弟的话,就先把烟点燃再说,你莫当了官就忘了本,莫以为兄弟我没发达就买不起烟,你看,这儿还有一包!”  说着掏出一包 “工农烟” 来。我只好点燃吸上,他才和颜悦色坐下说你还是那么讲义气比区长那儿子强多了,你还记不记得冉缺嘴那时跟老子学弄柴喊我爸爸都肯干,这阵不过在城里当啥警察回来竟然打官腔,老子把他骂了一顿才好多了。

我知道他在吹牛,先奉承后诈唬,准有什么事要找我,便催他快说。他说:“你屋的搬走后我坐牢的事你晓得唦?”  我点点头。“ 那是冤假错案,人家平反后都补了工资,老子一个月七块钱,五年有四百二十块钱到现在都不谈起要补给我,你说这能不闹么? 老子也不是眼红那几个钱,反正有一顿吃一顿多的也没用,主要是猪尿泡打人——不痛却气胀不过。那时把老子整惨了,现在能不赔老子!”

​原来他是打的这个算盘,不禁心里有些好笑。便对他说,要是国家干部才能补工资,你是属于雇个小工拿补贴,敲点吃点不敲就没得。“ 这些狗杂种,老子还以为他们把我也转为同志关系了呢,原来是哄老子的。又不是老子不打锣,是他们害得我打不成的吵! ”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那边乡里人称国家干部就是当了同志的人,好久没听到这类乡音了,不禁感到几分亲切。于是便和他拉起从前的家常来。我说算啰,你大哥也不是看重几个钱的人,不必去扯这个皮,再说也不是这些干部把你弄去坐牢的,是那个时代也怪不得哪个。

他听后也懂理地点点头。我又问怎么现在没得柴弄了,他说:“ 原来我们走的蛟鱼台、高冬岩那些山林都被砍光了。”  “ 砍了搞啥嘛? ”  “ 不砍,不砍这些同志的新房子拿么子来修嘛! ”  “ 那你不弄柴了钱不够用嘛 !”  “ 不够咋办? 你又不能给我两个! ”  他眼睛一白双手一摊一拍,我便有些脸红,他又叹了口气说:“ 你比老子还是有前程,想起那时弄柴你就有点非凡! ”  说着说着便没话了,送他走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便又想起了从前岁月里的一些恩恩怨怨来。

发表于 2021-5-30 18:2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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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家野夫 | 中篇小说:
末代樵夫(三)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641113947635737

那一夜辗转难眠,朦胧中感到八妹在窗前隐约拍叫,便悄然起床兴奋而又胆怯地拿起弄柴的家当准备出门。谁知母亲已从屋披衣出来了,她似乎早已洞察我的计划,无言地从碗柜取出昨日吃剩的现洋芋装到一胶纸袋里,再仔细地扎紧要拴在我的腰刀上。然后说上山后莫离群,柴弄不弄得回是小事。我内心感动但竭力装得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不表露出来,回头看了看倚闾而望的母亲,涌起一阵酸楚。

当夜无月,只有些许夜白依稀照见幢幢木屋。但见三三两两的黑影自各个深巷钻出,互相招呼着名字,一听都是平日里玩的一辈人物,互不辨相貌,便吆喝着往街首而去。我自不露声色尾随着八妹,心中却是一阵暗喜。“今天上哪座山?”有人暗中发问。“蛟鱼台。”队伍后传出一个公鸭声,一听便知是那个天天打锣的角色。

这镇子乃川鄂交界处的一所要镇,傍依清江上游,沿岸排开几百户人家。镇上人半为农业户半为吃官粮的。大多经营点小商杂贩以求衣食之资;家大口阔人户,手面拮据,孩子便辍学弄柴,或自家烧或卖出,聊补日用。我那年因在学堂与班主任不合,校方便以我有肺结核为由劝退回家养息。书读不成便跟人练武,会得几招三脚猫功夫,就易生恶念,于是往往便有人登门投诉。家本外来人,土著居民又有几分排外,母亲便只好当众揍我以谢罪镇人。架打多了,反而结成一帮烂兄烂弟,都是街面上的泼皮少年,听这弄柴队伍中的名字,多是同道的伙计,便有些不把柴司令放在眼里。

青石板街在夜白中看去弯曲狭长如一截猪肠子,两边居舍多为百年老屋,烟熏火燎木壁尽泛油黑,高高低低似入一道狭谷。行走中,时而又听“嗄吱”一声门响,又有伙计从黑屋中闪出入伍。时属三更,全镇一片阒寂,无一盏灯火。队首何人尿急,便岔开脚边走便拉,众都传染上尿意,一时全队蛇行猿步如扭秧歌,水声在静夜分外响亮,遂有家狗惊醒以为强梁,据门吠影一番。有人惊跑,难免误伤同伴,各自骂一回娘,见狗已入睡,便缓下来。

“今天闹哪家?”队伍中一人发问。“黄镇长。”“曾驼子。”几人陆续出点子。我不解何意,依然不语。眼看走到街头,只听后面那公鸭嗓子对着一幢屋高喝起来:“上面是什么?”众齐声发喊:“两匹尖山。”喊完又都大笑。后面又领道:“下面是什么?”“一片草原!”又不喊大笑。喊完果见那屋里有人打着手电开门出来骂阵,这边并不恋战,发一声喊都跑走。原来目的仅在扰人清醒。听那人的声音知是镇下管收税的杨敞敞,平日在街上最为凶恶,谁家做点生意都开罪不得。这月黑风高之夜,一群穷泼少年冲他出气倒也十分解意。我原不知弄柴竟有这等乐趣,愈发坚定了上山的主意。

我问八妹喊的啥子意思。八妹怪笑一下,神秘地说是有回夜里在杨敞敞的窗下听他两口子对的话。我问对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望着我吃惊地说连你都不晓得,一边用手在身上做了个下流动作说这不是高山草原么。我若有所悟地笑了。心想这八成是他们骚编的龙门阵,哪有两口子睡觉说这些废话的。

到得山前,天才渐亮,却稀疏下起雨来,打柴不兴带雨具,便商议着到一生产队的晒屋檐下去躲雨,那檐下堆的一些油菜梗,正好坐着取暖。雨却愈下愈紧,看面前的高山尽在云里,天已全亮,大伙始认出我来。林永贵说:“唉?小癞子也跟来啰!”我对之一笑。那边杨继平说:“你屋头又不缺柴烧,跑来搞啥子嘛?”“我屋头也要烧火,能不用柴?”背后张宗臣又说:“你爸爸在煤矿,不是买得着煤么?”“烧不起啊!”大家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拿眼觑着文邦俊。

他独自蜷在柱头下裹着叶子烟,一边看天色,像没听到我们说话似的。我心想这龟儿现在习起柴司令的味来了。又不是他私人的山,怕他做啥,再说这些伙计平日关系都与我好,便有点不买他的账。偎在菜梗里隐隐觉得脚上有些痛楚,脱下新草鞋一看,踝骨后跟等处已磨起几个血泡。八妹见了,便把他脚上的旧草鞋脱下要和我换,我一试果然舒服许多。他说新脚不能穿新草鞋,再看他的脚都已打了一层老茧。大家叫骂着天气,开始摆龙门阵,尽说一些男女间的事,都跟着一阵好笑。

在此之前,我对两性间的问题还十分蒙昧。但读中学时似乎已经深谙此道了。我写给那些女同学的一些心怀鬼胎的信在老师中传阅时,都一致认为在那方面我似乎太早熟了。其实,这完全来自于从前的柴伙计,我并无感性经验。我当时就很奇怪,那些野少年怎么知道那么多的与之完全无关的问题。

只有文邦俊依旧无语。要不是见他鼻孔头冒出缕缕青烟,还以为他已睡熟。杨继平悄悄对我说:“你没给文邦俊打招呼呀?”我摇摇头作不屑状。他又问:“谁带你来的?”我说是八妹。他又去拍拍八妹的肩说:“你招呼挨诀! ” 八妹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又对我说:“你还是给他说个好话,免得他做你的过头事!”我眼一瞪鼻子一皱,杨继平知道我的个性便不多说了。其实,那时他们都比我大两三岁,但我平日闯祸不怕事,他们便有几分服气。大家看着天上雨紧一阵松一阵,似乎脸上也染了层阴气,笑话也无人笑了。

有人提议回去,怕雨下个不停。我一听便发急,头回上山便空手而归那是很扫兴的。大伙议论一番便都望着文邦俊决策,他才慢吞吞很有身份地说道:“早雨晚不落。这个你几爷子都不晓得,还弄什么柴!一会儿雨停了就可以上山了。”我第一个赞成说:“要得!”他白了我一眼,像才发现似的说:“咦,同志细娃也来弄柴呀?”“啷个?弄不得么?”我还了一句,他便又熄火了。雨下了一阵果然渐渐收小。文邦俊站起来上路,大伙都懒洋洋地爬起来,抖掉满身的草叶,跟着走了。

走过一道小溪桥便要开始爬山,文邦俊站定像是数了下人数,然后站在一尊石壁前口里念念有词,手上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其神态庄严肃穆,俨如一老巫师在行法事。大家依次从他面前走过,他在每人头上击了一掌,轮到我时,却并不击便放过。我莫名其妙便也不管,仍然随队而去。张宗臣在我后边说:“上山后你莫乱讲话啰,招呼犯口忌,柴司令可能今天要出你的挺。”我大大咧咧地点了下头。

山上雨气渐消,雾霭也漫漫在退,地皮上蒸发出丝丝山岚,人行其上有种不知深浅的感觉;悠悠晃晃如醉者般,过了一道梁子便要钻竹林小径了。有人问今天该轮到哪个打露水?张宗臣答曰是他。文邦俊说让同志细娃走前头,省得他走掉了。我心里竟有几分感激,便不假思索地上前开路,有人窃笑也没加理会。那竹林都只两米高左右,长得密密麻麻不透风,乡人唤作油竹儿,只能用来做篱笆或插菜园。弄柴的是不要它的,因为不好烧又费刀子。

这竹林中压根儿就没有道,全靠这些柴伙计天长日久钻出了一个窟窿。竹枝蓬在一起,晨雨初消,上面积满了雨露,晶晶莹莹如无数鱼眼;人在下面钻过,稍一带动竹竿,便有无数珠子劈头砸下如阵雨一般。我在前面没走一会儿便被淋得透湿,兼之地皮打滑,很摔了几跤,不由得牙齿打架,瑟瑟发抖。加上竹叶皆如利刃,挂在脸上臂上,划出一丝丝晕红小口,生水一浸,火辣辣地生疼。有人在后面玩笑说小癞子成了露水鸡了,大伙发笑,我才明白文邦俊要我走前面的用意。张宗臣砍了根长竹子来递给我说:“把这拿着边打边走,水都打掉了,索索也可以吓跑。”我感激地依计而行,果然好走多了。原来轮流打露水是这么一回事。

中午时分,已钻出竹林翻过那山往下走了,隐隐地太阳从密林间露出白生生的光来,开始有一些怪鸟啼鸣。八妹学着那鸟音叫,并像是翻译一样叫出一段韵白来——咪姑阳,咪姑阳,和尚背你大舅娘,背到河坎上晒太阳,晒得屁股溜溜黄.....大家跟着他的译音去听那鸟声,果然像神,便都哄笑。我说八妹是怎么晓得这些的,他说是他老汉摆的龙门阵。

他老汉张铁匠,惯打一把好刀,人称张金刀。前妻生下八子,七子皆殁,只剩八妹一个。人说金刀克子,便叫他改名为张八妹。果然八妹成活了,母亲却一病呜乎。经人撮合,铁匠又娶了一房。那妇人却待不得前娘之子,于是八妹便不能读书了。平日在家当半个劳力用,还少不得饿饭挨打。可这八妹煞是耐活,出门即开笑脸,口里也少不了从铁匠铺听来的那些大人们说的邪话。

山下到半腰,文邦俊停步说到了。四周一看,尽是茂林,中间空出一片草坪。众人把身上多余的东西都扔于坪上,然后小憩屙尿,再分头钻进林子。我虽从小生在山区,但对于山林在此之前仍是陌生的,地上许多植物各呈异态,令我新奇不已。有种植物生出一苔,紫红色的毛茸弯曲向上,我惊呼道好像蛇呀,话没完头上便挨了一掌,一看是文邦俊打的,心头积火顿起,正要发作,杨继平过来拉住我说:“你娃儿犯了口忌,上山说不得这些淡话的,这也是为大家好!”我见他如此认真,便白了他一眼忍住跟杨继平钻入林子。

林中树木杂多,粗细不一,刀在我手便任意乱砍。一般来说,我喜欢砍那光滑好看的。杨继平说要砍拳头粗的才划算,细的不经烧,粗的不好砍,砍上七八根便抱出去,多了抱不动,我依他所说而行,估计差不多几十斤了,便听林外有人打呼哨,杨继平说这是开始捆柴了。出得林子,大家正在草坪上理柴,用刀子削去枝桠,分成两捆,又去岩上砍来三叶藤将柴捆成A字型,又在A字两脚端横插上一根木棒。我解下绳子也开始学着打捆,林永贵过来看了一眼说:“哎呀,你砍的多半是水马桑,这烧不燃的。”我茫然地望着他很是沮丧。大伙的柴都捆好了,他说伙计们,一个去帮小癞子弄几根,他弄的不行,除文邦俊以外,大家都默默地重入林子帮我砍了一些拖出来。林永贵便教我捆柴,说中间这横杠子是千担,要粗一点的挑起才好受,下面这根叫拖担,是下山时拖着走的。说着便很快捆好,收拾刀具歇气。

太阳已渐渐偏西,天上浮云飘过,草坪便明一阵暗一阵的。各自躺在自家的柴担上看山看云,眸中仿佛染上一层绿意。一会儿,文邦俊挑起担子说回去赶晌午饭哦,大家便又相继挑担飞奔而去。上山一路下山并不一路,这是规矩。

人有重物在身反而比徒手时走得快,跟着便不见好些人影了。我很快便被甩在最后,八妹他们几个飞跑在前,走一阵便又轮流回来接我一程,疼痛的肩膀才又可以稍歇一会儿。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果然拖起担下山时,脚肚 转筋肩破皮,不禁有些暗暗生悔。路本有石有泥,雨湿没干透便打滑。走着忽然脚踩在一块松土上,一屁股坐下去,又正好顶在一尖石头上,肩上担子猛地一加压,只听噗的一声,腰中柴刀把裤子划破,大腿上渗出血来。好在刀口不大,抓把稀泥糊住,忍痛又挑担而下。

大家坐在山根边歇气,见我狼狈之状,都笑说不晓得在屋头享福要上山来磨屁巴骨。杨继平见我受伤便说叫你在山上莫乱说,这下吃了嘴巴亏嘛,林永贵又摇摇头说狗日的文邦俊还真有两手呢。我并不在意还有几分得意地说:“老子今天还是弄回来了。”大家并不言语,似不欣赏。我又说:“你们凭么子怕文邦俊嘛?他算个啥子啰!”依旧无人赞同,我有点无聊。过了片刻林永贵冷冷地抛出一句话:“国有国法,山有山规。不然你今天啷个花条口子嘛?时间久了就晓得了的。”我一路上玩味着林永贵的这句话,觉得有点玄妙。但我受伤是文邦俊使的法,自己也并不怎么相信,只是感到了山中的神秘气氛。

发表于 2021-5-30 18:2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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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家野夫 |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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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重回那个小镇去感受一下那种宁静淡泊的生活,很想把一些渐已生疏的故事去重新温习一下,那年便真的去了。张八妹正在街头摇转着他的机器为儿童们爆玉米花,放完一炮后便对我说,晚上来喝二两吧。

晚上我依约而往,那个小巷依旧那么阴黑而且充满尿臊。八妹的妻子正在灶上炒菜,三个孩子鱼贯而入站在我身边看我,八妹挥手驱之又来,我问八妹:“老年人呢?” 他平淡地说都过世几年了。我喝酒之间便又话起从前弄柴的事来,他反而像听新鲜事一样听我叙述,只是偶尔插一句,纠正一下我的回忆。我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个护林老汉,他说记得,就是八宝观上那个老汉唦,听说后来死在那个观上了嘛。我依然有些伤感,他很奇怪地看着我说:“你那时好像没和他打什么交道嘛?” 有或没有我都说不出,但我实实在在没有忘记他。

自从第一次上山后,虽然浑身痛了两天,但接着只要天晴便又去了。在去之前的一天夜里,我为了警告文邦俊不再算计我,便约了毛货和二哈去教训他。他夜里打锣过来,毛货他们迎面走去故意一撞,然后反拧住他吼道:“你撞老子们干啥?” 文邦俊嗫嗫嚅嚅地认错,然后拎起锣看了一眼旁边的我,慌慌地走了。以后我想起这件事,一直为自己的卑鄙感到惭愧,但当时却颇有点得意。

第二天早上出发时,依旧闹了一户人家,也是小镇上平日有些作恶的户头。每个孩子都俨然是仗义之师,聊出平日的一口鸟气。只是文邦俊在山根行法事时,依旧不在我头上来一下。尽管这套把戏对我并不深信,但这毕竟没把我纳为正式队员。好在其他伙计都视我为同人,倒也不显孤单。我渐渐看出林永贵是不怎么买他帐的,但也不故意对着干。林永贵比我们都大几岁,大伙也都倾向听他一些话。上山路中,闷头爬坡累人,便说邪话穷开心。

上到山顶时,只见一片茫茫云海,浑无边际,偶有高山尖冒出一截,宛如岛子一般。风起云涌,人有平地升空之感。我初次看到这么浓稠的雾,深信人卧其上不会坠落。而抓一把定能拧出水来。尤其硕大一个太阳从云中缓缓浮出时,金光已被云绵蚀尽,剩下一个粉艳艳的红团。只觉波澜壮阔,胸襟如海,浑无一点杂尘。天一放晴人也上劲,山岚袅袅之中,步履便有些疯气,面孔也似比素日清爽。有人提议让八妹唱歌,八妹清清嗓子故意憋成一个娘娘腔唱起来——

太阳出来花花溜儿扇,

四山红呀红花配牡丹。

打把扇子一把红扇子,

送情郎嘛绣球花儿圆。


大家听他一副娇吟软啼的腔调,都一阵好笑,笑过又说不过瘾,要求再唱一个荤的。他便又唱起来——
昨夜晚打罢了三更鼓,

那冤家才偷偷摸进屋,

尽把些怪模怪样动作来做,

压得我头晕脚软气都不能出......


到后头大家都齐声合唱起来,然后开怀大笑。正自乐着,远远看见后面有支队伍跟来,杨继平眼尖说是孙二娘的队伍来了。文邦俊说:“她们莫是想跟着老子们找好柴场哦!” 张宗臣说:“把她们气走,婆娘们跟在一起连尿都不好屙!” 我一看果然是一群姑娘,为首一人甚是魁梧,正是下街孙劁匠的媳妇。

八妹见她们渐渐赶近,便又学起一种怪鸟的叫声来。反复怪叫,神似山中的一种骚雀儿,内容却是骂那些姑娘的。后面听得清楚,孙二娘素非善物,也领头呼起闹街的韵白来——文邦俊,烂狗肾;张八妹,猪杂碎;杨继平,像卵形.....依次骂下来,只是没点到我的名,大约尚未认出来。

假如不是内容涉及到个人攻讦的话,我是很愿听到这种清朗朗脆生生的女声大合骂的。半韵读半赋唱,给这寂寞空山添了许多情致。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这群成天乱谈女人的小泼皮队伍,竟然会不喜欢和女人们在一起,唯一能解释的,可能还真如文邦俊所说,怕她们跟着找到好柴场,多么厉害的生存竞争!

当时文邦俊一听拿他为首开刀,便回身高吼:“孙二娘老子捅你妈,老子又没惹你!” 孙二娘一听他竟敢专骂自已,便一挥手喊她的娘子军捡起石头泥巴冲过来,边掷边骂。这边一看这些婆娘们来势汹涌,急忙下跑,总算甩开了她们的跟踪追击。张宗臣问今天上哪匹山,文邦俊说大鸡垭口。众人便都跟他往一竹林小径中去。

今天轮到林永贵打露水,他已先备了一张胶纸围在腰上,然后挥动竹竿前行,衣服竟没湿一点。文邦俊问都带叶子烟了没有?众答带了。唯独我没带,他恨恨地白了我一眼,我以为是他要领大家到新柴场,向大家抽税,便不理这个茬。翻过几匹山,竹林退尽,豁然开朗,只见前边坡上,搭着无数棚子,一人多高,全是上好干柴。林永贵神秘地问文邦俊准备弄干柴是不?文白了他一眼,做了个不要声张的表情。到了草坪上,都驻足卧倒,看蓝天的云歇气。初到深山中的人,没有方位感,只能参考太阳以辨东西,身边的景物无非山水石木,呆久了人便也有几分石木气。

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天上的云在动,因而看天便成了习惯,天上云飘人便跟着有了活意。那片草坪上有无数白色和红色的草莓,大家都如牛吻地状直接用口去啃那些白草莓。我问为什么不吃红的,杨继平说那是蛇泡,吃不得。我便如他们一样专吃白的,其味酸甜,有粘液,散出一种清香,确实鲜美得很。

细看那蛇泡,外表与地泡无异,只是颜色鲜红更加好看一些,根基也基本一样。我想这也许是同类的植物,不一定有毒。便摘了一颗,先挤出一滴水来用舌头舔舔,一样的酸甜无异味,便试着将全颗吃下,过一会儿并无任何反应。我有心想露一手把大家镇一下,便说我们来打赌,看谁敢吃蛇泡,众都说不敢。我又问文邦俊敢不敢吃,他呆呆望着我不知何意,也不敢吃。我便不说了,从地上摘来几颗,一一扔进口里。张八妹急忙喊道莫吞莫吞,有毒,吃了死人的。我依旧慢慢嚼着,又伸出鲜红鲜红的舌头给大家看,然后慢慢咽下肚去。众人全都怔了,文邦俊也垂下了下巴望着不言语。

这是他的经验第一次受到了挑战,我赢了他一招儿,便问今天的柴怎么弄法,他狡黠地眨眨眼说:“他妈的这阵干柴都只能卖到一分五一斤了。” 他故意东扯西拉绕弯子,大伙也都扪着肚皮晒太阳,不像平日那么着急。

张宗臣爬到我身边来说今天准备偷棚子,我问那是哪个搭的啥棚子嘛? 他说是林场的黄连棚。我又问为啥还不开始,他说周围埋得有鸭脚板和狗炸弹,我知道狗炸弹是民间自造的一种专门炸野狗的炸弹,一踩便响,可以把脚炸断,鸭脚板却不知是何物。我问怎么办,他说文邦俊自有办法,可能怕你学会了才故意不说的。我一听又火了,心想这家伙还真与我结怨了,老子偏不信邪,自己去闯一下,便独自朝棚子走去。八妹他们急忙喊去不得,有埋伏。

我仍不理,来到棚周围徘徊,周围都是深草,什么也看不见。黄连是一种珍贵药材,性喜阴湿,所以要搭棚子遮阳。搭棚的树木便都晒成了干柴,有人怕偷黄连,便埋上一些土炸弹,我心里也知道这玩艺儿的厉害,就找根藤子来拴住刀柄,把刀子一次次朝里扔,心想只要撞着了炸弹便会响。扔了半天没有动静,便往里面缓缓移步,脚下去只觉草鞋被什么洞穿,直透脚底,哎哟一声便退了回来,脚上疼痛十分,抬脚一看,原来是一支很小的像船锚的铁蒺藜,这就是所谓的鸭脚板。

再看自己的脚心已被扎了个小洞,血汩汩地流出,急忙撕块布缠住跛着退回原地。伙计们都来围观问候,林永贵去采了几支叫牛耳巴叶的植物,刮下上面的毛来,说是刀口药,敷在脚心,果然止血了。

文邦俊在一旁冷冷地说:“欺人莫欺山,欺山莫欺水;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 然后起身说看我的,便到旁边林子里去砍得碗粗一截木头,扛到棚子边往里一滚,木头中途卡住不走了。他用手沿木底一摸,拔出两枚鸭脚板扔到远处去了。又把木头一滚,一声爆响,一颗狗炸弹炸了,惊得远处山鸟扑腾腾飞远。如此几滚,已到棚下,轻松地取起棚上搭的好干柴来。众人见状,都如法炮制,我也只好效法。不需片刻,都各捞得两抱好干柴了。

做贼心虚,柴一捆好便上路。干柴不压秤,比素日的都轻松。于是人人飞奔,慌慌如漏网之鱼,正自走得火紧,猛听一声不许动,众都立马不前。仰视前方,一须发皆白的老者伫立于岩坎上,背上斜挎鬼头刀一把,其貌如神,我想这回完了。却见文邦俊放下柴担,颤巍巍地从腰中掏出一束叶子烟来上前奉上,口里说道:“ 嘎公,吃两匹烟了再说,留得青山在,莫愁没柴烧;山是国家山,树是国家树,都是国家人,各走各的路。” 我听他口里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句子,又感到一阵好笑。

众人见他这样,也便各自掏出叶子烟来一一奉上。那老者并不答话,接过烟来便蹲下裹,烟裹好后又掏出火镰石来打,点燃猛吸,徐徐吐出青烟后冒出一句话:“ 偷棚子了啊?” 众人不知说什么好,我便接了一句:“是的,偷了几根!” 他歪头斜了我一眼,像是研究似的,然后又望着天莫名其妙地问道:“朱叫花死了么?” 众人皆不知何意。文邦俊像猛然想起似的急忙答道:“过世两年多哒!” 老者又说:“那套叫花子经全部传给你了啊! 死了好哦死了好,死得轻巧,燃根灯草,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林深处走去,当他那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绿林中时,大家都茫然不解,互相瞠目半刻,遂又挑担飞奔而去。

一路上人皆惶惑,问文邦俊,他也只咕噜了一句:“从前听师傅说的。" 看来他对这老者也不甚了然,便无心再问了。到底是因文邦俊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叶子烟的作用,谁也不知究竟。

下山时,渐觉肚子已饿,便歇担路旁。旁有山溪,潺湲而下,水甚清冽,捧而饮之,但觉甘甜却水不果腹,顷刻化为尿屙出。文邦俊见那边有地,地中一垄垄洋芋刚刚生苔,便说去挖隔生母洋芋吃。大家跟去用手刨开浮土,掏出那些正在生儿的种洋芋,以水洗净,用刀刮皮,然后食之。水分极多,甜而脆,比一般瓜果都强。大家都觉可口便多吃了两窝,吃完又喝生水,肚中顿时咕咕转动起来。文邦俊又说挖了别个种的洋芋,还得付点钱才好。边说边朝地里走去。我不名一文,有些惶惑,却见他们走去一个个脱开裤子,往那些洋芋坑里拉起稀屎来,十分有趣,便也去挤了一通。以粪肥来报该地之主,心安理得,都感到十分公平。拉完之后才想起都没带纸,便去沟边摘数张阔叶擦屁股。我不知所措,文邦俊便用脚指了指他旁边的一种植物说用这个擦,我伸手便捞,只感到手上一阵奇痒怪痛,害得我嗷嗷叫了起来。杨继平说你龟儿啷个去碰喝麻草嘛,那上头的毛凶煞得很。我知道又中了文邦俊的计,自认晦气,便又去沟边重新摘叶。他以为我会发怒的,见我并不扯皮,便有些和解的意思了,其实我只是在心里暗记着。

文邦俊又去山崖边摘来一大串映山红插在柴尖上,并主动对我说:“你也去弄点,这可以吃的。” 我看他的神色不像又在捉弄我,便也去采了一束插在柴上。挑着柴担走时,那花一闪一闪的如团火炬,歇下来摘那花瓣吃,果然酸甜有回味。心想这山中果然是有许多学问的,是真得向文邦俊学点才行。

下山之后,斜阳已在青山外了。众伙计都上前而去,我悠悠然独行于后,时走时歇,默念着山中的种种怪事,只觉得那个老者奇怪不可解。在以后发生的一些故事里使我稍深地了解了他之后,更觉得这个世界波谲云诡,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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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30 18:2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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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家野夫 | 中篇小说:
末代樵夫(五)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641788307833198

弄了半年多的柴,我和文邦俊的关系仍没得到真正和解。他一直不把我纳入他的法术保护范围,只是也不在山中捉弄我了;而我对他,依旧不怎么买帐,不过,也不敢多得罪了。直到后来发生了那次战争,我们的关系才正常起来。

那时,近一点地方的柴都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多是一些尚未长大的幼林和荆棘灌木。文邦俊决定率队去找新柴场,可能又要多翻几匹山。

月亮几乎才升上中天我们便出发了,记得正是果子成熟的时候。沿途要经过许多村庄,山里人屋前房后都栽得有些苹果梨子,这会儿便成了我们的主粮。悄悄地向果树靠近,人未上树主人家的狗便狂吠起来,于静夜尤显嘹亮高亢,声震林木。文邦俊低声急呼道:“快上去摘,我在下面看狗!” 张宗臣等几个上树能手便蹴了上去,两只手像采茶一样忙乎起来。衣袋装满了,便把衣服扎进裤腰,只需往领口里丢即可。恶狗见状,气急败坏,不惜以身试刀地扑了上来。按规矩偷果子是不能伤狗的,否则主家下午会守在道口拦弄柴的队伍算帐,因为打狗欺主,这是一种侮辱门户的事,故而为了不使弄柴队伍为难,各个柴队伍都不会伤沿途的家狗。

文邦俊在狗子跃跃欲试之前,已急忙地在掌上比划起来,待得狗近,双掌一拍,发一声喊,向前猛然推出,那狗见状像中了邪立即掉头而去,不咬不吵了。树上的人衣服装满便将树干剧烈摇动,只听哗哗一片响声,已熟透的果子怎能受此折磨,纷纷掉落下来,下面的人头皮被打得砰砰响,一手护头一手拾取地上的散果。惊醒了主家,知是弄柴的队伍,并不出门追捕,只是在房中响亮地咳几声然后吼道:“帮老子下完啊?你几爷子!” 于是大家便立即收兵而去。

山里人那时尚很厚道,在非原则性问题上一般都适可而止,对付我们这些弄柴的队伍则更以让为主,当然也有不愿招惹的一面。试想一群泼皮少年,都为贫穷所迫,还有什么事不敢干的呢?
大家沿路分享着偷来的青苹果,吃得口舌麻涩才住手。我对文邦俊那一手赶狗的招数很感兴趣,便问林永贵。林永贵的原话我已记忆不详,大抵是说狗欺穷,因而讨口的人便代代相传有一套“打狗诀”,属于巫术符咒之类的。文邦俊的师傅是朱叫花,自然也是懂这个的,可能教给他了。不过我对此事则一直半信半疑。

很显然,那是一个废弃了的黄连棚,我们远远地就看见另一群弄柴的人在拆它。“他妈的,老子们来迟了嘛!” 文邦俊吞了口气说道。对于已经多翻了好几座山的我们来说,看着另一批捷足先登者在饱捞着好干柴时,无异是个沉重打击,一下子都瘫软在地不愿再走,只有骂娘的力气了。

林永贵忽然眨巴着眼睛把我叫到一边说:“喂,老子们去把他们吓跑!” 我问啷个才吓得走嘛?他说假装是林场的,一吼一撵就行了。我也觉得这是个办法,但又感到不十分地道,便说这不大好吧,他说黑吃黑,有啥子不行嘛。我无话可说了,便拾起刀子跟着林永贵从山上开始跑下去。大家不知我们搞什么鬼,都愣愣地看着。

我们边跑边高喊:“是哪些狗日的在拆我们的黄连棚啊?缴刀子缴刀子!” 那边的人弄得正上劲,猛然听到有人喊,又看见黑松林里杀出我们两个时,发一声喊便跑,拆下的柴也不要了。等我们跑到棚边时,他们早已无踪影了。只见一地的干柴棒,棚子都长木菌了,不觉相视大笑起来。大部队跟着就到了,纷纷骂着我们狡猾,文邦俊喃喃地说:“狗日的计策多,好缺德哦!” 大伙嬉笑了一阵,便都打捞起胜利果实来。

我们正干得欢时,那支队伍不忍丢下已拆了的干柴,便派人悄悄回来打探“林场的人”走了没有,一见原来也在拆棚子,便知上当了,急忙回去报告,接着一群人便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

两边对骂起来,看谁的口齿伶俐能把对方的话套住,这种骂法我们山里称为“涮坛子”。我知道八妹是这方面的行家,果然不出几招儿,那边为首的汉子便气急败坏了,而他仍嬉皮笑脸地等着对方出话。在他们骂阵之间,我数了一下对方的人数,共十个,也多是十四、五岁左右的孩子。而我们才八个人,而且文邦俊显然不能上场,那么若打起来,他们要占一定优势。最好是单劈,这样来决胜负稳当一些。

那边为首的汉子骂不赢了便一挥手说:“上!” 那群人便开始围上来,一个盯一个,多出两个人准备打游击。我已好久没打架了,早已手痒,看了一下盯在我身边的那个孩子,不过十四岁左右,略比我瘦。他们把我当小孩子对付的,该露一手了。我一把拎住他的衣服,高吼道:“想打架吗? 有胆量的就单劈,莫仗着人多!” 我这一吼把大家都吸引到我这边来了,然后我一起脚,一个骗腿便把身边这个对手放翻在地了。看得出来,对方队伍为之一震。

山里孩子打架是一件很有古风的事。一般都遵守这样几个原则:不偷袭,不以少凑多,不动武器,个抵个输了的不得再上阵,像围棋擂台赛一样淘汰选手。再就是兵对兵,将对将,对方为首的那个汉子是不能向我挑战的,因为他比我明显地大得多,所以我并不怕打。

我既然提出了单劈,便没有人再说群劈了,而且我已经淘汰了一个。那为首汉子回头环视了一下自己的部属,盯住一个矮墩墩很壮实的少年说:“地瓜,你给老子去把他放平!” 那少年二话不说,便朝我扑过来,双拳舞得砰砰响。我看他是动手的阵势而不想摔跤,便急忙躲闪着还击。互相碰了几次拳头,都觉生疼。

待看他的拳头完全是铺天盖地打下,没有一点路数,只是蛮劲而已,心里便有底了。我说过,我跟人练过武,两个师傅,先一个师傅很老,是小镇上闯过大世界回来的人。后来我在宣传部工作的时候偶然翻阅统战部的一些资料,才知道他曾经是唐生智的马弁,可惜那时他已死了。后一个师傅是武汉知青,是当时全县知青中的八大阎王之一,混混队伍出身,他教的口诀是:“一打眼力二打快,三打功夫四打赖。”

回到这场武斗来说,我和地瓜已斗了几个回合,众人都见出我处于下风。对手是农村孩子,比我有蛮力,我拖不赢他。只好下凶招了。这是第二个师傅教的,先出左手虚晃,然后起左脚踢裆,对方势必弯腰躲闪,好,腾身飞右脚,直奔胸眼而去。等这个动作完成时,我们这边的人马已欢叫起来。

地瓜在地上滚了一转,爬起来脸红红地望了他们首领一眼,有些辜负了重望似的退了下去。对方队伍开始那种稳操胜券的神情不见了,为首的汉子显见得有些恼火,但他碍于年纪和身份又不能向我挑战,呆了一阵,愤怒地说道:“哪个敢跟老子来?” 气势汹汹地环视我们这边。这一招儿倒是高招儿,我们这边除了文邦俊比他年纪大,其他人都比他小,而且身体力量上都明显不是他的对手。大家都不敢上前应战了。我也自知不敌,不愿上前挨打。很明显,他已赢了气势。

“这个兄弟实在要搞,那我只好陪你玩玩,赢了是哥哥,输了是弟弟,也没得啥子了不起。将才这几个老弟已比了拳脚,我们就试下刀法算哒! ”众人都一惊,谁也没想到身体瘦小的文邦俊会出头应战,而且又是要动刀子。那汉子自己也一惊,以为要来一场性命相搏了。迟疑了一下,便从腰间抽出柴刀来,以手试了试刃,然后摇开架势候敌。

“莫搞左哒! 我是说你我都是弄柴的伙计,在山上见血不安逸,不如比一下砍柴的刀法!”
“啷个比法嘛?”松了口气问道。
“各选一根一样粗的树,看几刀能砍断?”
“要得!”那汉子仗着身大力不亏表示同意。

文邦俊慢悠悠地抽刀在手,吐了泡口水在刃上,便朝一拳头粗的树子走去。绕树转了一圈,又用手摇了摇树,落叶缤纷中只见他刀光一闪,树腰上便添了一道缺口,白生生得像才切开的肉。然后他又步至刀口的侧边,用虎口量了一下,忽地又挥了一刀。最后他又换身到树后,轻飘地斜劈下去。只见那树如饮醉一般晃了几晃,便倒了下去。三刀!众人都被他那潇洒准确的刀法迷住了。林永贵喃喃叹道:“狗日好安逸的三角刀法!”

那汉子见状并不十分服气,也找到一棵相等粗的树,然后往掌心哈一口湿气,紧抓住刀柄砍下第一刀,响声很脆,树身溅下一块木渣,空出一道缺口来。紧接着又朝缺口处砍下一刀,刀子被树吃住了,他用脚蹬一下才取出刀来。已过两刀,树干才去二分之一,谁都看得出来他已输了刀法。他自己也有几分急躁,稳了稳身子,又猛地劈了最后一刀,震下一些枯枝,他急忙挥掌一拍那树,才听得咔嚓一阵裂响,树子挣扎着飘然地倾斜下去,断口处还连着一些茎脉。三刀加一掌,也算是平了。众人都有些钦佩他俩的意思。

“ 哥子有把好力气嘛!再换个把式啵! ”
“ 啷个换法由你嘛! ”  那汉子依旧应战。

文邦俊又捡起一根两尺长小酒杯粗的干柴来,竖立在地上,用刀背压住顶端使其平衡,抽回扶柴的左手,顿了顿,突然翻过刀来趁柴在欲倒未倒之时朝其顶端劈去,大家尚未看清,那柴便一分两半了。这一手太绝了,大家都咋舌不已。文邦俊仍旧表情木然地退到一边。那汉子犹豫了一下,也拾起一根柴来依然用刀背压住,柴随着他的手微微颤动着,他刚一抽刀欲劈,那柴已自斜了下去,一刀刮在柴腰上,飞起一团灰皮。他输了,脸红红地骂了声:“捅他妈,走,跟老子走!” 一挥手便走去,那群喽啰们也怏怏地随他而去。

“喂,兄弟,何必?上山打猎,见者有份儿。一路弄算哒!” 文邦俊突然对他们喊道,大家都有些吃惊。

“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总要倒转的。各上各的山,各发各的财,走着看!” 那边也不回头,远远地抛来几句话,硬梆梆得像石头。

看着他们走了,大家似乎又有几分怅然和歉意,莫名其妙地骂了几句,也不知骂谁。文邦俊眨巴着眼说:“ 妈那x,小癞子还真有一手呢!” 我说:“还是你比老子凶一些,把那伙计镇服啰!”

“ 老子凶个屁! 老子会认柴,择的那山胡椒树砍的,好砍得多;他日妈去砍那画梗,幸得有把好气力,要不三刀砍断了,那才闯鬼呢!”大家一边说笑回忆刚才的战况,一边拆着干柴棚。

林永贵说:“幸得老子装林场的,要不还不晓得要爬几匹坡呢?"
“你他妈太奸哒要不得,都是吃山的伙计!聪明娃儿要短阳寿。” 文邦俊冷冷说道。
“你莫给老子装菩萨,你啷个要把别个比败嘛?”
“比是比,柴是柴,山在天脚下,你又背不回去?”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骂了几句便罢了。其实,时至今日我也弄不明白文邦俊那“ 比是比,柴是柴” 的道理,其中的逻辑关系显然是不清白的。不过,山里人很有点上古中国的游侠脾气,这是显而易见的。

发表于 2021-5-30 18:3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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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家野夫 | 中篇小说:
末代樵夫(六)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642180558880875

一个人应该经历贫穷、争斗和爱情,方能品味人生的真谛。这是我从哪本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也就是说肯定属于名人名言之类的东西。由于深以为然,因而便记得。


在那支弄柴的队伍里,多是街上平民子弟或泼皮光棍,贫穷和争斗自然在所难免。而爱情却实实在在似乎没有可能,假如不把那种沿路和大姑娘嫂子调情的玩笑算上的话。不过,女人确实是出现过的,我记起了我的一点罪过,姑且算作罪过吧。因为我把她引入,使这支泼皮队伍发生了裂变,从那之后我几乎笃信,毁灭男人世界的终将是女人。


那一年我回小镇时,林永贵正守着他那冷清的草药铺望着天空发呆(看来弄柴的伙计十有八九都落下了这个毛病)。我看他已像个半蔫老头了,心中隐隐有点兔死狐悲的味道。我走到他柜台前,他依然望着天说道:“你要的三七我没得了,过几天再上山去找!”

“我要你脑壳!”我知道他认错人了,便故意逗他一回。


他这才惊得放下眼睛正视,略一迟疑便认出我来了,急忙笑道:“哦,小癞子,你回来了! 我还以为是下街的牟石匠呢,快来坐下!” 我便绕进柜台和他闲话,扯了回生计,他只是唉唉感叹,说现在是好了那些做生意的,下街毛货他们跑广州,一趟下来上千元呀! 我问他为什么不做呢? 他说莫说起,老子差点把命都栽进去哒。前年好不容易弄来百把斤黄连,也学他们到广州去卖,听说那边可卖到二十七、八块一斤,结果去了在自由市场给买主接上头,他们说怕警察暗探抓,约好晚上在一公共厕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晚上拎着货一进去,就被两把匕首逼住了,不仅抢走了黄连,连身上的外衣和零钱都被剥走了,害得老子一路打短工才回到屋。没想到这几年广州人都成了棒客!

听他说这些,我眼前又浮现出当初深山中那个精明能干的他。看来即使是老虎,也是不宜下平岗的。扯着扯着,我忽然想起了才才,便问他才才的情况。后来我却在下街公路边碰到了才才。她正在和几个做生意模样的人争着什么,在小街上显得略有点颜色的衣着并不能掩饰她本身的穷态。我喊了声:“才才!”


她回头愣了一下,忽然认出我来,惊喜地喊道:“毛弟,你回来了!” 只有她没叫过我弄柴时的诨名。她跑过来和我寒暄,她没说上几句话,又被刚才跟她争着什么的人叫走了。我没有等她,看得出她依然生计艰难。


才才那时有十六岁吧,她妈带着她嫁给了街上一个杀猪的屠夫,就住在我们一个巷子里边。她虽然比我大几岁,但却没发育,长得矮小秀气,看着跟我差不离似的。因为她不是这个父亲的亲女,旁人便叫她是“抱到儿”。这里面有几分骂人的意思。有回我们在一伙计家中玩,无意中从壁缝里看到她妈正和那屋里的一个老光棍在干那种事,完了还收五块钱。我们都很紧张吃惊,便有些恨那老光棍,于是编了几句歌谣故意到他屋前去含含糊糊地唱,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愿招惹我们,反正不出门驱逐。大家唱久了无人应战也觉没趣,第二天大早弄柴便弯去在那窗下喊了几句怪话。


才才年龄不小了却不显身手,平日打猪草回来仍旧爱和我们一起玩,她继父见了便来把她吼回去,关上门后只听里面发出一阵阵才才的惨叫。其父乃操刀鬼一类人物,酒糟鼻大块头,我们见着也怵他三分,好像屠夫也能杀人一般,因而半夜总不敢到他窗下闹事。那时,我弄柴已经有些资历了。一日,才才跑来对我说:“你们上山弄柴把我也带去好啵?”

“ 老远呢! ” 我说。

“ 只要弄得到好柴! ”

“ 我们全是男人你去不方便。”

“ 你们看么子我又不看。” 脸有点红晕。

“ 你不晓得去找孙二娘的队伍呀? ”

“ 孙嫂要坐月了,一年半载不上山了。”

我怎么突然冒出一句:“你去给文邦俊说说看。” 说完又觉得很栽面子,便又说:“算了,你明早把刀子绳子准备好,早点起来在巷子门口等着,我是不来喊的,免得你屋头老汉吼! ”  她感激地点点头便回去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较量,我和文邦俊关系渐渐调和了,他承认了我的合法身份,我也默认了他的司令地位。事隔十几年后我仍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这人平常在街上像龟孙子,一进山便摆出一副权威姿态,而且一下山又回到平日的身份去了。


那天下午,为了不至于让文邦俊又捉弄才才,我想还是给他打个招呼好些。夜里他打锣打到门口时,我便喊他过来一下,他急忙规规矩矩地跑过来了。我说:“明天才才要跟我们上山。”

他连忙点头说:“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原来他也只需要这么一点条件。


次日大早,满天星子如碎银,暗蓝暗蓝的天,没见得月亮。才才果然在巷口等候,我便招呼她跟在队伍后边向山上走去。黑暗中人们不知多了个女人,依旧说着平常一样的邪话。才才也不吱声,在我身后乖乖走着,时而也掩口轻笑。我回头白了一眼,心想她竟也听得懂这些。


小路在田塍地梗间延伸,两边都是草丛和青苗,露水在星光下盈盈如鱼眼。时有萤灯飘飞,偶尔歇于叶上,并不为清露所湿,绿莹莹点燃一片珍珠。蛙依然不耐寂寞地鼓噪,跫音所到之处,踩熄一片虫鸣。看着头顶,启明星正显一片辉煌,遂有雾气从身前身后裹来,缠得人倦意顿生,湿漉漉迈不开腿。只是其中裹扶着的稻菽清香,诱得人欲饱一般。


前边又有人拉尿,热流注入水田中,咕咕冒起一堆白泡,惊得垄上休憩的青蛙,又慌慌投水而遁。那泡子旋又不吹自破,散出缕缕臊气,后面的人便骂:怕记不到路要留点标记啊!前边的知是骂狗的话,遂还嘴:金鸡鸡,银鸡鸡,不屙尿的是狗鸡鸡。众怕当狗,便争先恐后地撩开裤裆放水,一时浪声暴起如决堤。我走在才才前面,只好隐忍不发,自然当了一次无名狗。而才才则依旧低头走路,似无所见。


照例到了山根,天才泛白,众人歇于石上,恭候文邦俊行法事。林永贵无意中发现多了个人,便问是哪里又冒出个卵来了嘛? 才才听得有人发问,也未听清是啥话便回答是我。众人一听是个女人声,细看认出是才才,便都哄起来。才才站在后面不知为什么笑,惶惑地看着大家,便也抿嘴浅笑。林永贵有些愠怒地骂道,你几爷子紧到笑么子嘛,屁屁痒是不? 然后回头对才才说:“你啷个也跟在后来了嘛? ”

她有些紧张地嗫嗫嚅嚅道:“是毛弟带我来的,我不来伯要打我!”

“你伯有点歪恶是不?”

“嗯,他,他就是爱喝酒。”

张八妹在一边插嘴道:“劁猪匠,杀猪匠,不灌屁股吃哪样? ”

“你给老子莫乱说!” 林永贵拦道,“你原来的伯呢? ”

“烧瓦时塌窑子埋到里头哒!” 她说时眼中露出了几丝凄楚。


众人啧啧了一番,便回头看文邦俊在那石壁前行法。他依旧把十指绞成几种奇怪的姿势,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小眼中不见了黑仁,只是一片浑浊的白,如雾幛一般。那神情似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极艰难地在追索什么遗失已久的东西,如果不看其眼睛,面部所呈现的内容是安详肃穆的,很难想象他这副猥琐的五官上,会升起一种近于伟大的庄严,飘飘然超然世外。


众人都在他的呢喃声中醉眠了一样静无声息,这种少有的安宁更加烘托了神秘的氛围,直到听得他双掌一合发出脆响,才被震得苏醒过来。然后依次跨过小溪,自他面前走过,接受他那关乎一天命运的一击。而我也渐渐相信了那一掌确凿是事关重大的,默默俯首步至其前,他已经认可了我,轻轻地在我头上一拍。我仿佛感到了心摧欲裂,似有什么东西回到了身边,而另一些则被挤走。然后是才才,文邦俊的手已经举起来了,看着才才惊恐陌生地望着他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而才才却有些惶惑不安,我心里明白,文邦俊不是像当初对我那样的不肯见容,而是觉得才才是个女人,大约师傅没有教他怎样对付这种情况。


上山的路自然是崎岖的,我很担心才才跟不上,便不时回顾她,她却无事一样,边走边摘路旁的野花,手中已有好大一束,缤纷地散出缕缕怪香。不多会儿便到磨刀岩,大伙环水而坐,开始象征性地磨刀,才才也抽出刀来磨了一阵,我取过一试,竟比我的还锋利,到底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我心里不禁赞叹道。


今天去哪里? 有人问。高冬崖。文邦俊答。张家臣说听人讲那里蛇多。刚说完文邦俊骂道:“你他妈说的啥子唉? 重新说!” 张家臣舌头一伸,知道说错了,急忙重说:“听人进那里索索多!” 我这是后来才弄清的规矩,上山不许说鬼蛇虎豹一类的恶物,否则会招来祸事。长大后才知道这种禁忌语言在文化学中称为“塔布”,是很多民族都有的习俗。当时文邦俊说:“要想弄好柴,没得两弯刀还行么?” 众人见他似乎胸中有良方便跟他而去。


天已经明显地放晴,山岚也渐渐退去。多个女人大家似乎又活跃了许多,只是说邪话时要收敛一些。不知不觉中已随文邦俊来到一片林中,众人都已迷失方向,不记得是从何处而来。各自寻一石块坐下歇气,有人要小便便喊才才到一边去,她便乖乖地到一边去了。大家憋了一早上,急忙掏出家伙来撒。文邦俊边撒边说:“ 索索不咬无仇的人,见了索索莫去惹,绕开走即可;万一踩到了便跑,索索跑直路不会走下坡,只要往下坡边跑边转弯子就行。” 说完咽了口口水,又把头一摇嘴一撇说:“ 只有一种最凶煞,那就是见到索索搭架。”  有人问怎么搭嘛?

“你伯和你妈在床上怎么搭嘛?”大家听懂了便哈哈大笑。

“他们搭他们的,啷个可怕嘛?”有人问。

文邦俊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去看看试下,今天撞到的明天死! ”  众皆咋舌不已。

“万一撞到了又啷个办呢?” 又有人问。

文邦俊卖着关子说:“你有长箩脚,我有翘扁担;你有白米饭,我有大肚汉。人是活的,那活儿吊着是甩的,办法自然是从前都有的,不然啷个叫靠山吃山嘛!万一见着后,只要马上把裤腰带解下来挂在一棵树上走开,那树就代你死了。”


大家都听得十分认真,末了摸摸裤带尚在腰中,便放心而去了。


我叫来才才一块钻进林子,也把从前学来的点选柴的经验告诉给她。两人分头砍着,并不多话。这里山深林密,正是好柴场,林中似乎无人迹,也不知文邦俊怎么就知道这些去处,心中好生奇怪。我已经碰到两处有蛇的地方,它们似无意地盘着卧着,我便知趣地告退了,心底不免有些张皇。


才才弄柴的样子很好看,每刀下去头上的辫子便甩一下,很像一只活泼的松鼠。阳光自缝叶间跌落下来,散射在她那破旧的花衬衫上,宛如打了无数金色的补丁。她口里轻轻哼着小曲,哀哀怨怨如泣一般,很像是土家人哭嫁的歌。林风掺和着草叶的清香凛然扑来,她则更似一只蜜蜂在身边嗡嗡,我不禁有些陶然。


忽然她惊慌地喊道:“毛弟,快来看啰!” 我心一沉,急忙跑去一看,只见两条蛇缠在一起扭动,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忘情的游戏。我立刻想起文邦俊刚才的话,连忙喊道:“快快把裤带解下来!” 边说边解自己的,才才呆呆地望着我不知所措,我又高喝:“你不想要命啦! 解下来!” 她见我认真发急的样子,也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便红着脸解下裤腰带给我,然后双手拎着裤腰。我将二根裤腰带一起往旁边树上一搭,谁知没挂稳哗地一下掉到了蛇身边,那两条蛇被惊破了好事,分别缓缓地抬头有点愠怒地张望。


我一看情况不妙,一手提起裤子,一手拉上才才便跑。那两条蛇一听响动,便追踪游来。才才双手拎裤跑不快,我拖着她往下坡溜弯子跑,正亡命地跑着,忽听哗的一声,才才的补巴裤子挂在一网羊奶子刺上,从屁股以下撕到了膝头。才才急忙用一只手捏住破口,坐在地上哭起来。我再回头看蛇,已无踪影,便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才才独自哭得很伤心,我听得烦了便吼:“哭,哭啥子? 都怪你,有么子好看的,那也是能看的么? ”

她哽咽着说:“那你要我的裤带做啥子啰? ”

我说:“我不要你明天就死哒! 这是规矩,你懂个屁! 真不该带你上山来。”

她一听又哭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我不来伯要揪我的屁股,我不敢在屋才来弄柴的!”

这时,林外响起了呼哨声,我知道这是伙计们已在开始理柴的信号,便对才才说:“刚砍的柴都丢在那边了,今天弄不成了,走!” 她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我一看,原来还用一只手拎着裤腰,心里又有几分好笑。便用刀子去砍来两根三叶藤,我捆一根给她一根。她捆好裤腰后仍不肯走,两只手都背过去捏着那道破口,一走就又露开了,隐隐现出里面的肉来。外面的呼哨又响一阵,我说他们要走了,我们呆在这儿啷个办? 她依旧垂着泪说你走吧,我不走哒! 我看着她那可怜的样子也不知所措,那裤子也确实穿不出去了,只有等他们走后我们再走才好办。我又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不管,只好说你在这儿别动,我出去看看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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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窸窸窣窣地往外钻去,刚走到林边,就听见林永贵在说:“吔,小癞子怎么还没有出来?” 张八妹接嘴道:“嗨,莫是两个也在里头学蛇搭架哦!” 众皆大笑。杨继平又把指头弯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我心里很着急,这时两手空空怎么出去呢? 说才才裤子破了留下来等她,那不更有些说不清楚了。林永贵说:“再等一会儿吧!” 大家又都坐下,我心里很感动又有些惭愧,一会儿有人说:“小癞子也是老柴客了,后面来也没得问题。” 众人默不作声,文邦俊率先挑起担子上路了,他是要赶到下市前去卖掉,大伙也都陆续跟他而去。


我松了一口气,便又转身走回来,才才已经不哭了,独自坐在草地上看远山和斜阳。眼角尚有泪珠未干,裤子的破口依旧被风掀得一开一合的,看着这情形想起伙计们的议论,不禁有些怦然心动。我说:“才才,他们已经走了,我们出去吧。”  她便站起来跟在我身后走。我停下她便停下,我知道她是怕我看见后面的破口。到了外面草坪上,我忽然想起一个办法,我说:“这样,我们换一下裤子穿,我穿破的没得关系。”

她低声说:“好是好,可啷个换呢? ”

“ 啷个换? 脱下来换嘛! ”

“ 我,才穿一条裤子。” 她的脸又红了。

“ 这样要得不? 你到一边去,我把裤子脱下来放在这儿到一边去,你再来脱下裤子换上我的然后也到一边去,我再来穿你的。”

她一听便吃吃地笑了,我也觉得复杂有趣便跟着笑,笑得俩人脸都红了便不再笑。她遂依计而去,我便如此这般地办,总算两人都换好了。我说:“你这条裤子啷个这么大嘛?”

"是穿的妈的。”她不好意思地说。

“前边没得开口,我解小溲还得松一道藤子才行嘛!” 两人便又呵呵大笑,先前的狼狈状也都忘了。


眼看着夕阳已远,我们急忙空手往回赶。深山之中,原本无路,密林之间偶有空隙,无非是采药郎或樵夫们走过的痕迹。我又是头回来高冬崖,先还依稀记得来时的熟路,七折八拐反而愈走愈深了,来路的那些特征也全不见了。一计算时间,比进山用得还多,便知已迷路。人一迷路便性急,兼之腹内如鼓,便把火朝才才身上泼,直骂得她一声不吭。走得累了往草地上一躺,怎么也想不起出山之路。真后悔没跟文邦俊学会在山中辨方向的本事。


暮云四合,山风渐大,仰看天上的浮云,恍如隔世之人,心中遂生出几分悲凉。时有鸟影横空划过,落下一串串怪叫,想起八妹的学舌,又有些好笑。才才不知从何处去采来了一捧羊奶子,去旁边的一个水塘里洗净,无语地送到我面前。两人分吃,酸得清口水长流。吃完后又去饮了点塘水,便觉腹中好受些。跟着尿也胀了,人在气头上便不讲规矩,背过身解开藤子便撒,才才因有歉疚也不好说什么。


说实话,那时候我尚属那种元阳未泄心无杂念的纯洁小子。如果那个黄昏我的身体业已熟透,没准儿可能会发生点什么。


歇了一会儿,气又缓了一些。忽然听到溪水的哗哗声,心想水往低处走,总是要出山的,只要沿溪而下,必能找到人家。便连忙循声寻去,不远即发现一条清溪,在黄昏中闪着鳞光,潺湲而下。水面似有一层氤氲的紫烟,潮感很强地粘在脸上,人面便也有几分秋意。


天尚未黑尽,月亮便升上来了,一层冰凉冷漠的银晖铺在青山绿林之间,绽出一片紫黑。田野阒寂,偶有山鸟啼叫一声,便又被那莫大的安宁所淹没。

“才才,你妈对你怎么样?” 我想起了她妈的那件事。

“妈,妈还好。怕伯。”

“你伯打你你妈不护啊? ”

“伯趁妈不在的时候才打。”

“你啷个不讲给你妈哟? ”

“讲了妈也打,不敢讲。”

“为啥子嘛? ”

“你不晓得,你还小。” 她像很懂事似的。

沉默。十几年后我才仿佛明白了一点。

“才才,你说了人家没得?”

“嗯,伯要我跟他的徒弟。”

“也是杀猪的呀! 没得搞场。”

“由不得呀。”


已不知走了几道垭口,忽见远处闪出一豆红光,隐然若有人家。口中叫好,脚下生风,不时便来到跟前,果然是一茅屋。周围皆无住房,深山之中只有这一单家独户,心中不免有几分胆怯。进得屋来,不想这茅屋主人竟是那天背鬼头刀喊不许动的奇怪老者。我慌忙咧嘴讨好地笑说:“我们弄柴碰到了蛇,然后迷路了,乱摸便摸到了这里来。”


他端详我们片刻,脸上并无笑意,说了声:“该你们命数未尽。” 去火坑里掏出几个烧好的洋芋来递给我们吃。


他在一边裹着叶子烟抽,屋里更加烟雾腾腾。昏黄的火光里他更显出鹤发童颜,神态安详如一尊塑像,似已忘却自身的存在。

“大爹,您在这里住啊?” 我有些讨好地无话找话。

“唔。” 眼光成散沙状,好像透过了屋顶。

“住了好久吗?”他伸出两支枯干的手指,“二十。

"我伸伸舌头,“啷个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里,有什么不好? ”

“您原来住哪里?”

他用食指指了指窗外的山,“那边山上。”


窗外的山只有黑影一片,无语而立如古堡,静谧中透出一种不能谙识的意味,浑如这少言的老人。才才已经倦了,斜依着一个板凳入眠了。

“您现在在这里干什么呢? ”

“看山。”

“一辈子在这里看山?太 不划算了,连个说话的都没得! ”

“万物都有灵性,都是能说话的,只看你懂不懂。”

“能懂又有什么用呢?”我愈发奇怪起来。

“用? 啥子有用,啥子无用,你知道? 你们弄柴,专砍那种弯曲矮小的树,那么它们便因为无用而被砍了。有人修高房,专取那种高大粗直的参天大木,那么这些树便因有用而被砍了。你说到底是无用好还是有用好呢? ”

我答不上来,只觉有味儿,便听他继续讲下去。

“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像山野散材,在无用和有用之间。比其它树木直长,风便要吹断。只要能够自在地活着, 宁为涧底之榛而不为山巅之松。”

我听他越说越玄妙,很惊异这个看山老头竟有这么一肚子讲究。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便问:“那天您怎么放我们走了嘛? ”

他笑笑说:“你们都是无路之人,我又何必以势相逼呢? ”

“那您怎么又要收他们的叶子烟呢? ”

“你们取走了我的棚架,我又得费神重新搭还不能抽两口烟么? ”

我惭愧地笑了。夜已渐深,山风呼呼如狼嗥,灯苗摇曳欲倒,老人的背影被投放到壁上,庞然如一具石翁仲。我细细地品味着他的话,恍然若有所悟,却又不能把握,默默中已入梦乡。

一晃十几年了,我才知道老人的一点身世,也开始依稀懂得他说的道理。我很后悔,那夜没有听他多讲一些,假若能多听一些,也许我对于现在种种世相不至于如此惶惑。

在以后那段回乡的日子里,我见到才才一面,回想起从前的故事来,心里便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那夜我独自到了老拱桥边,俯视着桥下依旧汩汩流淌的清江水,大有山河依旧人事全非的古老概叹。一个人一生,能保持几分甚至一点童心也是难得的。

后来听杨继平说,才才到各个原先的柴伙计家中去找过我,说是接我去吃顿饭。我知道我是不会去的,并非顾虑她现在生活的窘迫,而是没有勇气直面命运对人的残酷改变,我回忆起那个在山中比我大四岁却羞涩的少女来。她之所以落到今天,是不是与那以后在山中发生的故事相关呢? 由此我又想起了许多陈旧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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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家野夫 | 中篇小说:
末代樵夫(七)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642515436306593

中国人有一种很浓重的乡土观念。文人更是如此。其实,并不是每个人真有那么浓郁的故乡观念。故乡在各自的心中已是抽象化了的名词,是一个精神故乡。精神故乡为每个人零余的游魂提供一个安身的处所。


我也常常害这种怀乡病,每每忆念起从前那个小镇青石板街向晚时分的游戏,也不禁神有所失。其实,仔细想来,过去在那里的日子,至少也有一半是怀着痛苦的,而最后从那儿走出,更多的则是欣然的成份。


那天早上,我和才才挑起老人送给我们的干柴按着他指的路下山,刚到山脚下,便碰到林永贵、张八妹他们几个。


“ 小癞子你狗日昨天躲在那里去哒,你妈急死,害得我们吃饭后又出来找,今天大早又来找你们。” 我笑着说了迷路的经过,他们才消了气。八妹接过我的担子挑走,林永贵便去帮才才挑。

走了一截,我看他们的神色不如从前,便有些犯疑,问:“你几爷子啷个不快活? ”

林永贵有些紧张地说:“你屋头出事哒,造反派昨夜抄了你们家,今儿个正在街上斗你伯呢!  ”


我一听便愣了,心急如焚,两眼射出凶光,急匆匆地往回赶。远远见到街中间的灯塔阶梯上站满了人,下面皆是围观的群众,有人在大声疾呼。我走近了爬上石柱一看,果有我的父亲。跳下来便往人缝中钻,林永贵他们几个急忙扔下柴担把我抱住。林永贵在我耳边轻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把整你屋的人记住,找机会我们暗中一起搞。” 就这样连拉带劝把我弄回家,家中一片狼藉,母亲正在房中饮泣,见我回来,含泪问候一下,又对林永贵他们几个说:“你们大一些,莫让他惹祸,明天还是带上山弄柴好了。” 伙计们都点头称是,我便随他们而去。


次日凌晨两点,大家又都带上弄柴的家当出门了。才才也依旧在巷子口等候,夜风中瑟瑟如只小鸟。


这天太阳出得似乎特别迟,而且一开始露面我就感到有些异样,有这种诧异感的时候我们已经上了山顶。那时,阳光已经像白色的蛾群一样令人防不胜防地拥来,粉扑扑地落满全身,像耗子裹进了面粉堆一般。我隐隐地被这种眩目的太阳逼得呼吸艰涩起来。我仔细地想弄清这是怎么一种感觉,这种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滋味使我回忆着过去的每一个日子,渐渐已敢打赌——这不是初次经历。


在山垭口的灰石上,文邦俊率先坐定,用小指甲挑着眼屎,又飞快地弹向一边。

“ 伙计们,今天太阳啷个这样白嘛?” 我很想弄清大家的感觉如何。

“ 卵! 这么安逸的大太阳,红得像猴x,哪里白嘛?” 张八妹反驳道。我心里一下凉了,这他妈怎么回事呢? 又是我的个人感觉。

“ 给老子今天晒龙袍,快点晒下衣服啰,免得长虱子!” 文邦俊边说边脱下他那件又脏又臭的破衣服,摊在石头上像一大滩牛粪。除开才才以外,大家也都露出各自的胴体。才才不自然地把头扭向一边,看那过往的野鸟。


不用说,读者一定想起了开头我说过的话。我当时也突然明白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没有比这糟糕的了,我回忆过去十几个生日我所经受的一些不快,更觉得今天上山是很失策的。


“ 完了,老子今天过生!” 我惊恐地喊道,“ 哎喂! ” 背上被谁击了一泥巴。我回头寻找着恶作剧的人,只见众人皆笑,只有文邦俊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的一株红籽树。我悻悻地骂道:“日他妈,把老子差点打死哒?” 边夸张地嘀咕边坐下来,屁股还没落地,头上又挨一泥丸。


我这下真的火了,一下子弹起来朝张宗臣扑过去,猛地把他扳翻在地,张宗臣连忙喊:“又不是老子,是柴司令打的!” 他一贯爱搞恶作剧,我有些半信半疑地抬头望文邦俊,他也正看我,目光十分苍白,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地说道:“你日妈又犯口忌了!” 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很冷很沉。


我没话了,把张宗臣搞起来,然后坐到一边去,有些憋气地说:“ 犯口哒鸡屁不淡! ”

“ 你给老子弄了年把柴,啷个还像嫩毛头嘛? 犯口哒在山上要出事的!” 林永贵在一边解劝道。


我想起近几年的家事,最钟爱我的外婆被说成是地主婆而被遣返下乡,大姐初中毕业因为父亲是走资派而不许上高中,被迫到两千里外的地方插队当知青,二姐也因此去了矿上,父亲仍被扣押批斗,而昨天,家又被抄了。自己连学也上不成,便要日日走上这冷血的群山。


越想心里越悲哀,不禁愤愤骂道:“捅他妈,要死卵朝天,不死好过年,现在还有么子活头? ”我说着心里感到酸酸的,忍不住眼睛回潮,只好咬着嘴唇挺住,头纹丝不动,以免把泪珠抖落下来。我越说越邪了,这回文邦俊却没有再丢来泥巴。大家见我这副样子,也都沉默起来。


“ 算哒,小癞子,莫为你屋的事伤心!” 林永贵好言相慰。

“ 也是的,你婆婆那么好个人也被弄下乡哒! ”

“ 我听舅说,你伯在矿上还挨打呢! ”

“ 你屋头这几年也是遭孽! ”


大家七嘴八舌劝说一番,反把我劝得更忧伤起来,忍不住泪水叭嗒直掉。

“你几爷子说鸡巴话,他屋头再差也还是个同志,敲钟吃饭,盖章拿钱,不比你屋的吃黑市米穿救济衣安逸!” 文邦俊在一旁冷冰冰地扔过来几句话,我又不好跟他争论。


“ 唉,也是的,听我伯说,他小时候比这阵子过得稍微安逸一点!” 张八妹说道。

“ 卵,这还不是刘少奇搞三自一包才搞成这样了。

“ 不过,毛主席还是行,广播里头说又造了个卫星在天上去哒,专门保卫北京的!” 杨继平也跟着议论说。


文邦俊眼睛死鱼般地盯着天上,面部漠然地说:“ 管那些闲事,只要老子有饭吃! ”


“ 狗日的又在说反动话,小心造反派给你妈x一绳子!” 林永贵好意地警告。

“ 我怕个卵! 好汉怕歹汉,歹汉怕光杆。老子一不偷二不抢,光杆一条,一个人有吃的一家都饱哒! 老子怕哪样?” 文邦俊接着道,“ 回头说小癞子屋头,虽说挨斗争受点气,毕竟气是风吹过,吃是实在货,只要鼎锅没吊起当钟打,总比我们弄点吃点强。说过来,你屋的前些年到底还是富过的,莫吃肉吃顺了口,就吃不得草了。这世上总要有人发财有人穷点,大家匀着过,也就过来了,除非逼到刀儿尖,何必拼上梁山!窄处往宽处想,流么子猫尿嘛? ”


他这一番话,倒说得我真不好意思哭了。

张宗臣接着骂起来:“ 日妈黑市米涨到三毛五哒! ”

“ 啷个叫你妈生那么多细娃的啰? ”“ 这又不怪老子!” 他申辩道。

大家一下子大笑起来,笑得他脸红脖子粗却又不能发作。文邦俊搓了搓身上的排骨,抓起石上晒得软烘烘的衣服穿上,站起拍了拍屁股说:“ 莫扯卵弹琴哒,早点弄了好回去。”大家便相继穿衣跟他而去。


今天轮到文邦俊打露水,他走在队首挥动着竹竿,水珠便纷纷扬扬地击落下来,在阳光下现出一些七彩的颜色。有野鸡被惊动,扑腾腾从竹林中飞起如一个彩球,漂亮的长尾巴划了个潇洒的弧圈又从视野中消失。


“ 林永贵,你伯前一向晚上赶仗赶到啥子没有嘛?” 八妹问。

“ 唉,莫说起,听伯说那晚上他们四个人和狗围了个土猪,撵了几匹坡,狗都差点累死毬,等逼拢去一看,却是他妈一个坑堡,好背时哦! ”

“ 总是哪个端公和你伯过不去,使了破法的啰!” 文邦俊在前头说道。

“ 那也是,我伯说四门八样都得罪得,就莫去得罪那些匠人端公!”八妹印证道。

“卵,我伯又没和哪个结梁子,再说,那些使法的也未必就敢随便用,要不然他又何不去把银行的钱搞出来哟?” 林永贵反驳道。

“ 你晓得个卵!使法的怕会法的,会法的怕坐天下的。” 文邦俊很内行地解释道,大家都觉得十分在理。


文邦俊突然钻到竹林中去围着一根红苔用刀尖掘了起来,我好奇也随他钻进去,林永贵认得说是天麻,大家都很艳羡。文邦俊说:“你们先去弄柴,我今天用不着弄了,就这一颗天麻便可以卖几块钱。

我说:“ 这么贵有啥子用嘛? ”

“ 大补好药,治头晕和好多病。”我心想父亲常常头晕何不也来采棵回去呢? 便说:“我也不走了,你们去弄吧!” 伙计们又向前而去,“ 喂,林永贵,帮才才看着点!” 我又补充嘱托道。

“ 你来做啥子? ” 文邦俊问。

“ 也想搞兜天麻! ”

“ 你莫见人屙屎屁股痒,你以为这个像挖隔生洋芋那么撇脱啊? ”

“ 啷个?还挖不动是不?”

“ 这东西有灵性,你若见到了不挖,过一会儿再来它就搬走了。能走的你说好不好找? ”

“ 卵,吹牛! 植物还通人性啊? ”

“ 不信? 不信我挖回去你晚上来看,它晚上还发蓝光呢!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挖那一兜天麻,他边挖边说:“ 啥子草木泥石都通神呢!活久了就成精,成精了就动不得。我们弄柴还不是杀生? 所以不能太贪,管个衣食就行哒,要不就惹事情。你看街头上那两筒老桑树,哪个敢动它一下? 前年地质队的用穿山镜照了,说里头有两条蛟,谁要砍那树子,蛟一翻身,我们镇子就完哒! ”


“ 你天天早上在山脚下那块石头前搞的些啥子名堂哟?

“ 师傅教的! ”

“ 教的么子唦? ”

“ 拜山的! ”

“ 不拜有么子嘛?”

“ 这好比到别个屋头去讨口水喝,总要跟当家的打个招呼才行啊! ”“ 那块石头有卵用啊! ”

“ 你又扯卵淡,那石头神呢!你没见上头显得有文呢! ”

“ 啥子文啰?”

“ 我认不得。”


十几年后我在县委工作时,查地方志资料,得知那是元代的一块摩崖题刻,那石头上刻的是 “太平山” 几个篆字,是元末农民起义将领徐寿晖占山为王时留下的一点文物。也许山民们祈望太平的这个愿望代代相传,遂变成了这种拜山的仪式。


我们俩边说边找,不知不觉翻过好几座山,我依然一无所获。抬头一看,已到了一个破庙子脚下。我问:“那山上是么子嘛? ”


“ 从前的啥子八宝观啰! ”

“ 走,上去看看!”“ 都打碎了,只剩一堆烂石柱子,有卵的看头? ”

“ 又没得老虎鬼怪,怕啥子啰?”

“ 你他妈今天光扯蛋,老子不跟你去哒!” 他说着敲了我一下。

我笑了笑说:“ 我去看看再来! ”他很恐惧地说:“ 没得去场,老子是不等哪个的哟!” 边说边退着走。


我一个人心里也有些胆怯,但好奇心驱动着依旧沿着一级级石阶朝山上爬去。到了山顶,果然只见一片烂石基,还有一些碎断的碑刻横倒在四周,已爬上了青青的苔根。估摸这规模,想必当初也曾香火鼎盛,俨然一座大观的样子。


迈过碎石走进里面,地上还规规矩矩地列着八个石鼓,都擦得很干净的样子,对面一个石桌上,还放着一个石鼎。我过去一看,奇怪!里面还有些温热,几支残香隐隐冒着袅袅的青烟,是谁刚刚来过? 我心里好生犯疑。便登上石桌四望,众山皆收眼底。莽莽苍苍的青山绿林间,一条石板路盘旋曲折而下,时隐时现如一条溪流。我终于看见了一个渐行渐小的背影,在山道上缓缓走着,白发苍苍,斜背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我心里终于明白了一点什么,又隐约感到一点遗憾。怏怏地跳下石桌朝原路回走,走着走着,忽然脚底打滑踩翻了一块石头,石下盘着一条白花蛇,受惊扑来,缠上我脚脖子就是一口,我急忙弹脚,口里大叫起来。好歹把蛇甩掉,不顾脚上疼痛挥刀便砍,只听文邦俊高喊砍不得,一边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跑过来,从地上抓起被我甩得晕乎乎的蛇,扯起衣襟一裹,对着蛇身就是一口,然后将蛇丢在地上。蛇痛苦地扭动着,身上的齿痕里渗出血来。


文邦俊把我的脚抬起一看,已开始发肿,他便急忙割来一根藤子把我的伤口上方紧紧地扎住。然后才歇下来骂道:“ 叫你龟儿莫乱说,你给老子要乱说,叫你龟儿莫上去,你给老子要上去。不是老子,看你龟儿啷个得下场! 快点,跟着蛇走!你龟儿有救啰! ”


果见那蛇拖着身躯在草丛中焦急地走着,文邦俊扶着我紧紧跟随。那蛇来到一匹崖下,嗅了嗅,对着一根草咬了起来。文邦俊高喝一声打,两把柴刀便同时飞出去,那蛇被剁为三段,含恨而死。他便去采来那棵草,又在山崖附近找到几棵同样的,命我立刻吃下,然后再嚼碎一部分敷在伤口上。我迟迟疑疑地吃了起来,苦涩难咽,我问他:“这是啥子嘛? ”


“ 这是解药。你碰到的是毒蛇,当时把它打死了你也活不成。蛇咬人,犹可治;人咬蛇,无药医。人的牙齿是有毒的,你把蛇咬了,它也得去找解毒的药,它比人灵性,它能找到最好的解药,你跟着它走,它吃什么你认准了,再打死它就行哒! ”


果然我感到脚上正慢慢消肿,只是伤口还有些疼痛。他说:“走,看你还找不找啥子天麻!这些有灵性的东西,向来是碰运气,可碰不可求的!”


下到山根歇气时,文邦俊带我去看那块石壁上现出的文,我果然看见上面扭扭曲曲地刻着几个花字,什么字却不识得,以为这玩艺儿可能也真的显灵吧,不然我今天又啷个吃了亏呢? 坐了一会儿,八妹他们也挑着柴担下来了,问我挖到天麻没有,我把经过说了一下,他们说:“你娃儿硬是命大福大屁股大,这回晓得山老爷的功夫啰!” 我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队中却未见林永贵和才才,便问他们。


杨继平说:“ 才才的刀儿掉了,林永贵在帮她找,说找到了再来撵我们。”

“ 招呼也学小癞子在林子头和别个大妹子过夜好!” 八妹怪声怪气地调侃我。

“ 放屁,老子又没那个!” 我反驳道。

文邦俊沉吟了一会儿说:“还是不带妹崽上山的好,自从才才跟到来后,日妈光出事!”

他今天救了我一命,我也不好和他争什么,便说:“才才屋的也遭孽!”

“ 哪个不遭孽还往山上跑啰? 唉!” 说完便不言语,音调很苍凉。


直到现在,我一想起那次上山的历险,仍有些后怕。不过这次上山,却加深了我对文邦俊的认识。谁也不会想到,他这样一个靠山吃山的人,与世无争,但在后来的几年也会惹上牢狱之灾,不得不感叹世事的难以预料。

发表于 2021-5-31 11:4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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