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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JuliaTung

《后宫——甄缳传》转载及评论(7页加入后宫fans找的演员图,8页开始大结局)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9-9-21 21:06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鸾镜朱颜惊暗换

此文章由 JuliaTung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JuliaTung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行至半路时遇见玄凌遣来接应的人,却是夏刈为首的数千人马,他见我被护送回来,大惊之余连连道渭南河大水阻碍了行程,未及如约前来接应,他亦不敢多问,只按先前的安排悄悄送我回宫。
  一切得宜,我行色匆匆返入宫中,已是四日后午夜时分。
  槿汐消息灵通,一壁服侍我淋浴,一壁悄悄道:“皇上听闻六王擅自领兵出京已是大怒,又知是六王的人同夏刈一起护送娘子回宫,定然又要多疑,此刻不知是如何雷霆大怒呢。”她满心忧虑地看我一眼,“皇上已经派人来传,先教娘娘先休息,天明时分请娘娘在仪元殿相见,摩格未死,又生出六王的事,胡蕴蓉这两日陪着皇上少不得又吹了枕头风,娘娘可想好了要如何应对?”
  我疲倦地摇头,水雾蒸起的热气氤氲里有玫瑰芬芳的气味,热热地扑在我的脸上,槿汐舀起一勺勺温热的水浇在我身上,哗哗的水声里听见自己冷静自持的声音,“皇上既然说我惊惧成病,也不说我这病见好,天下做母亲的哪有不关心自己女儿的,合该母亲来瞧瞧我,皇上不许人来惊扰我静养,那么让花宜漏夜去请母亲和九王妃入宫,先去仪元殿求皇上允许探视我。”我缓缓闭上眼睛,“万一皇上真真动气要杀我或者废黜我,也算是能见母亲和妹妹最后一面了。”
  槿汐闻言不禁伤感,只好极力陪笑道:“皇上哪有不肯的,自娘娘入宫,即便有孕生子时老夫人也很少入宫,总不曾与皇上碰过面,岳母的面子皇上总是要给一次的。”她停一停,“娘娘说得对,终归还有九王妃呢,皇上总不好驳她。”
  玉娆,何曾只是有玉娆。
  温热的水气将我温柔包围。其实,更像是个无处不在无法逃离的阴影,唇角泛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我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临近天亮的时候,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然后是渐渐地柔肤粉,浅桔黄,虾子红,一抹一抹映照着澄澈的蓝天。
  我只身站在仪元殿中,一袭梨花青双绣轻罗长裙,裙摆上的雪色长珠缨络拖曳于地,天水绿绫衫上精心刺绣的缠枝连云花纹有种简约的华美,夏末穿的衣料尚自轻薄,薄薄地附在身上,附得久了,像是涸辙之鱼身上的黏膜,作茧自缚。
  玄凌并没有说话,只是他的目光那样冷,那样远,仿佛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
    我垂首道:“臣妾未能完成皇上所托,罪该万死。”
  他似乎是笑了一笑,“是该死,但罪该万死的并非这件事......”他没有说下去,我明知却也不问,只是那样默默地垂手站着。
  甫天亮的时分,因着殿中深阔,光线依旧有些晦暗不明。近旁的高几上供着一束新折莲,推动着我逐渐向前。我静静地望着他,“臣妾见罪于皇上,实不敢再为自己求得宽恕,只望皇上垂怜臣妾老母幼妹,她们已在殿外求见了半夜......。”
  清凉的晨风透进一丝半缕女子的呜咽之声,隐隐听得是玉娆的声音,“公公不必劝了,皇上若不得空,我与母亲再等就是。”
  李长的声音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唉哟,王妃再这个样子,九王怪罪下来老奴怎么担当得起。”
  玉娆显然是急了,她手腕上的银镯扣着殿门有清脆的声响,她道:“姐夫!姐夫!姐姐病重了那么久,您让我和娘亲去看看她!”
  玄凌眉心微微一动,显然是被玉娆所求打动。我哀婉求道:“皇上随便寻个理由打发了玉娆和母亲就是,臣妾实在不忍心让她们伤心。臣妾错得再多也好,但请皇上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
  他瞥我一眼,冷冷道:“你既病着就不该现在见人。”
  我会意,揽裙快步行至御痤的六扇“八骏”屏风之后。玄凌扬声道:“请老夫人和九王妃进来。”
  我喉头骤然有些发紧,不自觉地收了收臂间的银线流苏,似要寻得一些让自己觉得安全的东西。
  我从来未这样紧张过,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或许,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场豪赌。
  骤然打开的殿门似涌进一天一地的明光,照得殿中的人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睛。玄凌微眯了双眼,看着逆光中同时步入仪元殿的两个女子。
  二人行礼如仪,玄凌的目光先落在玉娆身上,不由自主便温和了口气,道:“玉娆,什么事慢慢说,不要着急。”
  玉娆急得满面是泪,如梨蕊含雨,“姐姐的病一直不见好,我也很久不见姐姐了,我担心......。”
  母亲低柔的声音沉稳打断了玉娆的哭求,“请皇上许臣妇见一见淑妃罢。”
  母亲一直按规矩低着头,她是有年纪的人了,夏日衣裙的裙摆极小,跪下去有些不大方便。玄凌仿佛过意不去,堪堪想要使唤人伸手扶住了,口中倒是客气,“甄夫人不必行礼了。”
  玄凌的视线恰恰落在母亲微抬的面庞上,他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顿时怔在了当地。玄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呼了一声,“啊?你——”他的声音里有极大的震动与惊喜,仿佛失去许久的珍宝,突兀地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玄凌几步跨到母亲面前,盯着她的脸,几欲在她面上挖出无数熟悉的往昔来。
  玉娆满面疑惑,尚不知发生何事,母亲亦是惊魂未定,不知玄凌何以突然失态。
  我几乎要跃出喉头的一颗心骤然稳稳地落回了胸腔,三魂七魄归。我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满眶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
  良久,只听得玄凌“啊!——”的一声,伴着深深的失望,凝成一句长长的叹息,无限幽远哀凉地割裂彼时初见时的惊喜。此时玄凌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团福刺绣龙袍上的金龙用上好的金丝线密密织成,那金丝线不知为何不直浮动着,上上下下,仿佛夕阳下一池随风颤动的金光,碎碎的,碎碎的,扎人的眼睛。仔细留神之下,才发现他的身子原来和负着的手一样一直微微颤抖着。
  母亲尚不知何事,只得大着胆子求道:“是否淑妃在病中神志不清得罪了皇上,若真如此,还请皇上念在淑妃待奉皇上十余年的份上,宽宏大量勿要责怪。”
  玄凌的声音有几分恍惚,怔怔地道:“你是谁?”
  母亲与玉娆面面相觑,只得答道:“臣妇甄远道之妻甄云氏。”
  玄凌缓缓退开两步:“你多大了?”
  玄凌的问话极突兀,玉娆的脸都白了,又惊又疑,然而君王的话不可以不答,母亲倒也神色从容,“臣妇年过半百,今年正好五十。”
  “年过半百,年过半百......”玄凌低低呢喃,“你若还在,也会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吧......”他的神智渐渐清醒,勉强笑道:“夫人保养得宜,望之如四十许人,所以朕冒昧问了一句。”
  母亲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大家风度,进退得宜,“皇上称赞,臣妇实不敢当。”
  从屏风后头望出支,逆光中母亲与玉娆如一对双生的芙蕖开在朝阳明光下。如果说玉娆是一朵初初展开花苞的含露香花,韶华盛极,母亲便是盛极已生凋零意,芳华刹那,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也多了风霜侵染之意。
  除了一双眼睛,玉隐是更像她的生母何绵绵的。而我们三个女儿之中,玉娆长得最似母亲。彼时二人并肩而立,玉娆便活脱脱是母亲少女时的影子,临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
  其实父亲被贬蜀地这几年,母亲亦受了不少苦,老得有些厉害。若站在玄凌方才的位子细看,即便再好的脂粉也已经遮掩不住母亲下垂的唇角,眼角的细纹,鬓边的白发与松弛的脸容。
  我轻轻倒吸一口凉气,玄凌处处厚待玉娆,不外是因着她那样像年轻时的纯元皇后。
  红颜如花又如何?时光的手如此公平,拂过每个女子的脸,并不偏爱半分。于母亲是,于我是,于玉娆是,于纯元皇后亦是。
  我缓缓地溢出一缕苦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若真白头偕老,于玄凌,于纯元,或许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玄凌的口吻极和气,“老夫人要见淑妃自然无妨。只是淑妃早起才服过药,只怕现下还睡着,夫人与小姨先至德妃处宽坐,等下淑妃要醒来,朕会立刻派人去请夫人。”
    母亲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多谢皇上。”
  玄凌道:“夫人似乎极少入宫,朕从前不曾见过。”
  母亲温婉而笑,“臣妇一直体弱,又不甚懂得宫中规矩,所以甚少入宫。有时来探望淑妃,也只是随众人一起才有幸远远地得瞻龙颜,实在是臣妇福薄。”
  玄凌和言道:“老夫人客气了,淑妃是朕的妻子,老夫人便如朕外母,一家子总该时常见见,共叙天伦才好。”
  母亲和颜悦色地答着话,进退之度十分合宜。我怔怔地想起幼时,大约是五六岁的年纪,纯元皇后初初有孕,宫中命妇夫人、京中官员家眷皆往中宫相贺。人尽皆知,那是嫡子,乃为国本。
  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母亲回来却有些怏怏,父亲问起时,母亲只是笑言,“人人都说我与皇后长得相似,只是痴长这些岁数。”
  父亲是何等机慧之人,旋即道:“以后无事不必入宫了,免生不虞。”
  那时我还极小,只晓得伏在母亲膝盖上把玩着她束腰的丝绦。年纪渐长,早已忘了这样的话,入宫后几度浮沉,母亲却极少来探望,偶尔来一次,也赶在玄凌来时先走了,更不去拜见皇后与太后,我偶有疑惑,母亲也只是笑言,“母亲不太懂规矩,别见罪了尊贵之人。何况母亲若常来,总有人会有闲话,说你恃宠而骄,外戚来往总是不好。这些你都要记得,要会避嫌。”
  要会避嫌......是的,母亲是那样清醒而自知。所以,她与爹爹这般相敬如宾,这么多年,除了外头的何姨娘,府中的姨娘不过是摆设而已。
  我缓缓捂住自己的唇,失力般倚地屏风上。屏风底上镂着满满的西番莲花,那样的富丽的花朵,一瓣重着一瓣,深紫红的底子,用金粉细细勾画了密密匝匝,晃得人满眼生晕,都是那样炫丽的一片连着一片。
  世事如此,我从来不能逃脱,更不能怨恨纯元。
  良久,我缓缓步出,自幼练成的莲步姗姗,软底珍珠绣鞋踏在漫地金砖上寂寂无声。他见我出现并不惊疑,只是伸手缓缓抚上我的脸,“嬛嬛,朕忽然发现一件很要紧的事。”
  他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我只道:“什么事?”
  他并不答,只是伸手揽我入怀,“无事。你无需明白。”
  我轻轻“嗯”了一声,“四郎,臣妾有大罪,你如何惩罚都好,只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他静静片刻,只是搂着我,似要从我身上觅得一点可以支援他的力量,“塞外风霜大,是朕为难你了。”
  我低柔一笑,“臣妾那日害怕得紧,可是后来玉姚来了,玉姚比臣妾年轻,瞧摩格的样子像是极喜欢她。”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都不要紧,你平安归来就好。”他看我,“既然是你妹妹去和亲,摩格也无异议,便罢了吧。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我点头,他亦不再言语,我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多谢皇上遣六王带兵来救臣妾。”
  他一言不发,双目微阖,似乎是没有听见。明亮的天光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神色极沉静安详,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是第一次,我见他如些失态落泪,疲倦到不能自己。
  我掩住面孔,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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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1 21:08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上)

此文章由 JuliaTung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JuliaTung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窗外一缕银白色月光透过花树,千回百转照进来,到了天明时,又换做一抹明澈而蓬勃的阳光,寂寞空庭也好,繁华宫苑也好,哪怕我已经站在了整座后宫的顶峰俯瞰众生,但心,却似一尾鱼,静静的沉到了紫奥城的海底,接着漏到了海底的一缕光线,看着时光寂静而清冷的流过。
  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后宫的生活。不再像年轻时候一样执意于君王的情爱,依赖于君王的宠幸,以及那些所带来的荣华富贵,我更习惯看着比我年轻的嫔妃们,那些花一样的女子费尽心思夺着玄凌有限的宠爱,分享着那些荣光。
  我逐渐有些老了,但玄凌的对我的眷顾并未减去多少,并且更厚待我年迈的父母,即便胡蕴荣因着玄凌的宠爱而被册立为贤妃,我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淑妃,地位巍然不动。胡蕴荣因年轻貌美的肆意张扬,我显得过于安静了,安静料理着宫中事务,安静抚育着子女长大,闲时,与旧日相熟的嫔妃们饮茶谈天。
  如果不出意料,我相信我这样的生活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成为太妃,或者太后。
  自然,我的日子里还有让我更觉新鲜与满足的事,那便是雪魄。
    自边境归来的九个多月后,我产下了玄凌的第六女,封号雪魄帝姬,小字芊羽。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肤色凝白晶莹如月下聚雪,并且,她很爱笑,笑起来笑容清澈,仿佛白雪融融上一朵含苞的红梅渐渐绽放。
  孩子,一天天地长大,日子也一天天的过去。
  偶尔的深夜,玄凌在仪元殿东室临幸着饱满的如娇花般的年轻女子,我在西室幽幽烛下批阅着一本又一本的奏折,我的生活不算是坐井观天,至少,每隔数月我便能在奏章墨迹的甜香中接近玄清的生活。
  那次的事之后,他并未再回京,而是自承擅自领兵之罪,要求戍守边关受风沙之苦自惩。
  他戍守雁鸣关六个月,赫赫不敢进犯。
  他巡视边境,步履一直从雁鸣关到达生母的南诏百夷。
  玉姚在一年后产下一女,她性情温婉不失坚毅,甚得摩格喜欢,正巧东帐阏氏朵兰哥病逝,摩格便将众妃中唯一无子的玉姚从西帐阏氏升为赫赫大妃,那一年,玄清代表大周送去贺礼。
  雁鸣关大雪,他与将士一同戍守边关,铁甲之上积雪三寸,甚得将士敬佩。
  他戍守边境,于将士同饮同寝,并不因为亲王身份略生骄矜,将士爱戴,无一不服。
  他治军严明,不动百姓一缕麻,一根草,人称贤王
  他尊重赫赫,安抚百姓,边境祥和,互市兴旺,百姓安居乐业。
  无数个夜里,在我侍寝的夜晚,下着雨,或者有清明的月光朗然照地,我披衣起身,在雕着鸳鸯莲鹭的窗下临风而立,希望自己能借一缕自北吹来的风听到他的声音。或者感受多些他的气息。床边悬着一副卷轴,缸底撒金粉,浓墨重彩的写着一行字,“花好月圆人长久”,花好月圆易得,而人,却不能长久相守了。但至少这样的夜晚,是我与他共同拥有的。
  只是良久,耳边只有玄凌沉稳的呼吸声,绵绵的,与我最接近。
  而玄凌每每见到这样的奏折,安心之余不免蹙眉烦心,“玄清这不是收买人心是什么?”
  我不敢劝,亦不敢出声,太平行宫的变故之后,玄凌其实很忌讳我提到玄清的。他又指着一本玄清上书恨声道:“他又要为将士提出要增发军饷,让将士吃饱穿暖,难道朕平时苛待了边关将士么?”
  到底是随侍在侧的珝贵嫔听不过耳,捧了一碟子细巧点心上,柔声劝道:“六王这样提议,也是希望边关将士感念皇恩,更效忠皇上。”
  玄凌闻言只是冷笑,“感念皇恩还是感念他求取皇恩?是效忠朕还是更效忠他?”他打量珝贵嫔两眼,“朕想起来了,你出身清河王府,自然是要为他说话。”他上前两步,一把抓住珝贵嫔柔弱的肩,喝道:“你是否入宫之前就与他有了私情?”
  珝贵嫔吓得面无人色,只会嘤嘤哭泣,“臣妾自入宫来一直随侍皇上,忠心不二,怎会有私情?”珝贵嫔何曾见过玄凌这样的疾言厉色,吓得瘫软在地上,拼命磕头:“臣妾于六王绝无私情!还请皇上明察!”直到她洁白的额头磕出血来,玄凌尚不解气,喝道:“去,朕不愿意再见到你,他求朕军饷,朕也不会叫他如愿以偿!”
  自此,盛极一时的珝贵嫔失宠,玄凌的性子越发多疑,嫔妃们也不敢多言政事,倒是胡蕴荣越来越得玄凌的宠爱。
  两年后,玄清再度为边关将士请求,极言边关苦寒,劝玄凌春风亦该度雁门关,玄凌只是反复沉吟,召他回京述职。
  再度见到他,是在春末夏初的世界,因着暑期早生,便早早在太平行宫住下,因着春光尚未收歇,翻月湖荷花便已美的铺天盖地,红红白白,娇娆的人难舍难分。
  灵犀素性喜欢荷花,便牵着我的手一同要去,灵犀又极安静,即便喜欢什么也从不大声嚷嚷或苦求,只拿一双水银丸似的明澈双眼定定望着你,叫你心软。
  这一日午后,携了灵犀得手,抱着雪魄缓缓沿翻月湖而行,过了翻月湖上的镜桥便是幽风桥,桥下荷花最盛,极目便是洁白新荷,在翠色出倾的荷叶下开了一蓬又一蓬,如此清新色彩,反比浓艳光华更叫人心旷神怡。偶尔有一只红蜻蜓轻巧落在了枝枝绿叶上,灵犀不由欢喜道:“蜻蜓,红蜻蜓―――。”
  湖光在艳阳下折射出金灿灿的水光耀人眼目,我睁不开眼,只问道近旁素馨,茉莉,含笑错落绽放,香气沁人,逐渐掩盖了荷香清芬,不觉道:“这里不该是种这些香花的”
  仿佛有声音在近旁了,温和道:“荷花的香气已经足够清怡,再种别的花,反而乱了气味,不够纯净。”
  这样熟悉的语气,在心里轮回了千万次都不止,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气息陌生而熟悉,风水的干涩与金戈铁马冰凉的气息里夹杂着一抹杜若的恬静,我突然觉得心中一松,整颗心前所未有的安定了下来。
  我睁开眼,他站在光线的尽头,恍若从云中来,灵犀辨认了片刻,试探道:“六王叔。”
  他弯下腰来,眼睛成了弯弯的两弯新月,笑道:“灵犀这样大了。”
  他黑了,也瘦了,素日温润的面庞被边境的风刮得菱角分明,双眸似凝聚了边地如钩冷月的精锐寒气,更添了几许刚毅,因是入宫,他已经卸下了重甲的生铁之气,只穿了件简单的米白色软绸的长衣,袖口处缀着些许缇色万字刺绣,还未来得及洗去眉眼间的仆仆风尘。
  隔了这么长的日子,几乎要望穿秋水,终于再度与他重逢,那样突兀的,前尘往事纷纷沓来,隔着重重时光与岁月,让我且喜且悲。
  我轻轻道:“早听说六王要回来,却没想到那么快。”
  温淡的阳光明媚的覆过他清爽的眉眼,他看着我,足足有一刻,“久未见淑妃,别来无恙?”
  太平行宫一花一木,青山碧水,花香清袅,碧枝徐垂,都只是旧时光在眼前,我极力忍住喉头的哽咽,温婉道:“托王爷的福,一切无恙。”
  他看着我怀中熟睡的婴孩,温和道:“这是雪魄帝姬罢。”他注目怀中婴儿良久,“长得很像你。”
  灵犀攀着湖边的一株昌蒲,笑吟吟到:“是呢,妹妹已经十四个月了”
  玄清闻言一愣,目光倏然看向我,似有探询之意,我明白他的疑惑,极力压下心中忐忑与惊动,只是一笑:“皇上很疼爱这个小女儿。”我目光恬静,“本宫已生有三女,王爷却还只有一个小世子,女儿缘分尚不足呢。”
  他眉眼略略低垂,似白鸟收拢了光洁的翅膀,只是淡淡一笑相对,我道:“如今澈儿也很大了呢,王爷看见了吗?”
  他爱怜的伸出手抚摩雪魄如苹果般红润的面颊,口中道:“回府换衣裳时看了一眼,玉隐领着他在王府外等候。”他淡淡一笑,“的确长高了不少,可见玉隐很疼他。”
  我心中触动,轻声道:“玉隐是位好母亲。”
  他未及答,只是微笑看着雪魄,许是感知到他爱怜的目光,雪魄安静睁开眼来,转着黑葡萄般的瞳仁好奇看着玄清,须臾,露出一个极甜美的笑容,灵犀亦笑,拉着我的裙摇一摇,“妹妹很喜欢六王叔呢。”
  玄清朝灵犀笑着眨一眨眼睛,我心中一软,生出无限温暖缱绻之意,手中微微一松,玄清已经把雪魄自然而然接在怀中,他似抱着块宝一般,小心翼翼的,口中温柔的哄着,雪魄笑得很高兴,欢快的笑声似三月悬在檐间的清脆风铃,叫人心生愉悦。
  “翻月湖莲花依旧,你已经又添一女,可见你在宫中过得很好。”他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绢绸,温暖而平静,“我很放心。”
  “多谢王爷。”我转首看着满湖新荷迎风轻举,“沙场刀光剑影,边关风霜苦寒,玉隐每每说起,我们都很不放心。
  他以温和的眉眼了然我语中不动声色的关怀,“多谢淑妃,我回去会叮嘱玉隐,要她一切放心。“
  她未再多语,指示抱着雪魄低头逗她笑。我心内平静而震动,忽然很享受这一刻的温馨与平和。予涵与灵犀幼时他都无机会抱过,唯有雪魄,雪魄最有福气,“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的宁和愉悦在一瞬间被李长惯熟的尖锐声音划破。
  他满面堆笑站在我的身后,打了和千儿道:“怪道皇上左等王爷不来右等王爷不来,原来被咱们的雪魄帝姬绊住了脚。这不,皇上让奴才来请您了呢。”
  玄清微微失色,颇感歉然,“那本王即刻就去。”
  他将雪魄送到我手中,襁褓下相触,他的指尖略有些冰,轻轻的碰到我的手腕,我单薄的皮肤下淌着温热的脉息,脉息之上,悬着他送我的珊瑚手钏。
  他告辞,李长跟在他身旁絮絮道:“皇上手足情深,所以特地叫奴才来看看......”他絮絮着,目光却悄悄的传给我一个忧虑的眼神,紧跟着去了。
  一夜无话,只听闻玄凌留了玄清一夜,把酒谈心甚欢。宿醉后的玄清亦被留在水绿南薰殿的偏殿睡下。
  待到午睡起来,小厦子来传我,道:“皇上在水绿南薰殿等候娘娘呢。”
  这样仓促来传,我只得匀面梳妆,匆匆往水绿南薰殿去。旧居宜芙馆与水绿南薰殿相距并不远,只是小厦子难得的面色凝重不言不笑,不觉叫我心生揣度。待道了殿门前,只见重重湘妃珠帘低垂,李长趁着请安的间隙悄悄在我耳边道:“昨儿皇上与贤妃瞧见了。”
  不过短短十个字,我未及询问详情,一颗心,已沉沉坠入冰雪之中,遍体发凉。
  玄凌一人卧在凉簟上,并未因我的入殿而起身。我如常敛衣,如常行礼,如常问安,他并未转身,只含糊道:“恩,你来了。”
  我并不敢多话,只在他身边静静坐下,榻边搁着一把障面用的团扇,不知是哪个嫔妃留下的。我只依稀觉得眼熟,扇柄是鎏金镂空的雕花,垂着杏子红的流苏,极明艳的颜色,扇面做成了盛开的莲花形状,蒙着素纨,上面绣着连绵不尽的“远山含烟”图,彻彻底底的绿色深浅不一,看得久了,眼前会微微发晕。
  我见玄凌只是闭着眼,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不断沁出,随手捡起那把扇子,轻缓地替他扇着,温柔笑道:“四郎睡的好热,看满脸的汗……”
  玄凌霍然坐起,只朝我瞪了一眼,狠狠一掌打在了我脸上。
  这一下猝起突然,我痛得脸颊一阵发麻,眼前金星乱晃,登时怔在了当地。侍奉他多年,这是我第一次挨打,甚至连从前被他禁足宫禁,亦未曾受过他一指头。
  忍着泪,我伏下身道:“皇上要打,臣妾不敢多言,只是臣妾做错了什么?还请皇上明白示下。”
  “明白示下?”他满头满脑的汗,唇角浮上的冷笑与这温煦的季节全然不符,“朕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抚着脸颊热辣辣之处,含泪仰起头道:“臣妾以为事无不可对人言,皇上但说无妨,臣妾洗耳恭听。”
  胶凝的气氛微微叫人窒息,玄凌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的眸底刺出,“昨日在御苑,你和玄清做了些什么?”
  我心头一震,急忙静下心气,淡淡道:“光天化日之下,御苑中人来人往,皇上以为臣妾能与六王做什么?不过偶遇六王,互相问了安好,六王又很喜欢雪魄,抱了会儿。”我想一想,“亲王抱帝姬或皇子虽然不合规制,可是六王风尘仆仆归来,她抱过雪魄,臣妾也无从劝阻。”我心底一酸,“毕竟雪魄是六王的侄女,臣妾也不能罔顾叔侄之情。”
  他静默片刻,伸手托起我的下巴,“叔侄之情?也能让你与他含悲含喜说上大半日话吗?你真当朕什么都看不出来!当年太后与……”他满目怒色,生生忍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我心头大震,终于明白是什么事让他耿耿于怀——昔年摄政王与太后之事,玄凌不是不知!我沉默与他对视,静静道:“臣妾含悲含喜,亦是为了玉隐,她不比臣妾日日有夫君陪伴,只能守着孤灯日日夜夜盼六王回来一叙夫妻之情,玉隐是臣妾义妹,臣妾关心她也是情理之中。”
  他冷笑,握住我下巴的手指加了几分力道,“到底是你盼着玄清归来还是玉隐,你自己心中有数!”
  下颌隐隐作痛,我直视他的目光,“说实话,臣妾并不希望六王归来,因为六王回宫,皇上性子喜怒无常,疑心妻儿,合宫不得安生。”我索性一气说出来,“皇上曾为珝贵嫔一句劝说而冷落她,如今又要为六王与臣妾闲话家常而疑心臣妾,皇上若有真凭实据,大可废黜臣妾,臣妾绝无怨言!”
  “真凭实据!”他松开握住我下颌的手,“他当年率军不顾一切从摩格手中救你回来,你当真没有丝毫感动?”
  我以茫然与诧异迎上他冰冷的双眸,跪得生疼的膝盖一软,颤声道:“不是皇上派六王来救臣妾的么!”
  玄凌微微愕然,旋即平静下来,眼底那种寒冷逐渐融化,“当然,是朕吩咐他的。”
  我“哦”了一声,只是诧然,“若皇上是派李长前来,臣妾难道也要为李长感动,当然是感激皇上用心良苦!”我假意道:“何况臣妾至今深怨六王,怎容许玉姚跟随大军而来,以致摩格看重玉姚夺去做了大妃,臣妾生生失去胞妹,如今数年也见不上一面。”
  有须臾的沉静,听得风声漱漱,撩拨窗外密密匝匝的荷叶,轻触有哗然声。他的神色逐渐温和下来,伸手抚摸我被打的肿处,问:“疼不疼?”
  我索性红了眼圈,指一指心口,“这里疼。”
  他搂住我的肩膀正欲安慰,忽然又冷了脸色,“你既怨他,怎的又与他说那么久的话?”
  我垂下脸低低啜泣,“当年臣妾深受华妃之苦,为了政事臣妾亦能忍耐,如今六王再不好也是臣妾的妹夫,皇上的手足,臣妾怎会不识忍耐,做好场面功夫!”
  他一怔,神色又柔和些许,起身从榻前的景泰蓝大瓮里取出几块半融的碎冰,他手势温柔,轻轻在我肿起的面颊轻敷,那冰块的寒意极冷极冷渗进肌肤里,激得我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玄凌的手势轻缓,那触肌而化的冰水凉凉地从面颊滑落至脖颈,冰凉的一道滚落,连他的声音听在耳边有些恍惚,“朕不能不忌讳他,从小,父皇就最疼老六,数次要立他为太子。若非群臣反对,今日坐在朝堂御座上的人就不是朕了。何况诗书也好,骑射也罢,父皇悉心教导,自然每一样都胜过朕。如今,他又手握兵权,万一他起了汝南王昔日之心……朕不能不防!”
  我心中一阵阵发寒,寒得生出屡屡生疼意味,“皇上,六王不会!”
  他猛地将手中冰块用力一掷,那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留下一滴散碎的冰珠与水痕,反射着外头雪白天光,似有刀刀寒影。他面容深沉,斥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难道他有什么心思都对你说!朕早就知道他对你别有心思!”
  我忙跪下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揣度着六王素来对皇上的恭谨……”
  “再恭谨的人手里有了兵权也会生异心,何况父皇本就属意过他当太子,难保他不对皇位有觊觎之心!”他面色阴沉不定,眼中闪过狐疑的幽光,冷然道:“何况皇家本无手足之情,唯有君臣之分。朕说句不好听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宛若被人当头灌入千年冰水,那透骨的寒意迅即从脑海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我冻得手足发麻,不能动弹,只觉得无数冰冷长针锋利地刺入脑中,痛得我无法思考。我本能得喊:“皇上!六王是您亲弟弟——”
  “当然朕决定与母后争得皇位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他是朕的弟弟,这些年来朕厚待于他,已经是格外恩赏了。”他停一停,整张脸沁出阴隼的杀意,“昨夜与他长谈,他与朕谈起军中之事,历历可数见解颇深。这个人用得好便罢了,用得不好便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容他不得!”
  我还欲再劝,“皇上三思,六王身负军功并无过错,皇上若要除他,恐怕反而损伤圣誉——”
  “淑妃,你做事从来不教朕失望。”玄凌缓缓起身,将一个折叠得精致的纸包放置在桌上,“所以这次的事朕还是交给你去做,只能成功,绝不许败。”他温和地抚摸我的面颊,“你用你的行为告诉朕,你对他并无私心。朕是一定要除去老六的,只是朕想给你一个机会。”
  我双唇微微哆嗦,本能地摇着头,去抗拒那包致命的毒粉。
  他的声音阴毒而蛊惑,“一切朕都已经安排好了。他此刻在桐台等着朕与他去宴饮,你代替朕去,朕等你的好消息。”
  我挣扎着道:“皇上,那么容臣妾去更衣。”
  “不用更衣了。”他伸手为我扶正发髻上的双凤卫珠金翅玉步摇,让三缕金线串南珠蔷薇晶尾坠恰到好处的垂在耳边,又为我正一正杨妃色暗花流云纹绫衫,“朕的嬛嬛永远这样美,朕若是老六,也会心甘情愿喝下你玉手送上的毒酒。去吧!”
  我木然被他推着起身,小厦子牢牢挽住我的手臂往桐花台去。玄凌空洞的声音沉沉在耳后,“事成之后,涵儿会是大周绝无异议的太子,因为他有一位深得朕信任又能干的母妃。”
  回眸的瞬间,光线暗淡的疏影里,他眸光深邃如无穷黑洞,幽远难测,隐隐透出一缕暗紫剑光,冷硬锐利,直刺向桐花台方向。
  前无去路,后退,亦只有死路。
  妃色裙裾散若流云轻轻掠过汉白玉地面,因着殿中设宴,桐花台的地面皆用清水冲洗过,光可鉴人。小厦子悄然引我入内室,碧玉珠帘子悠然作声,帘后的他已经肃然起身,行李等候。
  “是我。”隔着一挂碧玉珠帘,我用舌尖压住牙齿的颤抖,温言道:“王爷不必客气。”
  桐花台殿阁中帏帘已卷,暮光迷离。小厦子上前打起帘子,碧莹莹的珠光之后,他着一袭铜色长衣,长发以金冠端正束起,相视的瞬间,窗外有熏然溜入细竹帘的风,在黄昏的柔光下吹佛得愈来愈温柔缱绻,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我有一瞬的恍惚,桐花台嘉木繁翠,阴阴如旧,映着暮晚天光,凉风满袖,墙角夕颜盛开若清雪漫漫,彷佛时空倏然逆转,又回到初入宫闱的少年时光,还是那年七月末的夜,与他初会于桐花台。
  紫奥城的日子绵长地似一缕越拉越长的丝线,在沉溺般的寂寞中,总是常常会想起凌云峰的那些日子,想起久未谋面的他。那么久的思念之后,此刻只深切地盼望着,只要永远不要见他,不要有这样的相对就好。
  小厦子打了千儿陪笑道:“皇上午觉睡得不香,此刻还很困倦,所以先遣娘娘先来陪王爷喝几杯。皇上更衣后即刻会到来。”
  玄清扬起眉毛,问道:“皇兄身子不安吗?”
  小厦子眼睛骨碌一转,已经笑起来,“皇上龙体无恙,只是天热贪睡,午后瑃嫔小主又来过。”
  言及此,玄清已不好多问,小厦子放下手中的缠丝玛瑙盘,盘子搁着一把和田白玉莲瓣酒壶,壶中殷红的酒水似一泓桃花水,沉静地蕴着甘甜醉人的馥香。壶上极精致的盖帽,以两瓣和田白玉合在一起,肉眼几乎不可分辨,总以为是完整的一块。

发表于 2009-9-21 21:09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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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容清单若四合的暮光,“有劳淑妃了。”
  心头一阵酸麻,从水绿南薰殿道桐花台,其实不过一盏茶时分的距离,我却好似走完了半生绵长时光,脚下一酸,几乎是落在了座位上。
  小厦子将酒壶放在我手边,满面笑容,“有劳淑妃娘娘陪坐,奴才先去请皇上。”
  酒壶的冰凉近得让我触手生寒,事以至此了,不是吗?
  我狠一狠心肠,微笑道:“难得与王爷一起饮酒。”
  四下已无旁人,唯我与他静静相对,他声音清越宛若初夏蓬飞的草木清新,“你还是喜欢妃色的衣衫。”
  幕然想起,那一年桐花台偶遇,我也是穿着妃色裙裾。岁月的巧合,真当是要贯穿首尾吗?
  我凝望窗外素白无芬的小小夕阳,不觉叹道:“桐花台冷寂多年,这些夕阳却花开花落,依旧繁盛。”
  “淑妃还记得我昔日所言吗?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就如同不能见光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可是有些情事再不为世人接受再不能见光,照旧在心里枝繁叶茂,永不会凋零。”
  我轻叹:“会不会终有一年有人觉得这夕颜碍眼,会把它尽数拔去,片叶不留?”
  “也许会。”他眉眼平和,语意清单而坚决,“即便拔去这些夕颜,开在心里的夕颜却是永不会除去的。”
  我手指轻按右侧壶盖,只消用一点点力气,只要一点点,浅红的酒液流畅滑落杯中,我满满斟了一杯,递到他面前,“这些年,你在边关辛苦了。”
  他的笑意如一缕照霜月光,澄澈分明,“淑妃可曾听过一句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要想到千里所共的婵娟可以照着身心俱安之人,再辛苦又何妨?”他停一停,“入宫述战之前,我曾去过凌云峰,一山一水,一切如旧。”
  我微微浅笑,“可惜,我此生再无机会回去了。”语毕,我举起酒壶,欲为他斟满一杯。
  他看着我,“还想过回去吗?”
  “王爷信吗?我曾数度在梦中回去,彷佛还在昔年,一切未曾改变。只是,梦醒身在深宫,望穿天涯路亦回不去了。”
  “你回宫后,我亦曾信马由缰,每每走到你旧居,总想静静待一会儿再离去。清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凌云峰了。”
  有无尽的温软与痛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我无言以对,停下手中举起的酒杯,怅然望向窗外。
  初夏时分,桐花台梧桐翠色愈浓,愈加显得空庭晚来寂寞,嫣紫粉白的桐花大多已开败,偶尔有几多零星缀在枝头,亦成了残江萧条,入夜时分,天空已被哀凉墨色吞没,行宫各院绣红的琉绸宫灯一盏盏点起,似天际升起了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又那样远,远不可及。
  那是人间灯火,而我却在地狱徘徊。
  窗扇半合,微见台前盛满初生的清澈月光,十七的夜,圆月也逐渐残缺下去,无可转圜。
  “还记得那张合婚庚帖吗?”
  我心底蓦然一软,几乎不能忍住眼中泫然泪意,只得悄悄用绢子拭了,勉力笑道:“记得。”
  他微微一笑,“有庚帖,却不曾饮过交杯酒。”
  我全身一震,心头的绝望与撕裂般的疼痛使我不堪重负,我垂手,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自目中零落,悄无声息滑落自己酒杯中。
  从未实现过的梦,今日就当是我彻底任性一回吧。我狠一狠心,宽大袖中的指尾轻轻一按壶盖的左侧,酒液迫不及待从蛇形壶口坠落馥郁香气。我隐去泪痕,笑靥轻绽若梨花,恬静道:“好。
  他身子微微一颤,彷佛月下的粼波一点,他声线清润,“夜风大了,你去合上窗吧。”
  那样轻切而熟稔的的口吻,彷佛还在那些年月。我心中温软到酸楚,盈盈行至窗前,合上窗扇。他轻轻道:“你仔细看那窗上的图案,是否极应景?”
  窗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样,醉颜红底子镂空合欢花图案,花蕊上描着细细的金粉,即使隔了那样长的年月,颜色一就鲜亮如初。这样明艳夺目的大红金色,是很像婚庆时节的。他继续道:“母妃喜欢合欢花,所以父皇建桐花台时嘱咐窗扇接镂空此花。合欢,是很温柔长久的名字。”
  我一笑,“你从前的镂月开云馆不也是遍种合欢吗?”
  他颔首,神色迷蒙而幽暗,带着晨曦清微的亮色,含笑道:“合心即欢,是不是?我自幼生长于桐花台,直到昭宪太后过世才回紫奥城居住,所以一直只见父皇与母妃恩爱喜悦。”
  “我也很羡慕先帝与舒贵太妃的情意。”
  他琥珀色的双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盖,“父皇再钟情母妃也不能只与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我对不起静娴,对不起玉隐,更对不起你。”
  内心灼痛逼迫我放下淑妃的矜持,我急急以冰凉的指间轻轻按着她的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懂得的。”
  他类力的摇一摇头,“不是,静娴其实很聪明,他察觉你我与玉隐之间的异样,她很想问我,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只是渐渐喜欢模仿你穿衣说话。她一直很努力的想讨我喜欢,最后,她求我,求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孩子。”
  我屏住呼吸,轻轻道:“玉隐若模仿我,会比她更像。”
  他微微颔首,深有愧疚之色,“玉隐,他骄傲而矛盾。她迫切希望像而得到躲的怜悯,却也最怕像你,成为你的影子,使她所获得的只是我的怜悯。”
  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里漫出,不可遏止。我凄然唏嘘,“或许回到最初,我们都会后悔当日自己所做的抉择。也许换一条路走,我们都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困顿其中。”
  他深深呼吸,眸中温润的琥珀色渐渐黯沉下去,“我毕生唯一后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读圣旨迎你回宫。嬛儿,那是我毕生不可饶恕的错误。”
  清澈的酒液应召出我半边不完整的脸庞,恰如我并不完整的人生。我忍住眼角苍冷的泪意,静静的看着他:“清,即使我心中的风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须逆风而行,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怨恨你分毫。”
  他轻轻一笑,眼中悲凉之意却更深重,“我毕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却又辜负两位无辜女子,的确不堪!”
  我挟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这是在先帝与舒贵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的故居,何必总说这些伤心言语。”
  他白皙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盏中酒液却一滴不洒,他声音平静的的没有一丝波澜,“我怕再不说,以后会来不急!”
  心中悚然一惊,我手中的银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触时有玎玲刺耳的声响。如大把芒刺密密锥心,我不由脱口道:“胡说!”
  他只是如常神色,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不是吗?与你相见多半是在合宫饮宴之时,连接近你都十分困难,哪里还能这样说话!朝宴晚饮,人生数十年,也便这样过去了,我永远也来不及对你说。”
  我听他这样解释,才稍稍安心,于适和缓了语气,“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说话还是这样没有忌讳!”
  “我只是怕再错过罢了。”他容色沉静如一泊清水,“我又年时,春夏时节,常见父王与母后携手赏花,私语连朝。那时棠棣花开如雪,桐花轻紫如雾,只是今年花谢得这样早,我错过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触,有片刻的静默。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终究,是永世不能达成的幻梦了。就如我与他之间,所得的,永远只是错过。
  我轻轻摇头:“我不愿听这个。”
  他一笑如雪后初霁的明亮日色,“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心酸楚的几乎被融尽,只余那些温柔,温柔到填补尽此生所有的不足与空寂,我轻绽笑颜,“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也许他是极高兴,举杯一气饮尽,他翻过空盏给我瞧,笑容满面,“你瞧,我都喝完了。”
  我看一眼酒中艳色,横一横心,含着愉悦而满足的笑意,毫不犹豫仰头喝尽。细如缕的酒液华过喉咙似毒蛇般灵活,我笑魇如花,亦给他瞧,像孩子般的快乐,“这是交杯合卺,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微微笑着,那样光明璀璨的真心笑容,让我生出无限暖意。他颔首,“极好。”
  我手垂落,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停驻在微凉的桌面,像一脉洁白的枯萎的细薄夕颜。冰凉的酒液已经灌入我的口,我的喉,最后直抵肺腑,侵入五内。
  但这一刻,我满足到极点,此生再没有遗憾。
  夜凉如翻月湖的水,也是柔柔的,颜色靡艳。闻得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黑白无常渐渐逼近的声音,我贪恋的看着他,意图记清他最后的微笑。
  但愿,他不要怪我。
  只是良久,满心肺腑里只有那种彻头彻尾的绝望凉意,却并无任何痛楚袭击我的身体。我的气息,依旧平稳而略显急促。
  他眉心剧烈一颤,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他向我伸出手来,“嬛儿,让我再抱抱你。”
  是最后他给予我的温暖吧,也是我最后能索取的。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像他靠近,有什么要紧?我快死了,只要他还活着。
  我伏在他怀中,他微粮的皮肤再度贴近我的,我的心,整个安静下来。我低低的絮语,“涵儿小时候很调皮,却十分机伶,不像灵犀,自小安静沉稳。他俩一静一动,可是雪魄,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三兄妹中,却是她最美……”
  唇角微微颤抖,我说不下去了,我不能去想,去想我的孩子,我只知道,虎毒不食子,玄凌终究不会为难四个孩子。我闭上眼,似一朵从他怀中长出的柔弱夕颜,往事的沉溺渐渐漫上我的心田,“清,我想回凌云峰去。”
  他似在点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下颔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上我的裸露的锁骨,洇进素白的莲花抹胸。
  我缓缓伸手去擦拭,柔声道:“清,你怎么哭了?”
  泪眼迷蒙中我瞥见指尖的鲜红,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迅疾在我心头狠狠划过,我痛得猛力抬头,却见鲜红的伤花从他唇角一朵一朵以热烈缠绵的姿态怒放而下,直至我的锁骨,抹胸。
  我的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似乎在顷刻间把我整个人烫穿,我惊惧转首,慌乱的去抓我的酒杯,他眉心因剧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他按住我的手,极力绽出从容的微笑,“不用,我已经换过你的酒杯。”
  绯红的酒液残留在磁白杯底,尖针似地戳疼了我的眼,我不敢置信,凄声道:“怎么会?”
  “你我今天是第一天相知相许吗?你动那酒壶时的不情愿我已经看在眼底,即便你手指还笼在袖中,左右之分,我还是能察觉的,一壶酒分有毒无毒,宫中的伎俩我未必全然不知。何况皇兄是何等样人,他让你独自前来,我已觉得异于往常。”
  他声音沉重而温暖,像一床新棉裹住冷的发颤的我,“让你去关窗时,已经换过你我的酒杯,嬛儿,我不愿你为难。”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逐渐冻成一个大的冰坨子,坚硬的一块,硬沉地辗在心上,一骨碌,又一骨碌,滚来滚去,将本已生满腐肉脓疮的心辗的粉身碎骨。我的声音不像自己的,凄厉到泣血:“不会!明明死的人会是我!我死了,你杀出去,总有一条活路。”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从我把你从摩格手中夺回,皇兄杀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脱了!”有更汹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兀自微笑,“我早知有这一天。这杯毒酒,若真是你递与我也无妨,那是你选择保护自己。嬛儿,从今以后我若不能再保护你,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
  我挣扎,“我去叫温实初,你快把酒呕出来,温实初必能救你!”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温柔抚摩上他的脸颊,愈加照得他的面孔如夕颜花一样洁白而单薄,死亡的气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肤,乌沉沉地染上他的嘴唇,“宫中的鸩毒何等厉害,一旦服下,必死无疑。”他艰难地伸手拭我的泪,“嬛儿,你不要哭,等下你出去,皇兄若见你哭过,会迁怒于你。”
  “好,我不哭。”我拼命点头,想听他的话拭去泪水,可是那泪越拭越多,总也擦不完。
  他伸手吃力地拥抱住我,极力舒展因痛楚而扭曲的容颜,“嬛儿,我死后,你切勿哀伤。你要答允我一件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平安活着。”他的气息有点仓促,似帘卷西风,落叶横扫,“雪魄那孩子,真是像你。你有你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活着。”他轻轻一叹,“抱歉。嬛儿,我中就不能在你身后一步的距离再保护你。”
  我拼命摇头,“不!不!清,凌云峰一别已成终身大错,我求你,你别再离我而去!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愿意在宫中,你带我走,带我走!”
  他无力的手颤抖着亲抚我面颊,那么冷的指尖,再没有他素日温暖的温度。他拼力绽出一片雾样的笑意,“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憾!”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我心中,你永是我唯一的妻子……”
  泪水漫涌上面颊,月光白晕晕的,似一口狰狞的利齿,咬住我的喉咙,痛楚难当。我豁出去了,轻声在他耳边呢喃,“予涵,灵犀,还有雪魄,都是你的……”
  几乎在同一瞬,他的头,轻轻地从我的肩胛滑落,慢慢坠落至我的臂弯。他便那样无声无息地停泊在我怀中,再无一缕气息。
  夜风衣点一点衔开了窗子,清冷的月光下见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爱。花枝纤细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无芳,单薄花瓣上犹自带着纯净露珠,娇嫩不堪一握。
  彷佛还是他清朗的声音徐徐自身后:“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吗?”
  你再也不会这样问我了。
  他死了。
  胸前还有他吐出的温热的鲜血,逐渐的,冰凉下去。
  和我这颗心一样,永远失去了温热的温度。
  他死了,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牵肠挂肚了一辈子的男人。为了我,他死了,死在我的怀中。
  我的脸贴着他的脸,许久了,我们没有这样接近过。
  可是他死了。再也不会和我说话,再也不会用那样温和的眼神看着我,劝慰我,再也不会和我写诗、弹琴、奏笛。
  长相思与长相守,终究,是永世不能相守。以后的漫漫长夜,为有长相思催人心肝,如一剂鸩毒,慢慢腐蚀我的心,我的肺腑,把蛀蚀成一具空洞的躯体,永生不得解脱。
  泥金薄镂鸳鸯成红笺,周边是首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首,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紧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  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岁月于我,已是千刀万剐地割裂与破碎,再无静好之年。可是,我连随他一起死去都不能够。
  良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抱在怀中他的身躯已经彻底冰凉。我冰凉的嘴唇吻在他同样冰凉的额头,心痛到没任何知觉。我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缓缓打开殿门,一缕月光无遮无拦洒落在我身上,照得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百步之外,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转首,四下皆是盔甲寒光。是李长的声音,他一溜小跑上来扶住双足无力的我,悲喜交加,“娘娘出来了!”
  我一指那些兵刃,问道:“那是什么?”
  李长难堪的低下头,却是守卫宫禁的羽林总领夏刈,他双拳一抱,恭敬行了一礼,“奉皇上密诏,若是娘娘出来便宣读圣旨;若是除了娘娘之外还有旁人出来,那么无论娘娘也好谁也好,一律格杀勿论!”
  夏刈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眼前一黑,玄凌,他果然志在必得,筹谋周密!
  我的声音沉静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本宫安然无恙,已经出来了。”
  夏刈的脑袋往我身后一探,追问道:“那么……”
  我死死咬着嘴唇,半晌,冷冷道:“清河王暴毙。”
  夏刈心满意足一笑,向李长道:“请公公宣读圣旨。”
  李长见他凶神恶煞铁塔似的一座,也不由打了个寒噤,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淑妃甄氏听旨──”
  我茫然跪下,耳中听得李长尖锐的声音一字一字扑进耳朵,“中宫失德,朕遥感六宫无主,故于四妃之上设皇贵妃之位,位同副后,掌六宫事。淑妃甄氏,敏慧冲怀,端方大雅,为六宫之表率,朕心特许,册为皇贵妃。钦此。”
  李长扶起我,悄悄拭去眼角泪光,勉强笑道:“恭喜娘娘,这是前所未有之喜──”
  “呀──呀──”,有昏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沉寂的天空,我清楚地知道,有一种东西,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李长扶着我往桐花台下走去,口中道:“皇上知道娘娘劳累了,特意在水绿南熏殿设了夜宴等候娘娘。”
  夜风甚大,鼓起我宽广的衣袖,翩翩如蝶,也是死了的,毫无生气的蝶。一朵紫色的桐花从枝头轻坠而下,花茎断处还洇着稀薄而萎黄的汁液,软软“扑──”一声,落在我沾血的怀袖中,我随手拈起,只觉自己也如这落花一般,再无可依。
  我足下一滑,整个人滚下桐花台去。李长厉声惊呼起来,“娘娘──”
  右足的膝盖痛得钻心裂肺,我在痛晕过去的瞬间,忽然忆起娘的话。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子看的。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舞了。
  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清河王玄清暴病亡于桐花台。乾元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清河王大殓,侧妃甄氏痛哭灵前,触棺而亡。
  那一日,李长自清河王府回来时仍有满面泪痕,“隐妃哭得晕过去好几次,待到要为王爷盖棺时,隐妃一头碰了上去,血溅三尺。当时隐妃还未断气,硬撑着爬进了王爷的棺樽,紧紧拥住王爷,再咬舌自尽。咱们这才明白隐妃的意思,是要跟王爷生同寝死同穴,生死相随。”
  彼时我正在佛前念着《往生咒》,闻言心底惊痛,手上一个力道不准,手中的迦南佛珠骨碌碌散了一地。忍了数日的泪终于再度落下,我掩面,失声痛哭。
  大殓后十日,玄凌下旨,清河王暴毙,手足断折,朕心哀痛,予厚葬清河王夫妇,清河王世子交由平阳王夫妇抚养。玄凌为清河王之死数度痛哭,几废饮食,数日间消瘦不少。玄凌感伤玄清戍边寒苦,积劳成疾,遂下旨增发军晌百万两,六军缟素,同祭清河王。
  听闻旨意的时候,我受伤的腿已经能缓慢走动。太医说,行走无碍,只是,再不能舞了,亦不能跑。我只是静默地站在水绿南熏殿的书房里,手中紧紧握着无意间看到的一叠家书,在玄凌重重迭迭的书籍之间。
  厚厚一叠家书,每一字每一句皆是玄清亲笔所书,慰问王府近况,宫中安好,叮嘱玉隐与澈儿要好生保养,一字一语,平淡而温和,是加长的体恤。只是每封家书的最末,总是以最工整的小楷写着三个字──淑妃安?
  玉隐的回信往往长篇累牍,字迹娟秀,絮絮书写平安,字里行间唯见相思。家书的最后,是三字的簪花小楷──淑妃安。
  落款,是漫漫两年的春,夏,秋,冬。横亘四季朝夕。
  无声哽咽,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大滴大滴的泪珠灼热地滑落在皇贵妃明皇蹙金飞凤华服之上,晕出斑驳的泪痕,转瞬便淹没于今丝绣纹之间。
  李长悄然站在我身后,轻轻回报,“奴才已经查知,这些家书,皆是贤妃娘娘索来奉于皇上,皇上看过后留档后再请人摹了王爷字迹发去王府与隐妃,隐妃之信亦如是。”
  我蓦然想起,那日留在玄凌塌边的团扇,是贤妃胡蕴蓉的。
  李长忧心忡忡,“贤妃娘娘志在后位,视娘娘如眼中钉,屡屡暗算,娘娘不能不当心。”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肉中,我不动声色,淡淡道:“知道了。”

发表于 2009-9-21 21:11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吹箫人去玉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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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受册为皇贵妃之后,固然是权势倾倒后宫,因着意外的足伤,玄凌亦对我颇多爱怜,然而,我所受的宠爱,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对镜时,亦惊觉自己一月之间的苍老变化,鬓角的发根隐约可见霜色,整张脸削尖而憔悴,眼角,已有细腻缠绵的细纹横亘其上,知道此身只是以色事君上,费心保养多年,不过短短月余,却仿佛十数年时光从我面容上匆匆逃逸而去。
  是了,我老了,又有足伤,色衰,自然爱驰。
  何况我的骤然衰老,是让他疑心的,即便卫临曾数次向他回禀,“娘娘是惊忧过度,足伤疼痛才致使容颜憔悴。”但我在无数次转身后,感觉到他狐疑的目光如钢刀,刀刀刮得我背脊发凉。
  红颜未老恩先断。我了然一笑,这是宫中女子的命数。
  笙歌饮宴圣心欢悦,皆在胡蕴蓉的宫中。宠爱,恰如渐渐西移的日光,此刻,正无比明媚光耀的停驻在风华正茂的贤妃胡氏身上。何况,她此刻深得玄凌的信任。
  因而,即便有我的皇贵妃身份,宫中权势最煊赫的,终究是胡蕴蓉。
  我默然低首,目光停驻在床下摇头晃脑的涵儿和润儿身上,他们的声音还稚嫩,然而朝气蓬勃,像新生的草,谁也不能遏制他们的长势。
  我慈爱的微笑,幸好,我还有我的孩子们。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天降暴雨,连绵数十日不歇,京师如浸在大水中一般,百姓寒苦无依。
  已是入秋时节,依旧有雷暴天气,一日间数度见雪亮闪电横刺暗沉天空,雷声如鼓如潮。天象之变,人心莫不惶惶。民间相士夜观天象之变,皆云是祸。民间卜乱纷纷,最终的矛头竟指向紫奥城----东方多雨,钩弋女祸。
  彼时,已是钦天监司仪的季惟生垂手恭立于仪元殿内,不假思索的加以肯定,“民间相士之言并未有误,帝都位于东方,连日多雨雷暴,主女阴之祸,至于钩弋女祸之言,微臣所知,钩弋夫人,乃汉武帝宠妃,恕微臣大胆,应指皇上身边的地位极尊贵宠妃,又与玉有关......此女蒙蔽上苍,故而天象大变加以怒遣。”
  玄凌正为天灾人祸烦不已,不觉挥手道:“蒙蔽上苍?朕乃天子,蒙蔽上苍便是蒙蔽朕,试问朕的后宫,会有谁敢蒙蔽朕呢?胡言而已。”
  是蕴蓉娇俏的声音甜糯米一般黏人,“那也未必。”
  季惟生这数月来与胡蕴蓉走得很近,曾屡言蕴蓉有凌云之象,胡蕴蓉为他维护,也是情理之中。
  夜已凉,我牵着润儿的手立于仪元殿外,大雨如注,雨水沿着殿檐的瓦当激流而下,似密密的珠帘隔住人的视线,朦胧的水雾中望出去,原本朱红色的宫墙被漫成威严的深红,倒称的金碧辉煌的宫殿有着水洗后的亮泽浮光,李长满面为难,搓着手向我道:“皇上嘱咐了,与季司仪有要事商谈,谁也不得见。”
  “谁也不得见吗?”我悄然一笑,目光幽幽如一息烛火,“那么贤妃呢?”
  李长示意我悄声,苦笑道:“贤妃娘娘如今得皇上专宠,自然非比寻常。”
  是了,自我被册封为皇贵妃,荣耀无极,掌六宫之事,后宫之事自然皆由我掌握,可出入仪元殿,却是胡蕴蓉渐渐做的熟惯之事了。
  仪元殿近在眼前,可以隐约听见里头的对话。只是,我已是被摒弃在外,不得随意出入之人了。
  我淡淡一笑,“那么本宫再耐心等候。”伸手挽一挽被水雾濡湿的鬓发,却赫然见洁白指尖赫然呈现鸦翅般的黑色,才苦笑惊觉,原来谨汐细心为我染了两个时辰的发根已经不起雨雾润泽,被化开了少许。
  豆大雨珠滴在汉白玉台阶上,噼啪作响,像一个个爆栗的声音,激起无数雪白水花,润儿看着我,轻轻道:“母妃,我好冷。”
  我温文的笑,愈加握紧他冰冷的小手,弯腰紧紧拥住她,“是母妃不好,出来时不及为你多添件衣裳,等下回去母妃就亲手帮你穿上,好不好?”
  我心下一酸,不知今日过后,润儿还能否鞠养在我的身边。听闻蕴蓉已数次向玄凌提出,“和睦年幼无伴,而皇贵妃多事辛劳,想把予润接到身边抚养”。玄凌未置可否,然而胡蕴蓉眼下最得玄凌信任,再多求几次,玄凌未必不允。
  蕴蓉从未想过要抚养润儿,最近时常提起,不过是志在后位而已,无子的蕴蓉一旦抚养皇子,便是登上后座的有力一举。
  我叹气,轻轻抚一抚润儿的头发,后宫之争,何必连累无辜稚子,何况,润儿是眉庄临终托付于我,我怎可轻易让他被别人带走,甚至沦为棋子。
  润儿年幼,尚不懂得这些曲折心事,只是乖巧的点点头,“好。”他粲然一笑,“母妃天天给润儿穿衣服,可是很少给涵哥哥穿衣服。”
  我俯首吻一吻他光洁的小额头,微笑道:“因为母妃最喜欢润儿,是不是?”
  他极高兴,很响亮的答了声:“是!”
  几乎在同一瞬间,殿门豁然打开,蕴蓉穿着瑰红色织金的明媚衣裳,金丝牡丹披帛长长的流曳于殿前,似两缕金红霞光自云端拂过,对比我的明黄服制,愈加对比出我的衣衫呆板和他的年轻貌美。在看见润儿的一瞬间,她的眸色骤然一亮,含了满面笑意,弯腰拉住润儿的手,“润儿怎么在这里?等了许久了吗?”
  润儿按着礼仪,极恭谨的唤了声:“贤妃娘娘。”
  胡蕴蓉的笑容恰如被乌云遮住的日光,倏的一敛,很快又笑道:“唤我母妃就好,润儿可要去母妃宫中玩会儿,母妃宫里有许多新鲜玩意儿,你喜欢玩什么?七巧板、木麒麟、蹴鞠球还是风铃塔?或者你可以和和睦帝姬一起玩耍。”
  润儿低了头,往我身边靠了靠,仰头向我道:“母妃,我们再不回去,灵犀姐姐要找我了。”
  我温和道:“好,咱们见过你父皇就早些回去。”
  蕴蓉似是才发觉我的存在,笑容轻轻一漾。“皇贵妃也在,方才没瞧见真是失礼了。”一抹骄矜之色从他含笑的眼底漫出。“四殿下越来越可爱,难怪皇贵妃钟爱异常,何时去我宫中常住便好了。”
  我不与他置气,只是和婉一笑,“润儿自幼长在柔仪殿,只怕不惯。”
  她唇角的弧度愈加扬得高,声音清亮,“三年五载之后,只怕都惯了。”她美目流转,掩口笑道:“方才皇贵妃说要见皇上,只怕皇上此刻不得空了,正与季司仪有要事商谈呢。”
  雨雾如注,激起几许秋寒,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流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寂,我沉静道:“妹妹既这么说,我也不便进去了。”
  我拉过予润得手转身欲离去,蕴蓉笑吟吟的看着我,眸色如这阴暗的天空,沉沉欲坠,她的声音轻柔而隐秘。“姐姐曾经的闺名是不是叫甄玉嬛。”
  我淡淡道:“妹妹怎么这样耳聪目明。”
  胡蕴蓉唇角含着诡秘的笑意靠近我,身上带着龙涎香润泽的香气。“姐姐的三位妹妹名玉隐、玉姚、玉娆。妹妹才斗胆揣测。”
  “只是很早我便不喜欢这个玉字,弃之不用了。”
  她的笑意在满天雨水之下显得淡漠而阴冷,“可是。姐姐这是甄家玉字辈的儿女,不是吗?”
  下令将我禁足的日子是在九月十四,此前数日,宫中关于“东方多雨,钩弋女祸”的留言风传不止,而我旧日的闺名玉嬛二字亦在妃嫔中间流传开来,而所谓“蒙蔽上苍”,逐渐地,连玄清将我自摩格军中带回之事亦被传得不堪入耳。
  李长满面愁容来宣旨时我正坐于窗下绣着一副“柳絮春华图”,淡淡柳絮轻尘,要用极浅淡的银白丝线一毫一毫绣在洁白素锦上,看得久了,眼睛会酸痛发花,仿佛是幻觉一般,看着绣像上的娇艳春花一朵一朵肆意怒放开来。
  我神色平淡的接旨,不去觉察李长眸中的悯色,他温言道:“娘娘自己保重。”
  我低头重新专心于绣像之上,淡淡道:“无妨,昔年贞一夫人亦曾因天象被禁足,后来也能否极泰来。”
  李长道:“贞一夫人曾为此事去劝过皇上,只是这雨......”他抬头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忧心忡忡,“贤妃娘娘她......”
  我啪的一声拍上桌案,桌上搁着的一把小银剪子倏地跳起来,锋利的剪头险险戳到我身上,我不顾还有跟随李长而来的侍从在外,扬声怒骂道:“一切过错都怪季惟生巧言令色,令皇上误解本宫!本宫不能出此未央宫,必定日日诅咒竖子,要其不得好死!”
  李长忙劝我低声。连连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我犹不解恨,“季氏有眼无珠,妄观天象,本宫定要他有碎尸万段的那天!”
  我再度回宫后一向驭下宽和,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怒骂的时候,随侍在外的宫人侍从无不变色乍舌。
  大雨哗哗不止,整个未央宫浸在一片嘈杂阴湿之中,灵犀从未见过柔仪殿中如此死气沉沉,宫人相对垂泪的场景,不免畏惧,水汪汪的眼中尽是欲落未落的的眼泪,紧紧依偎在我身边。
  我紧紧拥住她,面向落着无尽大雨的天空,沉声道:“不怕!有母妃在,什么都不必怕!”
  自我禁足,宫中妃嫔皆不可来柔仪殿探望,唯有胧月,她贵为帝姬,又生性大胆,常常不顾禁令出入柔仪殿中探望我与几个孩子,玄凌不忍过分苛责于她,倒也由得他去。
  胧月每每来,皆带了新鲜瓜果糕点分与诸弟妹,偶尔驻足立于我身边,长久的看我绣着柳絮春华图,终于,他忍不住出言询问,“母妃,你被禁足也不焦急吗?”
  我莞尔,“若我焦急,你父皇会解了禁足令放我出去吗?”
  胧月想一想,默默摇了摇头,又道:“可是母妃只是绣花打发日子,也不会厌倦心烦吗?”
  “不会。”我注视着胧月,目光温煦如四月的阳光,“你瞧这柳絮,在骄阳下翻飞若清淡梨花,可有多美,柳絮此物,是春日胜景,极受人咏叹,可是此物,有时也会是要人性命的东西。母妃绣这个,是想时时提点自己,事情往往有正反两面,即使此刻身在逆境亦无须灰心,若在顺境得意之时,也莫忘杀身之祸或许转瞬即到。”
  胧月似有沉思之状,她微含怯意,问我道:“母妃,我也会这样吗?”
  我含笑握住她的手,“大约不会,因为你是帝姬,这是你比我与德母妃幸运的地方。”我微微沉吟。“只是你要当心,居安思危,才不会招致祸患。”
  胧月乖顺的点点头,自从我小产之后,胧月的性子沉静许多,不复幼年时任性活泼,似一株婉转的女罗,缓缓长出坚硬沉默的枝叶,她的眸光环顾柔仪殿四周,最后注视着窗外依旧不停歇的茫茫大雨,忽然轻声道:“母妃虽被禁足,但衣食用度丝毫未损。其实那日李长来宣旨,母妃不该痛骂季惟生。如今人人尽知母妃不喜她,反而贤妃更赏赞季惟生了,母妃得不偿失。”
  “是吗?”我浅浅的笑,又拿起银针绣了几针,转首看着窗外雨水打损了数珠翠绿芭蕉,不觉自言自语,“雨还是没有停呢,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去。”我问道:“我被禁足已有几日了?”
  “七日。”胧月精致的面庞上露出深深的隐忧,“因为母妃被禁足而大雨未停,昨日德母妃听闻贤妃已向父皇进言,是对母妃惩罚不足才天怒未歇。”
  “那么他以为该如何?”
  “贤妃向父皇建议,废去母妃位分或是只给母妃更衣或采女的名位。”胧月瞥一眼在旁玩耍的润儿,不觉微露忿然之色,“她还说,母妃现在被禁足,不应抚养润儿,她想要带走润儿。”
  “那你父皇肯吗?”
  胧月缓缓摇头,神色稍稍松弛,“还好父皇尚未答应,只是贤妃一向痴缠,只怕父皇总会有答允的一天,德母妃为此忧心如焚,夜不能寐,想要与贵母妃商议同去为母妃求情。”
  我不徐不疾到:“胧月,你已劝告母妃不应怒形于色。那么你也该知道,身为宫中女子,做人不可颜形于色,做事不可急于求成,否则只是自毁长城。你回去也要劝告德妃,不要为我的事操心。”我招手示意她靠近我,轻轻附在他耳边道:“此时除了你,谁也没有办法。”
  数日后的清晨,雨水有渐渐停止的趋向,偶尔有如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积存在阔叶芭蕉上的残雨会从青翠的叶尖“哗”一声沥的满地,
  从东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贵明黄的灿烂日光照进紧闭的庭院。我抬头怡然微笑,“皇上来了。”
  他含着淡淡的笑意,“朕来了,你不觉得意外?”
  “怎会?”我停下手中的绣活,微笑道:“这里是皇上的家,皇上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臣妾何须意外。”
  玄凌好些日子未曾踏足柔仪殿,几个孩子一见之下,不觉得扑到他的身上,扭股糖似得一个牵着他的手一个拉着他的衣服,涵儿最活泼,一蹦抱住了他的脖子,亲亲热热喊了声:“父皇——”言未完,泪先落下来。
  我温柔的扶着涵儿的背,微笑道:“男子汉不兴哭的,父皇政务繁忙才没有来看你们,今日不是来了么。”说罢递了个眼色给玄凌。
  玄凌的尴尬因为孩子的亲热与孺慕之思而被轻而易举的化去,不觉更生了爱子之情,一手抱了润儿,一手抱过灵犀,任由涵儿挂住他的脖子撒娇,只是看不够似得。他一叠声地问我:“雪魄呢?”
  我温婉道:“前几日大雨雪魄没有睡好,此刻乳母抱着哄睡了。”
  他哄了几个孩子去吃点心,才在我近旁坐下。
  因为连续近十日的禁足,我在静养中重新染黑了双鬓,眼角的细纹因日日以蛋清敷面而退减好些,亦在槿汐的巧手之下用脂粉掩饰的天衣无缝。而因素日无事,我也只穿着颜色清艳柔和的紫绡宫装,不饰珠翠。玄凌细细端详我的容颜,不觉颔首,“一别数日,嬛嬛好似年轻许多。”
  我扶一扶脸颊,似喜非喜道:“皇上是指臣妾曾老去许多么?”
  他自觉失言,不觉笑了:“没有,一切如旧。”
  我绣了几针,亦抬首含笑向他,“在臣妾心里,也是一切如旧。”我揉一揉额头“臣妾只是觉得今日并未有头疼之事在屡屡发生,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颔首,轻轻伸手拢过我,“朕知道叫你委屈了。”
  我轻轻绽放笑容:“皇上来了,自然是打算不再叫臣妾受委屈了。”
  “的确。”他轻轻颔首,眉心微动,怒气便不自觉的溢出,“蕴蓉,她骗了朕这么多年。”
  映着窗外逐渐清明的晓光,我愕然,“此话怎讲?”
  玄凌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搁,“她那块玉璧......”
  在玄凌略显愠怒的叙述中,我才得知详情。那日因我被禁足之事,胧月在仪元殿与胡蕴蓉起了争执,一时失手碰碎了蕴蓉的玉璧。蕴蓉向来视此物为吉物,日日挂在胸前,不肯轻示与人,一时被胧月打碎,如何不大怒,连玄凌亦动了气,斥责之余命胧月一定要修补完整,否则一定重重责罚她。
  胧月向来被玄凌捧在手心里习惯了,如何能受这样的委屈,一怒之下找了宫里巧匠,皆说只可以金镶玉之法修补,否则无计可施。胧月只得找到温实初逼他出宫去寻能工巧匠,温实初无奈之下找到宫外年资最久的巧手师傅,递上玉璧之后那师傅竟踌躇不决,温实初起疑后百般追问,才知这师傅十数年前曾做过一块一模一样的。温实初深知蹊跷,马上带回自己府邸,并在当夜带他入宫面圣。
  我安静的傍在玄凌身边,在惊诧之余亦叹息,“贤妃出身豪贵,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嬛嬛,她居心叵测,十数年前就妄称握玉璧而生,使的朕纳她入宫。为了与你争宠夺后位,她竟不惜以厌胜之术诅咒与你,使你病痛缠身,容颜憔悴。”
  我闻言不觉大惊失色,“臣妾竟被贤妃诅咒么?”
  玄凌颇有厌恶之色,“朕因她伪造玉璧一事下令搜查燕僖殿,谁知竟在她宫中花木下挖出数枚木偶,那些木偶显然埋下有些年月,皆已生出苔藓,上面刻着你与朱宜修的姓名,还插着银针数根。宫中最忌厌胜之术,她为求后位,竟狠毒至此。”他冷冷道:“原来季惟生所言是指她,什么东方神鸟发明,一会又成了凤凰临位,又与玉有关,无事生非,兴风作浪皆是她,还以玉璧之事蒙蔽朕多年,难怪天怒人怨,还敢怂恿朕废弃与你。”他面色阴沉如晦,“朕已废去她贤妃位份,降为才人,另居别宫,无诏不得外出。”
  我默然片刻,迟疑道:“但是,和睦帝姬还年幼,皇上不得迁怒帝姬。”
  玄凌微微收敛怒色,颔首道:“朕已把和睦交给燕宜抚养。燕宜性情贞静,比她更适合养育孩子。”
  “经此一事,皇上不宜再有废弃朱氏另立新后之想了。”我正色起身,肃然下拜,“皇上一日有此想法,难免有人产生觊觎之心。皇上既已答应昭成太后‘朱门不出废后’,那么就请皇上明告天下,不再立新后,亦不废后。如此,后宫才可人心安定。”
  玄凌深深瞩目与我,似有思虑之意。良久,他俯身看我,“嬛嬛,你真这样想?”
  我仰起面容,坦然回视他,“是。”
  他含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笑意:“可是经此一事,朕已属意你为皇后。”
  我俯首再拜,“臣妾已蒙皇恩殊荣被册为皇贵妃,实在不宜再受荣宠。何况皇上答允太后之事不宜因臣妾而变,若与纯元皇后比肩,臣妾也怕折福折寿。”我轻轻启唇,道出难言之隐,“皇上破例而册臣妾为皇贵妃,朝廷中已经物议如沸,司空大人不是屡次进谏了么?臣妾不愿居炭火其上,使皇上为君臣夫妻情分为难。”
  他淡淡一笑,伸手扶我起来,神色清远,“若如此,朕也不勉强你。”他停一停,“不过,你若真有夺后之心,那么与胡蕴蓉也无甚区别了。”
  我浅浅一笑,凝眸与他,“只是臣妾还有一个小小要求。”
  他和言道:“你说。”
  “臣妾不喜季惟生在宫中。”我沉吟。“毕竟他与胡氏曾往来密切。”
  玄凌思量片刻,“他曾考过科举,虽然和胡氏往来甚密,但也不算偏袒她。你既不喜欢他在眼前,那就放他一任外官吧。”
  我“扑哧”一笑,侧首道:“他其实也不坏,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到底是皇上爱惜人才,由得他去吧。臣妾只求眼不见为净。”
  数日后日光晴朗,我沿着红墙朱壁坐轿自德妃宫中回来,正遇上从仪元殿谢恩出来的季惟生,他驻足向我行礼,我微微侧目,淡淡道:“恭喜季大人了。只不知皇上给了你几品官做?”
  “从七品县丞。”
  我意味深长的一笑,“比起钦天监司仪五品官职,外放出去可委屈你了。”
  他默然颔首,随即扬眉一笑,“在钦天监,司仪已是最高的职位了,不比县丞,用心做事总还有些前途。只是微臣不过是有点善观天象的本事罢了,如何能外放为地方小吏,皇上为难微臣了。”
  “善观天象,能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很好的本事,若再加上为人聪明知进退,更是大有前途。只是本宫总觉得区区一个县丞有些委屈。”
  他一笑,恭声道:“微臣以娘娘为榜样,不计较一时得失。多谢娘娘关怀。”
  我侧首看他,绽放出轻柔若秋光的笑意,“本宫要多谢你才是。一路保重。”
  他垂手恭送我离去,亦头也不回步出紫奥城。
  秋风卷起永巷青石板上几脉枯黄落叶,瑟瑟有声。我半倚在轿上闭目歇息,感受着宫墙下的风透过轻绡沁上肌肤的微凉。
  落叶堆积满地,落尽翠叶的枝条凄然伸向唯一一线可见的天空,触目皆是没有生命的枯黄色泽,一向唯有低等或是失宠嫔妃居住的永巷更见萧索凄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听一声清冷如霜的声音呼唤道:“皇贵妃万福金安。”
  我睁开双眼,一抹苍翠深绿撞进眼帘,在朱红枯黄映衬下的永巷中叫人顿生清新夺目之感。
  是叶澜依。
  自玄清离世后,本就喜欢穿绿色的叶澜依愈加只穿青碧色衣衫,配着月白色纱裙,一应首饰多用纯银装饰,冷清中更见柔婉。亲王过世,嫔妃无需素服,澜依只是以她的方式怀念着清,何况,自玄清离世,她已经很少愿意再侍奉玄凌。
  这样的痴情,我是不能够的。
  我心中募然一酸,温和道:“滟嫔请起。”
  她静静神,一双狭长幽深的双眸只幽幽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会意,落轿行至她身边,清婉道:“秋色正好,滟嫔可愿陪本宫走走?”
  她轻轻摇头,鬓角吹落的一带发丝松松落在肩上,须臾,又被风扶至面上吹乱。她恭顺的神情与眼中深刻的凛冽迥然不符,她淡淡道:“多谢娘娘垂爱,嫔妾还有事先行一步。”
  我瞧她神色如常,以为她已放下了对玄清的伤心,心下稍稍安慰,嘱咐道:“斯人已逝,你多多保重自己。”
  她原本沉静着的面容,闻言不觉灿然一笑,露出细白如贝德牙齿,光艳四射,“这个自然,嫔妾是皇上的人,这条命矜贵保重,自是大有用处。”她倦倦打了个呵欠,呵气如兰,“长久没有去狮虎苑走走了,也不知嫔妾从前养的那只豹子多大了。”
  我颔首到:“你既有事,先去也好。”
  她停一停,“方才嫔妾从仪元殿来,皇上道深秋合欢落尽惹人厌烦,已下旨将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尽数砍去。”
  我心里狠狠震了一下,忧虑与悲凉齐齐涌上来,似十二月冰水漫便全身,终究,只是未然一声歉意,“皇上连这些合欢都不肯留下了。”
  她轻轻一叹,如烟眉宇间暗含迷茫与愁思,“那些合欢是先帝所赐,意在要王爷年年如意,岁岁合欢。”
  那是玄清最当盛时的岁月,亦映着玄凌的落寞与寡欢,是不被父亲所珍视的岁月,大约玄凌一生都不愿去触碰的回忆。
  “皇上的旨意很对,人都不在了,何来岁岁合欢,砍了也好。”她不在意我微微惊愕的面容,目光轻轻在我面上一挖,不觉轻蔑一笑,“嫔妾晓得娘娘说不出口,也不能说,所以替娘娘说了。”
  我心中一松,依旧是娴静姿态:“说什么?”
  她靠近我,语不穿六耳,“那些合欢是你册封淑妃那日他送你的贺礼,是不是?未免你夜夜为此心痛,嫔妾便道自己夜不安寐,要留合欢烹煮疗药。”她扶一扶心口,“还好,皇上同意了,要人把那些合欢移植到嫔妾宫中。”
  我深深凝眸,心底生出如水的温静安慰,“多谢你。”
  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曲水发簪上的银流苏沙沙的打在她光洁的额边,有冷清曲折的光泽,“嫔妾是不舍得那些合欢花。”她潋滟眉眼在我面上含嗔带怨一扫,骤然化作冷毒利刃,她缓缓吐出几个字:“别轻易放过他。”
  我问:“谁?”
  她漫不经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艳轻盈漫上面颊,“嫔妾是说,胡蕴蓉只被降为才人,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悠然一笑,深深颔首,目送她漫步而去,直到她一脉青绿消失与深宫永巷枯叶委地的转角。偌大的紫奥城,繁华堆砌红颜天地,只余她一身凄寒孤影。

发表于 2009-9-21 21:12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瓦砾明珠一例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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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九,是玄凌四十周岁的天长节,宫中皇帝生辰称天长节,太后生辰为圣寿节,自皇后圈禁,我被立为皇贵妃后,我的生辰亦许称千秋节,而今年恰逢玄凌四十一岁圣寿,虽有亲王逝世一事,但在群臣奏请之下,天长节依旧是极尽奢靡之能事。
  三月初九之日,玄凌宴百官司于前朝紫辰宫下,大陈歌乐,倾城纵观,天下诸州都令宴乐休假三日,在欢庆之宴上,奏庆生大曲千秋乐,丞相领群臣上殿,捧祝皇帝万寿,玄凌喜赐四品以上官司员金镜珠,五品以下官束帛,并喜题八韵诗以示群臣,
  后宫的饮宴设在明苑,自紫奥城至明苑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着彩头,彩朗,演剧采台,歌台,灯坊龙棚,灯棚无数,一路上,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缰、天子万年等大字赫然出现在彩墙上,京城内外,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实烛,弥漫周匝,紫奥城及明苑,绣帷相连,笙歌互起,金石相辉,坛霞万色,开始,乐人先效百鸟鸣,内外静然,只闻半空和鸣,若蛮凤羞集,自皇贵妃至最末的更衣,所有妃嫔坐于观景殿内,有品级的命妇则坐于殿侧两廊,教坊乐等,两边对列杖鼓二百面,乐人强琶琵,方向,跳三台舞之扣,小儿舞队二百余人进场,红紫银绿,色彩斑澜,年纪不过十二,三,正是最轻灵的时候,装束得宛若仙女,执花而舞,且舞且唱,最后,宫中歌姬舞伎唱踏歌,奏慢曲子,做百戏,跳贺寿舞。
  歌舞弥漫至黄昏时分,众人已由最初欢欣渐渐变得疲惫,连玄凌也不觉呵欠连连,叶澜依以泥金合欢扇掩面,轻俏一笑:“皇上若是乏了,不如想个新鲜玩意儿。”玄凌伸一伸手臂,笑道:“滟嫔有何妙想”,她妩然一笑:“臣妾蒙得皇上宠爱,虽起自微末,却也享尽荣华,今日来到明苑,臣妾想起从前在狮虎苑驯兽旧事,皇上天长万寿,臣妾想以旧日技艺博上皇上一笑。”
  玄凌思忖片刻道:“不好,虎兽凶猛,万一伤了你......”滟嫔螓首微摇,似笑非笑地望着玄凌:“皇上忘了臣妾自幼与虎豹为伍么,还是以为臣妾享于安乐,不复往日矫健了?”她忽地一笑:“臣妾所有,不过是取自于皇上,今日只是想为皇上一尽心意,皇上不肯成全吗?”
  姜小媛巧笑看着玄凌道:“听闻滟嫔姐姐驯兽时最为美艳,才使皇上怦然心动,臣妾无福,一直无缘看见,今天滟嫔姐姐自己肯,倒是饱了咱们的眼福了呢。”
  玄凌见她执意,也不觉起了兴致,便笑道:“好,你去吧。”
  叶澜依眸光深沉如静潭,翩然起身去更衣,她再入场时已换了一身明丽的青碧色花裙,那颜色是隐隐有些透明,依稀可见是镂空融乡的银线花纹,修成一朵朵盛放到极致的合欢花,衬着明灿阳光,她满头青丝约披散着如瀑布一般,只用新鲜的粉红花朵和着碎碎的雪色小珠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她赤着足,足上束着一串赤金足环,行动时微有玲玲声,与手腕上十数只金环遥相呼应,一双雪白晶莹的脚步,远远望去与她发上雪白珠花并无相异。十个肚脚趾的趾甲都描作玟瑰红色,像十朵小小蔷微绽放在雪白足上。
  京都三月尚有料峭春寒,众妃见她穿得如此单薄,冶艳,都十分好奇,接着是一只金钱豹,头圆,耳短,胸脯宽阔结实,四肢强健有力,全身毛色棕黄鲜亮,油光水滑,浑身均匀,在阳光下泛起油润光泽,一双暗绿色的眼睛宛如在墨玉里的琉璃珠让人不寒而粟。那一刻全场噤声,虽然相距很远,可观景殿上仍有不小胆的嫔妃吓得花容月色,直往后躲。
  叶澜依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烟视媚行,极天然妩媚。她见众人害怕,不觉轻蔑一笑,说话时,有两名内监端着肉来,上好的牛肉盛在铜盘中,叶澜依接过铜盘,随手取了两条扔在豹子面前,温柔抚摸着豹首,低低呢喃着什么,那豹子似乎知道没人跟它抢,极悠闲地走过去,慢条斯理地撕咬,雪白微吡的牙和粉红的舌头相互碰触,一堆肉便消失在唇间,她见叶澜依不再喂,便懒懒地的在原地睡着,一动不动,很是乖驯,好似一双温顺的大猫一样。
  见猛兽在叶澜依安抚下如此温驯,玄凌不觉喝了一声彩。一时间观景殿内掌声如雷,人人赞服,德妃一壁笑一壁叹,向我说:“从来美人见得不少,但这样的真未见过,一直以为滟嫔冷傲,不曾想有这样动人之处,我若是皇上,当日也会把她带入宫中。”
    此时的叶澜依,似在做着一件最熟稔的事,悠悠然如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她在铜盆中取出一条鲜红牛肉在半空含笑晃了两晃,那豹子便前肢发力,仅靠后肢站了起来去舔舔,完全模仿人一般站立。叶澜依含笑连连含首,一步步向后退着,豹子便步步跟进。
  众人连连惊呼,叶澜依安抚好豹子伏下,忽地旋身步出铁橱,招手唤过侍女,奉上一件金钱豹皮所制裘衣,轻软厚密,十分温暖,她柔媚地半跪在殿外,恰恰挡住豹子的视线,她声线宛转清亮:“这件裘衣是用金钱豹整张皮所制,冬日防寒最佳,臣妾亲手制成,还望皇上笑纳。”她眉眼盈盈,言语间耳上镶了大颗琥珀的金流苏耳坠映得她容颜无比娇娆,“皇上此刻穿上豹裘观豹戏,岂不更妙!”
    玄凌十分喜悦,即刻披在身上,果然有不怒而威之气,神采焕然。
    叶澜依微仰着头,薄薄的双唇有清冷的弧度,含着一缕安宁微笑,神色恬静如湖水,她转身的一刻,我迅速捕捉到她唇下一抹决绝之色,心中一震,看着她随手掩上铁栅大门,疾步跃上金钱豹的背,驱使着金钱豹背对观景殿缓缓离去,那铁栅栏所圈的场地极开阔,玄凌看着她驱使着金钱豹越走越远,只是没有动静,不觉有些着急,披衣向观景殿外走去。
  贞一夫人温婉劝道:“皇上不宜出去,太接近猛兽实在危险。”玄凌草草点头,回首笑道:“无妨,那畜牲跑不出栅栏,且有滟嫔好驯术。”众人兴致勃勃,见玄凌步出,亦大了胆子跟随,期待叶澜依带来更让人兴奋的表演。欣妃亦欲起身,我按住她手,笑吟吟道:“姐姐身份尊贵,别跟着那些位份低的宫嫔出去看热闹,平白失了身份。我瞧那豹子骇人得很,别伤着了才好。”
  欣妃本想去看,听我这般说,只好坐下。一声响亮的呼喝声突起,只是一瞬间,那豹子猛然回头,一见身着豹皮裘衣的玄凌。眼中陡然冒出两条金线,赫然描出吊睛铜目,满口森利着,正是一只猛兽的情状,只听得那豹子狂叫一声,冲破铁门,直向观景殿扑来。
  谁也没有发现原来叶澜依入铁栅时只是虚掩铁门,并未锁上,那金钱豹极其凶猛,轻而易举便扑出,只闻得有腥风阵阵扑面,那狂怒的豹子转瞬即至。
  贞一夫人凌厉呼了一声,正要往外奔去,她的裙裾却不知何时已被宴桌压住,一挣扎反而跌在地上。
  众人不防变故突生,吓得魂飞魄散,手足无力,又见叶澜依稳稳伏在豹子身上,面前侍卫根本拦他不住,举了箭也不知该往哪里射。
  几乎就在那豹子的腥气可以扑到玄凌身前的一瞬,玄凌蓦地反应过来,随手横拖住近旁的恬嫔往前一挡,恬嫔惊呼一声,立时吓得晕了,那豹子毫不犹豫,伸出利爪一撕几乎把恬嫔整个人撕成两半。
  浓烈的血腥气在观景殿前迅速弥漫开来,有些胆小的妃嫔吓得连声惊呼,晕了过去,观景殿前原本不大,因着有节庆之物繁多,更加狭小,几乎无处可逃,御苑圈养的兽类本少伤人,那豹子陡然闻得人血气,也不觉怔了一怔,低头舔去已然死去的恬嫔身上的鲜血,叶澜依见豹子贪恋舔那人血气,怒喝一声,一把揪住豹子头中皮毛,那豹子吃痛,越发生了兽性,怒吼一声,张牙舞爪地向前扑来,电光火石间,玄凌已扯过月贵人挡在身前,月贵人又惊又怕,厉声高呼,头手乱挥,倒震得豹子不解其意,盯着她看了两眼,随即伸出一抓在她肩头,将她整条臂膀扯落下。那豹子还不罢休,另一爪已到玄凌跟前,不过是转眼的空隙,近身的侍卫军早已顾不得豹子背上的滟嫔,齐齐持箭对准那豹子,无数利箭同时发出,好似一阵乱雨,密密麻麻直射向那金钱豹身上,箭无虚发,立时中的。那豹子垂死挣扎,利爪从玄凌的脖颈到胸口无力划过,裘衣底下的龙袍亦随之一起破裂,有鲜红的血液漫出,豹子被射得像只刺猬一般,狂吼数声,,声动云霄,终于渐渐无力,抽搐几下,气绝而亡。
  叶澜依身负数箭,银白箭头锐利洞穿她的身躯,使她奄奄一息,死亡的迫近使她面容平静而深沉,她皱眉,声音清楚而断续:“真可惜,杀不得你。”
    玄凌伸手抚上胸口,痛楚下惊怒难挡,他挥开急欲扶他的我与德妃厉声道:“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朕!”
    “六王这样好的人,你也要赶尽杀绝,还要伪作兄弟情深,当真连畜牲也不如。”她口中吐出鲜血恨道:“自王爷暴毙,我早存杀你之心,你这样的人连手足之情也不顾,只配我使唤畜牲来杀你。”
  “放肆!你竟敢对他有私情,竟敢为他谋逆行刺朕!”
  她难掩眸中神色:“不妨告诉你,在你身边每一刻,与你每一次接触,都让我无比恶心,厌恶难当。”有婉约的笑意在她清醒的面庞浮起,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这世上唯有他真心对我好,他一死,我再无可恋。”
    玄凌伤后动怒,鲜血不断从他指缝间涌出,面上愈加苍白无人色,他咳喘连连,终于身子一爷,不知人事。
  妃嫔们乱作一团,一壁呼太医前来,一壁忙着扶玄凌入内。
    我端正神色,镇静地吩咐宫人入内服侍重伤的玄凌,又命人抬走恬嫔尸首,照料已经失去一臂痛昏过去的月贵人,随后疾步入内室看顾玄凌。
  疾步的瞬间,我忍不住心底哀楚,回首去看垂死的叶澜依。
  她倒在汉白玉砖下,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失去生气,唇角含着最后一缕柔和浅笑,眼波痴恋地投向殿外一株迎风萧萧的合欢树,似透过那郁郁重重的碧叶青枝看到昔年明和三春中含笑伸手救助于她的玄清。天空如旧寂静,偶然有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上蓝天,她无尽向往地微笑着,清亮双眸缓缓注目于我,终于停止了最后一丝气息。
    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我再不回顾。辽远碧空和着云影下她最后的注目融入我记忆深处。碧海蓝天的自由,那是我与她都毕生不能达到的的地方。
  玄凌的千秋节因此事而仓促停止,因着他的重伤未醒,合宫惊慌,妃嫔愁眉相对,唯有垂泣不止,宫中愁云惨雾,持续十数日不绝。
  终于在回宫后第十六天的黎明时分,玄凌身边的宫女来报玄凌伤口的出血已经止住,伤势亦有可救之象,性命终究是无碍的了。
  而惨死的澜依虽然已经被埋葬,仍被清醒后依旧暴怒的玄凌下旨碎尸万段,弃尸荒野之中。而被玄凌拉来挡在身前的恬嫔则因所谓的“护驾有功”而被追赠为恬妃,玥贵人也被救活。只是失去一臂,形同废人,也被加赠为正三品婕妤,别宫安置,并封赏她父兄族人。
  铜镜昏黄的镜面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幽幽暗黄的光晕,在光晕疏离的映照下,镜中的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一个漂浮的梦,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实感。
  我随手抓住一把杨木蓖子狠狠扣在手心,细密的蓖尖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我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春暖时节,晨时的天色明净透澈如一方通透琉璃,被缀满新绿的枝桠隔离成碎碎的数片,庭中有缠绵的风卷过,带下枝头点点轻絮如白雪,顺势漫天飞舞,长窗洞开,有些柳絮飘落在镂刻精致的妆台上,我随手拈起几点,眯着眼下光线下细看,“澜依已经做得够多了,槿汐,我们也不能束手旁观。”我浮出一点渺茫如春寒烟云的笑意,绽出一丝冰冷如刀锋的妩媚,“皇上重伤,嫔妃们都该去探望,连禁足的胡才人也不应例外。”
  槿汐会意,垂首道:“奴婢这就去办。”
  上林苑春色新绽,到处都是深红浅绿,又被数日前春雨的湿润一染,便带了蒙蒙水色,愈加柔美鲜艳。
  自永巷阴暗破旧宫室中疾奔而来的才人胡蕴蓉面有惊慌悲戚之色,大约是闻讯后匆忙赶来,她只着一身颜色略显黯淡的杏色宫锦,满头青丝也未梳理成髻,只是以一枝镂花金簪松松挽住。
  我含着一缕冷笑看她奔近,方自丛丛盛开的花树后缓缓步出,我的骤然出现使她在仓促中停下,在一怔之后,她看清是我,不由勃然大怒,“贱人,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樱紫色宫装在湛蓝天光下有流云般轻浅的姿态,我悠然望着树梢敷云凝霞道:“为何不可?说起来胡才人尚未恭喜本宫解除禁足呢?”
  她被怒火烧得满脸赤红,狠狠盯着我道:“我从未用厌胜之术诅咒你,也从未埋下那些木偶,你为何要污蔑与我?”
  我泰然注视着她,不觉失笑,“当时我也在你怂恿之下被皇上禁足,险险被废,怎还会有时间心力来设你圈套,才人未免多心了!”
  她怒目向我,连连冷笑,“你为了与我争夺皇后之位,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那些木偶一定是你早早指使人埋在我宫中,时机一到便可诬陷我,你的心思好毒!”
  我慢条斯理拨弄正手腕上鲜艳夺目的珊瑚手钏,笑吟吟道:“那可要怪你了,自己的燕禧殿中被我弄进木偶去也许久不知。”
  她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光芒,直欲弑人,“你终于承认了么!”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便往前拖,“你跟我去见表哥,我要表哥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胡蕴蓉力气极大,长长十指指甲狠狠扣进我手腕肉里,旋即沁出十点血丝,我用力一把推开她。喝道:“你冤枉?你若冤枉,就不会多年前就费尽苦心伪造玉璧!你若冤枉,也不会处心积虑拉拢季惟生以天象之说陷害我!你若冤枉,清亦不会枉死!清也是你的表哥,你怎能为夺后位设计害他!”
  她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我长久说不出话来。她的笑声太凄厉,如鬼魅一般凄微而振奋,直震得枝头繁花簌簌掉落,如下着一场缤纷花雨,轻扬在我与她之间。
  良久,她止了笑,指着我厉声道:“你终于承认了,玉璧之事是你设计,季惟生也是被你利用安排到我身边,你费尽心机陷害我,不只是为了后位,你是为了玄清!”她冷笑不止,傲然道:“果然!你果然与他有私情!我拿着书信劝告皇上,你若与他无私,他怎会戍边两年每封家书都要向你妹妹问起你的安好,哼哼!他是摆夷女子的儿子,身上有一半摆夷贱奴的血,怎配做我表哥,我是堂堂大长公主的孙女,晋康翁主的女儿,我才不屑他列为亲王,与我成为中表之亲!”她骤然拍手,“你终于承认了,奸夫淫妇,我一定要去告诉表哥,要他杀了你!”
  我好整以暇地整理被她扯乱的衣衫,从容道:“你以为,皇上会见一个蒙蔽欺骗他多年的女子吗?”
  她惊怒交加,仿佛不可置信一般:“不是表哥宣召我侍疾吗?”
  我浅淡一笑,“宫人口误罢了,是本宫想与你同赏杨花柳絮,你瞧,春天到了呢。一别上林苑数月,你也不想好好细赏春光么。”
  她直直盯着我,姣好而高傲的面庞上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你说什么?”
  宽广的衣袖被春风柔软拂起如张开的硕大蝶翼,翩翩舞动,“听说哮喘这种病,最忌疾奔、大怒、情绪反覆,你已犯下三种忌讳,要自己保重才是。”我伸出素白双手,轻笑道:“你瞧这春日柳絮,象不象冬日新雪。”
  她面孔变得雪白,惊惶之下去摸带在身边的薄荷香囊。因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她双手发颤,一抖之下香囊竟从手中掉落。
  她迫不及待弯腰去拾,我足上的锦绣双色芙蓉鞋轻轻点在香囊上,轻巧将香囊踢入近旁太液池中。只听极轻微的“扑通”一声,香囊落入水中,被涌起的太液波涛越卷越远。浪涛轻卷,将绝望之色覆盖上胡蕴蓉娇媚的容颜。
  我转身,再不看她。
  我轻扬的袖间飞出无数藏掩其间的柳絮,飞絮蒙蒙如香雾轻卷,很快笼罩了蕴蓉惊惧的面容,我转身拈过一片柳絮,轻叹道:“人道柳絮无根,不过是嫁与东风,好则上青云,差则委芳尘,其实做人若如柳絮该多好,至少自由自在,无须为名利荣宠所束缚。反倒是人呢,总是想不开。”
  我背对着她,一径自语,刻意忽略她在我身边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她痛苦呻吟,不断挣扎,口中犹对我不绝咒骂。
  周遭一切平静如旧,依然是花艳叶翠,惊燕啼啭,一派春和景明。
  我缓缓转身,但见胡蕴蓉双目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张,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诉自己满心不甘与忿恨,嘴角鼻端,犹有几缕粉白柳絮驻留,风吹不去。
  我唤来候在近处的卫临,冷淡道:“告知内务府,胡才人不慎吸入柳絮,哮症发作,薨。”
  卫临垂首答应了。我眸光流转,看着他道:“皇上经此重伤,龙体不安,以后怕是不会有皇子了吧。”
  卫临一惊,旋即明白,“娘娘圣断,必然是这样的。”
  我微微颔首,方露了一丝笑意,“胡才人、滟嫔与恬妃相继过世,李婕妤断臂后也不宜服侍皇上,宫中必定会准备选秀充实掖庭。皇上年过四十,你也是太医院之首,该好好拿出你的本事,不要让皇上在新宠旧欢之间觉得力不从心。”
  槿汐唤过几个内监带走胡蕴蓉尚且温热的尸体,温言向我道:“娘娘该去看望皇上了,皇上仍在病中,不宜知晓此噩耗。”
  我颔首,“这个自然。”
  云鬓花颜金步摇,我含着如常的娴静笑意从容离开,双目一瞬不瞬地直视前方,任和暖的春风吹拂去我心间澎湃的哀痛与快意。一切与以前或以后的任何一天没有区别,我依旧是端庄华贵的皇贵妃,不再是为一个妙音娘子之死而惊梦慌乱的甄嬛。
  太液清波烟水茫茫,乱红如雨,我在依稀的怔忡间,早已不记来时路。
  时光如一匹上好的绸缎,染着紫奥城幽深的光影与艳丽的姿容。交错出纷繁夺目的光泽,日复一日徐徐展开,半年后玄凌伤势逐渐恢复,直视他受伤后健康大不如前,难免生了懈怠之意:又因宫中连连损了好几位妃嫔,选秀之事隆而重之,选入宫中的年轻宫嫔如雨后鲜亮的花朵一丛一丛在他面前盛开,眩了他的眼,他的心,他的精力也逐渐衰退下来。一应政事奏折,皆有我先过目,再挑出要紧的读与他听。朝政之事我已烂熟于心,却仍事无巨细问他意思,知道他自己也觉得厌烦,只叫我自己相宜处置。更甚者,在他御体不适的日子,立于御座垂帘之后,替他细听朝臣奏谏,再在适当时转述与他听。
  时光弹指一挥,已到了乾元三十年,因着他的体衰,朝中立太子的呼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此时紫奥城中,唯有我位分最尊,因而借“子凭母贵”之说请立赵王予涵之声最高,此外,亦有不少老臣以为“主少国疑”,提议立长,以皇长子为太子。朝中,顿时分为两派,争执不休。主张立贵者以为“齐王平庸,且齐王妃出身不高,不可母仪天下”;立长者则认为“主少而母壮,皇贵妃一旦借此成为太后,必然把持朝政,牝鸡司晨,且皇贵妃曾被废除离宫,其子不可说子凭母贵。”
  立太子之事纷争连续年余,玄凌亦不堪烦扰。然而他身体日衰,国本之事必须尽快有定夺,才能安稳国中人心。
  这一日,他依旧命我立于御座珠帘之后,沉默倾听。
  烨烨朝堂之上,百官肃立如泥胎木偶,唯有司空苏遂信眉发皆张,面色赤红,“臣以为主少而母壮,比如吕后、武氏一流祸害朝纲,且皇贵妃甄氏本非善类,否则何以被废黜离宫?”
  玄凌挥一挥收,道:“朕已说过,皇贵妃氏离宫祈福,祝祷国运,并非废黜。”
  司空毫不退让,“国有定例,妃嫔离宫祈福,皇上应当加以尊奉,甄氏却被废黜,显然是她德行有亏!”
  玄凌一时语塞,司空仍不放过,扬声道:“赵王年幼,皇上若执意立他为太子,请效法汉武帝未雨绸缪!!”
  玄凌目露疑惑之色:“什么未雨绸缪?”
  司空道:“汉武帝万年预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又恐弗陵生母勾戈夫人正当壮年,会效仿吕后故事生出人蠡惨祸,更牝鸡司晨,祸乱朝政,因此借故赐死勾戈夫人,才立弗陵为太子。”他上前一步,大声道:“臣以为,汉武帝决断御前,英明过人!“”
  玄凌一惊,声音已含了怒气“你要朕赐死皇贵妃?”
  司空毫无惧色,大声道:“是!”
  忍无可忍!
  御座之后,我霍然掀开珠帘,款步而出,沉声道:“司空在圣驾面前口不择言意欲屠杀后宫,皇上何不扑杀此等不知上下之人,以正朝廷风气!”
  众臣见我不觉惊呼出声,玄凌见我出来,不觉蹙眉,“朕不是嘱咐你在帘子后听着便好,朝堂之上你怎能贸然出来?”
  司空气的发愣,连连上奏,“皇上,皇贵妃祸乱朝纲,断断不能相容。”
  我含了极有分寸的笑意,端然道:“臣妾再不出来,恐怕此身再不得分明了。臣妾也希望国本归正,还望皇上恕罪,也请听臣妾一言。”
  玄凌侧身,低声道:“你有什么话,回后宫再告诉朕。”
  “皇上请听臣妾一言。”我并不妥协,只是一味坚持。
  玄凌无奈,亦不便避开朝堂诸臣灼灼目光,“皇贵妃,你说吧。”
  我盈然拜倒,真红蹙金双萧海棠锦春长衣扶开如云袖般的华彩,紫金飞凤玉翅宝冠垂下银丝珠络遮住我的容颜,我正声道:“皇上,予漓资质平庸,臣妾无德无能不能教导,所以予漓不宜被立为太子。”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连司空也不由愕然。我郑重拜倒,请求道:“皇四子予润资质聪慧,生母惠仪贵妃出身名门,敏慧冲怀,贤良淑德,生前最得昭成太后钟爱赏识,皇四子最堪即位大统。”
  国本所争,不过是在立长还是立贵。予沛本就默默,予涵因我而受非议,却连玄凌都未曾在意,还有一个幼子。论生母出身、德行还是本人资质,予润都是当之无愧最合适的太子人选。甚至连我也能被顾及,我是予润养母,不能执理朝务垂帘听政,却能被善待终老。
  避开所有人的锋芒所指,这是最妥善的选择。
  群臣再无可争,纷纷赞同,玄凌亦无异议。
  皇四子予润册立为皇太子,由皇贵妃抚育。
  冠上垂下的银丝珍珠络子恰到好处的遮住了我此时盛妆后的容颜,和唇边一缕报复的笑意。

发表于 2009-9-21 21:14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卧听南宫清漏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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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三十年的春天姗姗来迟,在玄凌昭告天下立四皇子为太子后,他的身体病痛日多,终于在仲春时节卧床不起,为了让玄凌安心静养,寝殿便移至宫中最清静的显阳殿,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妃子,其余宠妃无诏皆不可随意入内。
  这一日,我批阅完奏折仍觉神清气爽,又往德妃处叙话半日,边去显阳殿看望玄凌。辇轿尚未至百步外,内侍听闻我来,早早迎了过来,毕恭毕敬趋前打开显阳殿正门,显阳殿高阔而古远,位置又清静,是养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镏金殿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似一个垂暮老人嘶哑而悠长的叹息,殿中垂着一层又一层赤色绣飞龙在天的绣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一瞬间,仿佛有翦翦风贯入大殿,风吹过无数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汹涌直逼向前,直吹得重重锦绣飘飘欲飞。
  我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绕到玄凌养病的床前,玄凌似沉沉睡着,难得睡得这么安稳。却见一个素纱宫装的女子坐在塌下的香炉边,隐隐似在抽泣。却终究只是幽幽一脉,不敢惊动了人。
  我遥遥驻足,极轻地咳了一声,听得声音,那宫装女子转过身来,却是贞一夫人。
    她见我,立起身来拭去眼泪,静静道:“皇贵妃金安。”
  我忙客气扶她起身,“妹妹不必多礼。”
  贞一夫人入宫十余年,对玄凌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难得的温婉安静,素日里一心只在照拂二皇子上,闲时吟诗作赋打发时光,这次玄凌重病,除却在通明殿祈福与必要的休息外,她无时无刻不服侍在玄凌身侧。
  贞一夫人自产后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这样辛劳,看她这些日子殷勤侍奉汤药下来,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着似桃子一般,似乎哭过,眼下更各有着一片半圆的乌青,一张脸黄黄的十分憔悴。
  虽然皇帝从前叫她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也并不十分宠爱她,但是这深宫里天长日久的岁月,撇开皇帝是后妃们的终身所靠,她对他,亦是十分有情。
  我心下不忍,道:“妹妹辛苦了。”又问:“皇上好些了吗?”
  她泫然欲泣,又实在不愿在人前落泪,只得苦笑道:“哪里能好,不坏也就是了。太医才来瞧过,叫服了药,刚睡着。”她微微摇一摇头,道:“姐姐言重了,姐姐要辅佐朝政、批阅奏章,又要照料三殿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十分劳累,臣妾忝居夫人之位,自然要侍奉在侧。”她柔声关怀道:“这两天时气不大好,忽晴忽雨的,姐姐腿上的旧疾只怕又要犯,听花宜说姐姐昨夜腿伤又发作,疼得半夜没睡好,姐姐自己也要珍重才是。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姐姐费心。”
  我点一点头,扶着她手臂道:“已经是旧疾了,惯了也就不打紧了。妹妹关心皇上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自己身子也要紧。况且还要照顾二殿下呢。”又笑:“我要专心打理朝政,妹妹亲自照料着皇上,后宫琐事都劳烦着德妃姐姐和贵妃姐姐,她们也都辛苦了。不过,眼下皇上病着,是该我们姐妹齐心协力的时候。”
  贞一夫人看一眼床上闭目沉睡的玄凌,轻轻道:“姐姐说的是。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们都是为了皇上。”
  她见我只是站着,忙让道:“姐姐坐罢,咱们一起等着皇上醒来。我已经吩咐了小厨房里炖了参汤给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过的。”她忧色满面,深深叹息:“皇上的身子是虚透了,我总以为没了赤芍,皇上会好些,谁知……”她欲言又止,终究不肯再说下去。
  她的话是有所指的,年余来玄凌宠幸新人,常常欢愉至天明,又屡屡向太医院索取房中丹药,我与德妃、贵妃常常劝他善自保养,他每每只一笑了之,收敛几日又故态复萌。为此,贞一夫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我从德妃处来,心里有话要单独对玄凌说,于是笑吟吟道:“妹妹连日照料皇上也辛苦了,不如好好去歇一歇,二殿下也到下学的时候了,一定盼着妹妹多陪陪他。”
  贞一夫人看向皇帝,似有眷眷之意,她不舍得离开玄凌,又惦念爱子,略略思量片刻,屈一屈膝告辞道:“那么,等会皇上若醒了,请姐姐着人知会我一声。”
  我含笑看着她:“这个自然,妹妹放心就是。”
  贞一夫人起身走了两步,又驻足回头向我道:“等下小厨房参汤炖好了,奴才们会送来,请姐姐叮嘱皇上喝了。”她方欲转身,想了一想又道:“皇上醒来若嘴里发苦,床头有新制的枣泥山药糕,是皇上素日喜欢吃的。”
  我见她如此,不觉失笑道:“请妹妹放心,若再不放心,只能等皇上醒来时请旨让皇上去妹妹的空翠殿安养了。”
  贞一夫人微觉失态,十分不好意思,红了脸道:“姐姐说笑了,有姐姐在这里,我自然是安心的。”
  然而她还是有些迟疑,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似光洁丝绸上微曲的折痕,她犹豫片刻问道:“孙才人的事,姐姐打算如何处置?”
  我见她问起,沉吟片刻,肃然道:“我与德妃商量过,这样的事,不是咱们能做主的,终究得请皇上示下。”
  她大是不踌躇,“那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皇上吧。皇上这身子,只怕经不起这气……”
  我愁眉深锁,然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孙才人的事未免太出格,宫中风言风语不断,若再不请皇上示下,只怕宫人们口中那些污秽的话传到皇上耳中,更惹皇上生气。”
  她想了想终究无可奈何,只得道:“流言难平,还是姐姐告诉皇上吧。”她恳切道:“还请姐姐缓缓告诉皇上,勿让皇上太生气。”
  我微微颌首,寸把长的珍珠嵌粉红金刚钻宝塔耳坠沙沙打在芙柔缎的锦绣华服上,像小雨一样,在空旷的大殿里有轻浅的回音,我含着融融的笑意回应她的话:“ 妹妹的心思便是我此时的心思,只是有些事,必定得皇上来拿主意才好,我们姐妹终究也做不得主。我会选个合适的时机缓缓告诉皇上。”
  她满腹忧虑,幽幽叹了口气:“那皇贵妃做主便是。”
  我唤来她的贴身侍女:“桔梗,竹茹,好生扶着你家娘娘回去歇息,若本宫下次见到夫人还是这样憔悴,一定拿你们是问。”
  我亲自送了贞一夫人至显阳殿外,眼见她走了,花宜轻声在我耳边道:“贞一夫人真是可怜见的,陪伴皇上这些日子,又添了许多伤心难受,可怜她那身子。”
  我只觉得胸口有些窒闷,随口吩咐花宜, “叫人去把那绣花厚锦帷幕都钩起来,换上鲛绡的,这样闷的天气,还用这样厚的帘子,益发气闷了。”
  花宜应了声“是”,便吩咐人去动手,李长小心翼翼插嘴道:“太医说了,皇上要少吹风才好,所以才用绣花的厚锦帷幕。”
  我看他一眼,缓缓道:“本宫怎会不知只是太医要防风是一理,可是病人的病气重,要适当换换新鲜空气也是要紧的,再说好好地一个人,这样闷着也闷坏了,何况换上身子这样不爽。”
  李长诺诺应了,不敢再多问。我微笑道:“本宫近些年冷眼瞧着,李公公仿佛是不大敢和本宫说话了。”
  李长忙道:“不敢不敢。娘娘雍容华贵,又日理万机,哪里有奴才随口说话的份,奴才是十分敬重娘娘的。”
  雍容华贵?我“嗤”一声笑出来。曾几何时,这话是我用来形容昔日的华妃慕容世兰的。今时今日,在旁人眼中,我这个皇贵妃也如当日的华妃一般凛冽犀利了吗?
  李长不晓得我在笑什么,愈加有些惴惴。我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纱,又以红宝九连赤金环拢住,近乎漫不经心道:“敬重就好,敬畏就不必了----你自然懂得分辨这里边的分寸。而且,你这些年对本宫的好处,本宫自然记在心里。”
  李长脸上几乎要沁出冷汗来了,眼觑着周围无人在意,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有件事情要私下禀告。方才邵太医来为皇上请脉,说了好一会子话,连贞一夫人也被请了出来,这是从没有的事,竟像是在密谈些什么。”他见我只是抿了嘴听着,不敢停滞,又道,“奴才不放心皇上,私下里听着,似乎是涉及娘娘与三殿下,邵太医走后,皇上的神气便不太好,只吩咐说从此不用卫太医来诊脉了,只用邵太医瞧,如此喝了药方睡下的。”
  我“嗯”一声,似笑非笑着看他道:“很好,你很忠心于本宫,只是怎么这会子才来告诉?”
  李长抬袖擦一擦脸上汗水,急忙道:“奴才本来要遣人来报,一是听闻娘娘在德妃娘娘处,不方便回禀,再者估摸着娘娘今日要来,所以一直静候在此。”
  我淡淡笑道:“知道了。你把人都带下去,本宫静静陪着皇上就好。” 我想了想,再嘱咐一句:“吩咐下去,今日本宫在这里,无论是谁,都不许来打扰。”
  李长躬身答应了,忙打发人下去了。殿中无人,愈发空旷寂寥。我徐步进去,三尺长的芙蓉缎裙裾绚烂盈于寸厚的红绒织金毯上,盈盈地扫过无声。
  一颗心更加空落了,几乎要冷到深处去。
  自温实初看守惠仪贵妃梓宫,卫临便深得玄凌宠信,一步步当上太医院正,成为太医院之首。卫临医术又高明,向来为皇帝所倚重,且又是我的心腹,皇帝也知道,因此更加信任。现在忽然弃之不用,未必是不信卫临,只怕是对我起了什么疑心了。
  语涉三殿下,是关于予涵那孩子的。
  我的心一丝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紧紧压着。寒冷,透不过气来。
  这么些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冰冷无所依靠的感觉。
  我缓缓走到玄凌塌前,地下青铜九醨百合大鼎里透出洋洋淡白烟缕,皇帝所用的龙涎香珍贵而芬芳。我打开鼎盖,慢慢注入一把龙涎香进去,又注了一把,殿中的香气愈浓,透过毛孔几乎能渗进人的骨髓深处,整个人都想懒懒的舒展开来,不愿动弹。
  可是此时此刻,我不能放松,不能不动弹,只要一个疏忽,一个差池,我今日的一切,他用性命保护我换来的一切,都要灰飞烟灭了。不只是我死,多少人又要因为我而死。
  不!我不能再冒险!这些年来的辛苦,几番辛苦,我已经撑到了今天,再不能倒下去。
  我迅速合上鼎盖,步到窗前。沁凉的风随着错金虬龙雕花长窗的推开涌上我妆点得精致的面颊,涌进我被龙诞香熏得有些晕眩的头脑。风拂在脸上,亦吹起我散在髻后的长发,点缀着浅紫新鲜兰花的数尺青丝,飘飘飞举在风中。我忽然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还年轻,还在甘露寺的那些岁月,青丝常常就是这样散着的,散落如云,无拘无束。
  我心口盘思着端贵妃与德妃对我说的玄临病情反复的话,卫临的叮嘱也萦萦绕在耳边:“这两年宫中新人辈出,皇上留恋不已,又进了好些虎狼之药,这身子早就是掏得差不多了。只是毕竟是九五至尊,自幼的底子在那里,太医院用药又勤,也未必是没得救了。只看娘娘是什么打算?”
  天色阴阴愈沉,似乎是酿着一场极大的雨。膝盖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骨头刮过来挂过去,无休无止。
  我能有什么打算?又能是什么打算?
  我只深垂螓首,食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以凤仙花染得通红欲滴,一点一点狠狠抠着那窗棂上那细长雕花的缝隙,只听“咯”一身脆响,那水葱似的长指甲生生折断了,自己只浑然不觉。须臾,我冷冷把断了的指甲抛出窗外。
  那一年,死在我怀中的那个人。他的血,一口一口呕在我的衣襟上。那么鲜艳的血色,洇在我雪白的襟上,我的心也因着他的血碎成齑粉,漫天漫地的四散开去,再回不成原形。
  我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心口,腿上的旧伤疼得更厉害。每到这样的天气,我的腿伤就开始疼痛,似乎是在提醒我,我再也不能作惊鸿舞了。
  也好,他死了,我还跳什么惊鸿舞呢,再不用跳了。
  我微微冷笑出来,笑意似雪白犀利的电光,慢慢延上眼角。
  我缓缓,缓缓地松出一口气。
  我安静坐到玄凌榻前,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把孙才人的事说的最好。大鼎兽口中散出的香料迷蒙的轻烟,殿中光线被重重鲛绡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错金虬龙雕花长窗里漏进的淡薄天光透过明黄挑雨过天青色云纹的帐幔淡淡落在玄凌睡中的脸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曲折地皱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蜡黄蜡黄地,似干瘪萎败了的两朵菊花。
  我轻而无声的笑了笑,自榻前的屉中取出一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方才折断的指甲,静静等着玄凌醒来。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玄凌侧一侧身,醒了过来。他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我。
  他似乎是在笑,声音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叫我:“皇贵妃。”
  自我册封皇贵妃以来,他已经很少叫我的名字“嬛嬛”了,哪怕是私下里唯有两人相对时,玄凌,他亦是叫我“皇贵妃”。
  皇贵妃,这个貌似尊荣天下无匹的称呼。
  我只是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上前扶他起来靠在枕上,他点点头,“你来了。来了多久?”
  “臣妾来时,皇上刚刚入睡。”
  他淡淡的哦了一声,咳了两声,又问,“燕宜呢?”
  我替玄凌卷起袖子,亲自服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绸巾拭干了,才微笑道:“我看贞妹妹连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先让她回自己的宫里歇息去了。”
  他哦了一声道,“燕宜回去了也好,朕瞧她背地里伤心,只是不敢再朕面前流眼泪,朕看了也难受,想寻思着要多唤几个人来,碍着她服侍着殷勤,也不大好开口。”
  我微微一笑,“皇上可是记挂几位年轻的妹妹了?”
  他见我服侍的妥帖,看着我道:“你是大周的皇贵妃,这些事何必你来做,打发奴才做就成了。”
  我笑道:“皇上这会子可嫌弃臣妾粗手笨脚服侍不周了么?”我盈盈望着他:“皇贵妃,位分在高也是服侍皇上的人。臣妾纵然忝居后宫之首,统领后宫,也是皇上给的尊荣。臣妾所有都是皇上所赐,所以臣妾一刻也不敢忘怀。唯有尽心尽力服侍皇上,才能报得万一。”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一刻也不曾忘怀?”
  我定定看着他沉声恭谨道:“是。”
  他歪在枕头上,那种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浓了。我伸出手,示意我靠近,我心中有些惊讶,然而依旧面不改色微微侧身靠近与他,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浓烈的药气和病人特有的衰败和腐朽的气味,以及隐约的一股脂粉的浓香。
  我心底暗暗冷笑出来,虽然连日来都是贞一夫人在旁服侍,然后她素来不用这样浓烈的脂粉,必然是哪个宠妃留下来的。我不动声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那种让人恶心的气味。
  他伸手,却是慢慢抚上了我的发髻,慢慢,一点一点的抚摸着。我心里翻江倒海,直要呕吐出来,我极力忍耐着,他在我耳边说:“皇贵妃,你从前从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我偏一偏头,不动声色地稍稍远离他的身体。轻笑道:“从前,皇上也不会唤臣妾皇贵妃。”
  他轻轻一笑,身上的明黄绣金龙寝衣的衣结散在我脸颊上,手势停留在我的髻边,道:“是啊,从前朕从不这样唤你,从前……”
  皇贵妃,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为何得到这样的尊贵荣宠。每每听到别人这么唤我,心头几乎是被利刃凌乱的戳着,终身引以为恨。
  皇贵妃,别人眼中的无上荣宠,于我,却是终生的致命大痛。
  良久,我觉得胸口都要透不过气来了,他才缓缓松开手,凝视着我说道:“本来想摸一摸你的发髻,却只碰到满头冰凉华丽的珠翠。”
  我强压住凌乱的心跳,口中似是玩笑,“是啊,皇上本还想摸一摸臣妾的脸,却不想摸到一脸厚厚的脂粉,真当是腻味也腻味坏了。”
  玄凌的目光有些深沉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是啊,你如今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了,自然要打扮的华贵些才镇得住后宫里的那些人。”他静静的思索了一会,眼底有一抹难言的温柔,“朕想起那些年,朕与你在太平行宫消暑,傍晚闲来无事一同纳凉,你头发就这样散着,无一点珠饰,你这样伏在朕膝上,青丝逶迤如云,当真是极美的。”
  他这样突兀的提起往事,提起曾经的旖旎时光,语气温柔缥缈的似山顶最绮丽的一抹朝霞,几乎要溺死人。
  我的神思一个恍惚。魂魄几乎要荡出了这个紫奥城,彷佛还在许多年前,甘露寺的钟声悠悠的回荡在遥远的天际,甘露寺下的浩浩长河中,他与我泛舟湖上,满天星星明亮的如碎倒在湖中,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浆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中,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伏在他膝上,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装饰也无。他的青衣有柔软服帖的亲切质感,他的声音是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他轻轻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我婉转接口:“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轻声笑,拢我于他怀中,手指轻轻穿过我如匹的青丝,他怀中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中淡淡的杜若清新。
  那些日子,才是枯寂人生里最最快乐的时光。可惜,那样短暂。
    我眼中酸涩,几乎要泛出泪来,连忙轻轻别过头去。我正一正衣裳,正对着玄凌。缓缓除下发髻上的金丝八宝攒珠钗、银镶猫睛顶簪、金口点翠梅花簪、犀角八宝梳子、方壶集瑞鬓花、红宝石花迭绵绵头花、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并最后一支九展昆仑凤翅金步摇。梳理端正的发髻松开的瞬间,青丝如瀑布飞泻,我轻轻问他,亦是问自己,“是这个模样的吧?”
  玄凌的眉间闪过一瞬的喜色:“皇贵妃,你的容颜和从前没有半分区别。”
  是么?容颜如旧,那个人,也已经再看不见了吧。
  空自红颜依旧如花,若不是真心待你的那个人看,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寂寞开放寂寞萎谢罢了。
  想到这里我心中骤然一紧,温和道:“多谢皇上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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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1 21:15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卧听南宫清漏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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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便无话了。我默然,他亦不做声,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殿外隐约起了一两声闷雷声,潮湿的意味更盛。最后还是玄凌先开了口,仿佛是淡淡一句闲话:“才春天里,这天气真是闷热。”这样无关痛痒的一句。
    我于是含笑起身道:“对了。方才燕宜妹妹让小厨房炖了上好的参汤来进上,臣妾服侍皇上尝一尝吧,提神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于是取小银匙试了试温度,方送至他嘴边。
    玄凌喝了参汤,精神略好些,便倚在枕上与我闲话,拣要紧的政事问了两句,他颔首道:“你处理得甚好。”
    我依旧恭恭谨谨垂首,温婉道:“臣妾愚昧,跟随皇上看了几年折子,聆听圣训,才稍稍懂得些皮毛,还是离不开皇上的圣明。”
    他似乎是夸赞,“你的聪明慧黠,是不消说的。否则朕再怎么扶持你,你也走不到今天。”
    手腕上的金缕石榴石手镯在羊脂白玉腕上映出艳丽的莹然光辉,一摇一转。我道:“臣妾应对之间力不从心,一切大事还要皇上来做主的。所以请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尽快康复。”
    他微微笑着,目光似乎胶凝在我身上,“一定。不只是为了你,也为了咱们的涵儿。”他转了转头,问:“涵儿没跟你过来请安么?朕也有两日没见他了。”
    我心头一震,慢慢舀着参汤道:“早起就过来请安了,只是皇上睡着,就没敢进来打搅。”我笑盈盈道:“这个时辰该跟着师傅在习字呢,男孩子家难得肯静下心来好好写几笔。涵儿也天天念叨着,要多见一见父皇呢,臣妾等下就让人打发他过来。”
    玄凌颔首道:“难得他有这份孝心。只是习字读书上也不能马虎了,你要好好督促着。咱们父子情分,也不在这一时片刻上。”
    玄凌刻意在“父子情分”四字上咬重了音,目光有意无意扫到我脸上。
    我启唇笑道:“是啊!父子俩的心性是最相像了。听师傅说起,涵儿也和皇上一样喜欢读《楚辞》呢。”
    这样敷衍过去,我似想起一件极难开口的事,踌躇道:“有件事臣妾十分为难,与贵妃、德妃几番商议不下,还请皇上拿个主意。”
  他唔了一声,懒洋洋道:“有你也拿不了的主意么?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皱眉道:“贵妃和德妃久在深宫见多识广,本也不难办,只是这件事关系到皇家体面,臣妾不得不请皇上的旨意,本来皇上抱恙,臣妾是不该说的。”
  我如此欲言又止,玄凌自然被我问的疑心起来,皱了皱眉毛,道:“你说。”
  “景昌宫的孙才人与侍卫私通,如今被德妃扣在她自己的宫里禁足,如今只等皇上的旨意,看怎么处置。”
  我说的并不委婉,话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感情,刀劈斧削一般灌入他耳朵。
  玄凌脸色骤然大变,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声音瞬间嘶哑了,“你说什么?”
  这几年新进的妃嫔之中,孙才人机敏俏丽,颇得恩宠。只是玄凌这几个月都在病中。自然无暇顾及了。
  皇上才一病,平日里的宠妃就迫不及待的与人私通。分明是把他当成一个将死的人不放在眼里,身为九五之尊,玄凌如何能不勃然大怒,激愤不已。
  我声气平平道:“孙才人与人私通,请皇上示下如何处置。”
  玄凌几乎暴怒起来,脸色铁青,如暴风骤雨。他的手突然用力一挥,打翻我手中的汤碗,洋洋洒洒了一地。我顾不得去擦淋漓的汤汁,慌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他极力平息心中的怒气,克制着道:“你起来,不关你事。”
  我泫泫欲泣,“是臣妾不好,不该告诉皇上的。”
  他的手用力拍在榻上,可惜身子发虚,拍得并不响,怒道:“什么不该告诉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给朕一五一十说来。”
  我极力抚着玄凌的背劝他息怒,一边娓娓道来:“那人本是孙才人闺阁时就认识的,想必是两情相悦——不,是早有苟且。孙才人入宫后,那人必是贼心不死,才想法设法的混入宫中当了名侍卫,以期得会与孙才人。他们素日如何来往臣妾并不知晓,只是前日夜间,德妃与欣妃向皇上请过安后已经极晚,于是各自回自己宫中去,不想经过孙才人的景昌宫时,听闻墙内花丛中似有异声——孙才人的景昌宫本就偏僻,本来那个时辰是不会有人经过的。只是欣妃要送德妃回去才偶然择了那条路走,也是合该事发。原本以为是哪个宫的内监宫女不检点,德妃协理六宫,自然是要整肃宫闱,容不得这样的事。于是两人带了宫女进去,不料在紫荆花丛下,衣衫不整的竟然是孙才人与那个狂徒,两人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德妃当时就惊住了,忙扣下了人,遣了欣妃赶至臣妾宫中禀告。”我看一眼玄凌愈加恼怒的神色,小心翼翼继续道:“臣妾自掌管六宫以来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更是闻所未闻,匆忙赶去时两人还被扣在紫荆花丛下大汗淋漓,孙才人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狂徒的腰带上——千真万确是抵赖不了的。只得让人先把孙才人禁足,把那狂徒押进了暴室。”
  孙才人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狂徒的腰带上——这是何等香艳的场面,果然玄凌听到我说这句话时,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要破裂一般。
  我越尽责说得详细,于玄凌来看,更是细致入微如同耳闻亲见,历历在目,叫他一闭上眼,脑中都是我所述情景,不得安宁。
  透明至几近纯白的鲛绡帷幕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直欲飞卷。外面的雷声更大了,窗台上一盆细翠的文竹被灌进的风晃得摇摇欲坠。我起身去关上长窗,雷声隐隐被隔在殿外,气氛更是压抑。
  玄凌久久不语,胸口气息激荡,起伏不定,他恨声道:“那个狂徒——是什么人?”
  我依依道:“这样的狂徒不值一提,免得污了皇上的耳朵。”
  玄凌只简短吐了一字:“说。”
  我仿佛极难启齿的样子,偷偷觑着他的神色道:“是个侍卫,其貌不扬,很是不堪的样子。听说家境也不好,是个市井之徒,并无官爵。”
  若是清秀潇洒的翩翩少年,或是才子英雄,只怕玄凌还好过些,绿云盖顶本是男人最难堪的事情,偏偏君王宠妃,却与个不能与他比上分毫,极猥琐卑贱极不如他的男人私通,不知此时玄凌心中是如何激怒欲狂。
  我察言观色,知他已经怒到了极点,轻轻道:“此事如今闹到人尽皆知,臣妾与贵妃、德妃都不敢擅作主张,只能请皇上示下。”我又追问一句:“皇上可要下手谕?”
  “人尽皆知?”玄凌怒不可遏,额上青筋暴起,“如此不知羞耻的两个贱人,如此污秽之事,简直玷污了朕的手谕!你去传朕的口谕——”他眼中闪过一丝雪亮的凶光,干干脆脆道:“杀!五马分尸!”
  他这样顾及颜面的人怎么会肯下手谕明白宣召自己的耻辱,于是只恭敬着道:“臣妾领旨,自会处理得当。皇上好好歇息吧。”我满面自责,委屈着道:“都是臣妾的不是,没能为皇上打理好后宫之事,才会有今日之乱,让皇上着恼了。都是臣妾无用。”
  玄凌抬一抬手,“爱妃起来。你要为朕批阅奏章知晓朝政,又要照顾膝下四个孩子,已是自顾不暇。”他愤道:“贵妃、德妃与贞一夫人也是无用之辈,三个人也看不住这后宫,白白居这么高的位份。”
  我不免为这三人委屈,说道:“皇上这话可错怪了这三位娘娘。端贵妃想来身子孱弱,只一心在通明殿为皇上主持祈福,尽心竭力;又贞一夫人本就是不好事的,自皇上病来,接连几日在显阳殿照顾皇上龙体,不可谓不辛劳;德妃又要照顾几位帝姬皇子又要料理后宫的千头万绪,也极是费神。毕竟后宫虽是琐事,但件件都要亲力亲为,哪里防得住小人添乱呢。臣妾回去,必定好好训导她们,严肃宫纪。”
  玄凌闻言也颇有些怜惜,缓缓道;“也难为你们了,朕一病下,都要你们几个弱女子操持担待,皇子们又小。”
  我温言道:“为了皇上,什么都是应该的。只盼皇上的身体尽快好起来,臣妾们也就安心了。”
  如此几句,我重又斟了茶,正好言好语安抚玄凌躺下,忽听得殿外有喧哗声,我不由得微微蹙眉,柔声道:“不知外头什么事,臣妾去瞧一瞧。”
  他只有点头的力气,道:“去罢。”
  却是康嫔在外头急着要请安,因有我的吩咐,李长便不肯放她进来。她见是我出来,手忙脚乱屈膝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道:“皇贵妃娘娘如意金安。”
  我刚入宫时,康嫔史氏尚是个美人,早早就失宠了。只是与我几月的同住之谊,后来玄凌进封诸妃,也赏了她一个“康贵人”的名位,十余年下来,她在宫中也是个老人了,虽早已没了皇帝的恩眷,但资历却在,慢慢也熬到了个嫔位。
  我素来不太喜欢她,又在烦心中,于是神气便不大好,只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她的神色有些急切,却也喜孜孜的,似有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见我问上来,忙欢欢喜喜道:“启禀皇贵妃,臣妾一是来向皇上请安,二是来向皇上和娘娘贺喜的。与臣妾同住宫中的汪贵人有喜了。”
  我的眼皮突地一跳,惊道:“什么?”
  汪贵人,亦是玄凌这两年所宠爱的。
  乾元后几年选秀频频,玄凌身边的宠妃越来越多,且家世门第各有参差。唯一相同的就是,她们进宫时的位份都极低,多为最末品的更衣、采女而始,要往上进封本就艰难。且她们都美貌,且年轻,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一点点昔日纯元皇后的影子,当然,也就是那么一点点。
  这么多的莺莺燕燕、青春貌美,玄凌自然是迷入花丛了。
  我身为皇贵妃掌理后宫,不仅要为玄凌主持选秀,也要为他管束嫔妃。于是凤谕下来:“若无身孕,不得进位贵人以上,亦不予赐号。”
  所以即便得宠的贵人、常在或是娘子,也均以姓为号。
  只是除了我和卫临,谁也不知道玄凌其实已经不能生育。在我的因势利导下,后宫各个年资久远又位份贵重的妃子对新人们极力压抑。无子的妃嫔,名位又不高,且各个争宠内斗不已,自然不会危及我的地位了。
  康嫔脸上的喜色愈浓,道:“是汪贵人,她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呢。”以她的性子,自然以为这样来报喜是能沾点荣光的,毕竟是和她同住一宫的妃嫔呢。万一皇帝来探望,她也能得见天颜了。
  “三个月?”我在唇齿间回味着这个数字,心里冷笑起来,玄凌病了也有四个月吧,只是不晓得这几个月召幸过汪贵人没有。无论是几个月,都不会是玄凌的孩子。
  我还有些把握不准,只说要想一想,把李长叫到一边,问:“这四个月来,汪贵人有没有侍寝?”
  李长低头想一想,道:“似乎没有,自皇上病来,是任娘子、李选侍和大小刘美人侍寝最多。”
  我微微颔首,不是玄凌的孩子又怎样呢?我容怀淑帝姬出生了,她的生母江沁水我也不曾薄待,十分亲厚。
  我是在报复。
  我转一转头,望向大殿深处的玄凌,很快拿定了一个主意,我的笑意浮起在脸颊上,和颜悦色道“这是好事啊!皇上才刚醒了,随我进去请安吧,顺便好好贺一贺皇上。”
  康嫔摸一摸鬓边的珠花,理一理衣襟,悄声问我:“娘娘,臣妾的装束不失仪吧。”
  我笑吟吟道:“很好。你看我呢?”此时我长发几乎委地,因刚才要出来,才随意挽着。她奉承着赔笑:“娘娘怎样装扮也是天姿国色。”
  我将她带至玄凌面前,康嫔久未面圣,不免有些紧张且拘束。玄凌大量她几眼,疑惑的看着我,问:“她是谁?”
  此言一出,康嫔的神情明显一滞,张口结舌。我忙笑着圆场道“皇上政务繁忙,如今又龙体欠安,难免精神短些。这是万春宫的康嫔,特意来向皇上请安的。”
  玄凌“哦哦”两声,忽然道:“从前有个史美人……”
  康嫔喜出望外道:“正是臣妾,不想皇上还记得。从前皇上最喜爱臣妾的鼻子了。”
  玄凌想一想道:“是吗?似乎有些不太像了。”又问,“你来请安吗?朕有些乏了,你先跪安吧。”
  我见玄凌厌倦得很,又有打发康嫔的意思,忙道:“康嫔许久未见圣上了,磕一磕头吧。”
  康嫔见机,忙跪下磕头道:“臣妾恭请皇上圣体安康,恭喜皇上。”
  玄凌方才生了大气,尤在气头上,忽然听得康嫔贸然道喜,难免不豫,道:“朕有何喜之事?”
  康嫔见问,忙忙含笑答道:“恭喜皇上。臣妾宫中的汪贵人怀有龙胎已经三个月了。这两日害喜得厉害,太医刚刚诊脉确定了。”
  这样一说,玄凌自然欢喜,一时间神色大好,一连声笑道:“赏!赏!传旨下去,汪贵人进从五品良娣,康嫔进从四品顺仪,再赏万春宫所有宫人三月的俸禄。”
  玄凌喜不自禁,连连向我道:“宫中数年未得子嗣的消息了,不想还有今日!”
  我含笑道:“贺喜皇上,有子嗣的喜讯,可见皇上的身体就要万安了。宫中已有数年不闻新生儿啼哭,待来日小皇子出生,一定要好好晋封汪良娣,再大赏六宫才是。”
  玄凌大喜,即刻就要撑着身体披衣起身去万春宫看望汪良娣,我忙拦下道:“皇上要去看汪良娣什么日子不成呢?偏要挑在这时候。不如好好将养着,待身子好些再去。”我指一指窗外,“可要下雨了呢。”
  玄凌拍一拍手道:“爱妃笑话,瞧朕欢喜过头了。”
  我含笑提醒道:“皇上别欢喜得忘了,嫔妃怀有子嗣,该在‘彤史’上好好注上一笔才是呢,这可是要紧的事。”
  玄凌拉我的手笑道:“多亏皇贵妃这位贤内助提醒,这是自然的。叫李长取‘彤史’来,朕也看一看,是哪一日宠幸的汪良娣。”
  不过一炷香功夫,李长捧了“彤史”来,玄凌喜滋滋道:“朕亲自来添这一笔。”
  我冷眼瞧着他欢喜的神情,便也陪着微笑。
  只见玄凌飞快翻了几页,手势越来越凝滞,几乎要僵在了那里,心里霎时雪亮透敞,果然他的神情渐渐冷寂下去,冷寂到和方才一样了,一个字一个字问向新封的史顺仪道:“你说——她怀了多久的身孕?”
  史顺仪见玄凌骤然变色,尚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笑容僵在唇边,只得带了喜悦的声音道:“回禀皇上,汪良娣有孕三个月了。”
  “三个月?”玄凌的声音中似包含了万军雷霆之怒,“哗啦”一声把“彤史”劈头盖脸砸到史顺仪脸上,喝道:“你说她怀孕三月,可是朕足足有四个月不曾召幸她了!你说!她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长远的天际深处传来轰隆的雷声,寒凉的雨水从檐间哗哗抽落,似无数把利刀直插大地之腹,仿佛也在宣泄着无尽的愤恨,无尽的帝王之怒。
  我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适可而止地化作一声惊呼:“皇上——”
  玄凌铁青到失去人色的脸上泛起妖艳而凄厉的酡红,似一点如血欲泣的残阳,艳到可饰。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可惊可怖的神情,李长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玄凌迅疾披衣起身,疾冲向前一个耳光扫到史顺仪尚显光滑的颊上,史顺仪的脸颊立即肿胀出血,她吓得瑟瑟发抖如狂风中一片枯叶,连哭也不敢了。
  玄凌冲到长窗下,奋力推开窗扇,眼光如同要杀人一般凌厉狠辣,几乎要喷出火来,燃尽这天地间倾盆而下的大雨。
  我忙不迭冲到他身前,一把拽住他的寝衣一角跪下哭诉道:“皇上千万珍重龙体,可不能这样淋雨啊!”
  大雨从窗间灌落,有清冷而萧疏的意味,和我的头脑一样冷静而清醒,我且哭且诉,史顺仪早已被这突然地变故吓得呆在了那里呆若木鸡,李长慌忙膝行上前道 ““皇上别为了一介女子上了身体,那个汪氏要杀要剐皇上做主就是,只要皇上消气就是,皇上——皇上——您可不能淋雨啊!”
  玄凌的大半个身子已经被窗外的暴雨淋得湿透,明黄的寝衣成了焦土一样颓败的颜色,紧紧贴附在他羸弱的身体上,几个焦雷堪堪自显阳殿顶上滚过去,轰得人的耳朵“嗡嗡”乱响,头晕目眩不已。
  玄凌的力气极大,一把把我自地上拉起,吧我身上的半件外衫都从肩上扯脱,露出白底绣绯红莲花的锦缎裹胸,我一迭声惊呼道:“皇上——你怎么了!”
  玄凌眼神如痴如狂,恍恍惚惚喃喃叙述着:“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朕躲在帐帏后面,母妃被王叔牢牢地抱着,王叔的手在母妃的衣襟里。父皇——他是天子啊!”他骤然狂叫起来,那声音在刹那盖过了殿外的电闪雷鸣,“朕也是天子!你们为什么要背叛朕——为什么都要背叛朕?”
  几乎是同时,他的鲜血从后头涌出,喷在我雪白绣绯红莲花的裹胸上,那红,艳过了莲花的颜色。
  那血,那血——那一日,那一口滚烫的鲜血,他的血,也是这样喷到我胸前,我失控地叫起来“太医——太医——在那里?”

发表于 2009-9-21 21:16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只影无处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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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我从显阳殿出来出来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大雨已停,空气中丝丝清凉之意,蕴着花香清郁,倒也清爽怡人。
  我的步履,似乎要黏在地上一样沉重,虽然心事重重压迫胸臆,却也做好了所有的盘算。
  殿外挤挤挨挨跪满了各宫的妃嫔宫人,乌压压的叫人心慌意乱。几个年轻得宠的妃嫔已经呜咽着哭出声来。我心里烦躁,放了目色冷冷一眼扫过去,见领头哭着的正是玄凌从前的韵贵嫔,心头立刻腻烦起来,我扬一扬脸,示意小允子上前,目光定定落在韵贵嫔身上,声音陡然透出清冷来,“掌韵贵嫔的嘴。”
  韵贵嫔猛地抬起头,瞪住我道:“皇上病的这样重,臣妾服侍皇上一场,连哭也不许哭一声吗?”
  我并不理会她,小允子走近一步,问:“请问皇贵妃的意,打多少?”
  我拢紧挽臂纱,道:“打到她不能哭为止。”
  我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并不狠辣,但语中森冷的意味已经昭然若揭了。韵贵嫔正要争辩,小允子哪里还能容她再开口,早就一掌重重扇在她嘴上。显阳殿前悬着无数盏绢制的水红灯笼,盏盏如斗大,映着金黄璀璨的流苏,照得地上的光影离合,明亮的影子有些红到惨淡的凄凄意味。
  夜静静地,四面里的微风扑到人脸上,也并无寒冷的感觉,端贵妃领着诸位妃嫔一同跪着。偶尔冒出一两声极力压抑着的抽泣声,像水池里浮起的粉白泡沫也迅速沉没了下去。
  小允子的手拍到韵贵嫔保养光洁却花容失色的脸蛋上,清脆的噼噼啪啪声像年节时放的一串鞭炮,炸出一点点干脆而激烈的声响,在暗夜里合着回声听来分外有震慑人心的效果。
  我微微一动,珍珠密刺兰花的挽臂纱便悉悉索索地擦除一点细微的声音,我不疾不徐道:“皇上还没殡天,你们就这样急着哭吗?给本宫牢牢听着,一个都不许在这哭,全回自己宫里去!”
  到底是德妃、贵妃几个胆大,悄悄上前,焦急道:“皇上到底怎样?又为了什么事冲撞了皇上。发作的这样厉害?贞一夫人一听见消息,还没迈出空翠殿就晕过去了,到现在还没有醒,这可怎么是好?”端贵妃被吉祥稳稳扶持着,虽然神色还镇静,却也不免有焦虑之色。我看她一眼,叹息道:“皇上还没有要醒的样子,究竟是为什么,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日子还长得很,要是现在就撑不住,以后有我们哭的时候,快回去吧,这里有太医照顾着,哭哭啼啼得像什么样子。”
  德妃关心情切,道:“那么留谁在这里服侍着好,是有位分的妃子们轮流照顾着?”
  我思虑片刻,已经有了主意:“谁在这里也不好,咱们女人家本来就心意软弱,一急起来只会哭,一则叫皇上醒来若听见了难免刺心,二则我们在,太医们诊治起来反而掣肘,倒不各自安心待在自己宫里守着消息,一旦皇上醒来,想见谁自然会传召。”
  端贵妃眼中大有忧郁之色,见我亦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终究没有再说话。
  我转身面向众人,严正了口气道:“皇上重病昏迷,太医吩咐要静静安养,自今日起,谁也不许来显阳殿吵扰。无论哪一宫的妃嫔宫人来请安,都得先面见本宫。问过了太医,才能进见。各宫妃嫔更要看好自己的帝姬与皇子,稚子年幼,若惊扰了皇上,这个罪可不是由本宫来担当!”
  我见李长侍奉在身边,猛地想起一件事,吩咐道:“为皇上主治的邵太医,不仅不尽心尽力,还使皇上处处劳心,使得皇上病情延误至此。李长,即刻命侍卫把他杀了,以儆效尤。”
  李长身子一震,哪敢延迟片刻,立即着人去办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回来回禀道:“已经处置了。”
  韵贵嫔挨打时还有嫔妃敢抽泣一两声,等听到邵太医的死讯,早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了。我见本来如花似玉的嫔妃们一脸惊弓之鸟的模样,缓和了语气道:“如今事事以皇上的龙体为先,谁要妨害到了皇上的圣体康健,别怪本宫不顾平日里姐妹们的情!姓邵的太医就是个例!”
  众人无奈,然而留下也无济于事,只得唯唯答应散了。
  了结了邵太医,我心底暗暗松了口气,眼前的疾风暴雨,起承转合再多,也只能按下心来一件一件应付。甄嬛呀甄嬛,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向前,再不能回头了。
  我横一横心,坐上鸾轿,冷然道:“回宫。”
  回到宫中已近三更时分了,先去侧殿看了灵犀,予涵与雪魄,他们到底年幼没有心事,早睡得香甜甜的熟。我一见他们的纯真面容,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才缓缓落到了实处。
  我想一想,转首吩咐小允子,“去唤卫太医来。”
  因是我的急召,卫临一阵风似的便赶来了,我也不与他寒暄,只由着槿汐为我浸手。
  宫中保养,素来爱用上好的新鲜花瓣掏澄净了,挤了汁子浸泡双手,为的就是让双手细腻白嫩。卫临又别出心裁把我每日浸手用的玫瑰花汁子烧热,兑上细细研磨的珍珠粉,把手指在花汁里浸泡,等热水变温渐凉,再换热过的花汁在次浸泡,就这样换水三次,把手背、手指的关节都泡得温暖了,最是白里透红。细嫩柔软。
  我也不理会他,只是换了两次水亦不与他多话,他本还静静候着,如此良久,不觉耳后渐渐沁出汗来。
  我头也不抬,只安静道:“卫临,本宫很欣赏你弄这些伺侯人的功夫,的确心思精巧,只是本宫用人从不在意是否只有这些小巧,而是看他有没有大处着眼的功夫。”
  他更加面红耳赤,恭声答了句“是”。
  我不觉莞尔,“卫临,会答应的人多的是,本宫是只稀罕会做事的。有些事你若做不好,本宫大可不交给你办。”
  他深深低头,额头的汗珠在烛光摇红下倒是晶莹可爱,“微臣一定尽心竭力。”
  我语气温和,“温实初与你,其实你更明白时至今日本宫更倚重谁。”我微微沉吟,“如今你也是太医院之首了……”
  卫临急忙跪下,“微臣知道皇贵妃器重,邵太医的事是微臣失职了。”
  我微微一笑,示意槿汐扶他起来,扬一扬脸道:“坐吧,花宜去把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冲一壶给卫太医。”
  卫临方才坐下,听得这一句,忙站来道:“微臣不敢。”
  我笑:“冲着你素日的忠心,一杯雨前龙井也不值什么,本宫器重你,不仅是你医术高明,重要的是你比温实初懂得谋算,懂得如何管着整个太医院的嘴。”
  我话锋一转,微藏凛冽之意,“只是本宫深感自己不如皇后罢了,昔年她为贵妃时能掌得住整个太医院的嘴不让泄漏皇后之事,本宫却由得一个姓邵的兴风作浪,可是本宫不如皇后多了,也不知是本宫对用医之道不如皇后还是用人之道远远不如?”
  卫临稍稍平缓的气息一下子有急促起来,险险打翻手中斗彩茶盏,他沉吟片刻,面色肃然,“并非娘娘不如皇后,而是当年皇上因摄政王之事不信太医院诸人,只信朱氏与纯元皇后姐妹情深,朱氏才能压制太医院悠悠之口,现在皇上有意培植自己的亲信,邵太医闻风而动,是为臣没有及时留意,微臣保证以后再不会有邵太医之事。”
  我微微颔首:“但愿你的承诺有用,否则死的不止是本宫,你也是。”
  卫临躬身道,“微臣虽然不才,却也知道尽忠职守,娘娘放心,微臣已经留意过,皇上只是命邵太医查证三殿下之事,并未察觉其他。”
  我淡然一笑,看着静伏在胭红花汁中的细白双手似浸染鲜血一般,“若是察觉其他,你以为本宫和你还能活到此刻么?只是皇上既然已经疑心……那副药应当是最后几副了吧?”
  卫临神色一凛,“一切由得娘娘,娘娘要皇上多调理几日也可,只饮一副也可。”
  我望着窗外深沉夜色,重重叠叠的宫墙将人困得似在深井一般,我以手支头,不觉微露疲态,轻叹一声:“夜长梦又多,本宫要先安歇了。”
  卫临微微一笑,俯首道:“微臣先告退了。”
  我见他离去,坐在妆台前任由花宜带着侍女们服侍我卸了晚妆,只由心事起伏。
  见花宜为我拆了发髻梳理,不由向槿汐道:“今日有件事做得矫情 ,自己想想也要好笑了。”
  槿汐微笑道:“什么?”
  花宜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我的长发,铜镜中我的头发柔顺垂着,闪烁着一点莹润的光泽,我轻轻道:“今天皇上说起我从前爱散着头发的往事,又感慨我,如今打扮的华贵,满头金珠,我竟当着皇上的面把发饰一一摘了,见康嫔的时候都散着头发。”我似是唏嘘:“可笑的是,皇上说的是往事,我心里头想起来的,却是别的事。两人同是感慨往事,却各有往事。”
  槿汐默然片刻,道:“随他去吧。”
  我心中一阵酸楚,开口道:“我也晓得是个白想,只是,想一想也好,就当做了个美梦了。”
  槿汐见我伤感,开口道:“娘娘命奴婢查汪贵人的事,奴婢现下已经查明了。”
  我倒也不诧异,槿汐在这个宫里快活成了人精,要查什么底细自然是不费事的,于是只淡淡说道:“这么快。”
  槿汐从从容容道:“是。”一一把来历说得清楚:“贵人汪氏,羊城知府嫡女,乾元二十九年四月入侍,初为选侍,进娘子。美人,二十八年春进贵人。向来在几位新人中也算是得皇上恩宠的,册贵人一月后,皇上渐渐将心思转在新来的大小刘娘子诸人,已经有几月未得宠幸了。”
  “那么她的身孕………”
  “从前得宠时,汪贵人便日日服食可帮助怀孕的药物,只盼能生下一位皇子来终身有靠。如今没了恩宠,皇上又病了,自然十分焦急,于是出了这个计策,蓄意攀登高位。她家中又阔,又肯撒开手使钱,眼下几月的门禁又不像以前那么严谨,于是买了外头的男人,装在运水的车子里混进来,如此有了身孕。”
  我连连冷笑:“康嫔也糊涂,一个宫里住着,竟神不知鬼不觉,真是笑话。”我又问:“万春宫里的主位是谁?”
  “是韵贵嫔。”
  我想起旧事,又兼着韵贵嫔今晚在昭阳殿前当众顶撞于我,于是道:“果然是个外强中干的东西,当着我的面就在昭阳殿前逞强,回了宫里却什么都被蒙在鼓里。”
  槿汐到:“正是。”又道:“汪贵人的事人证物证俱在,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可怜了她那一心攀高爬低的心。”我道:“那就怪不得我了,本来若是和孙才人一样苦衷,我便当再帮一个瑛贵嫔,可是蓄意争宠且到了要借种的地步,我就断断容不得了。”
  “汪贵人、康嫔、韵贵嫔……”我慢慢地抚摸着下巴沉吟着,“一个一个处置倒也不方便,眼下事本就多,就更显得扎眼了。且汪贵人的事也不宜张扬。”我眼中精光一轮,微笑道:“封宫吧。”
  槿汐微微凝神,好看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封宫的法子只在先帝隆庆帝时用过一次。当时为迎舒贵妃入宫一事,承光宫祝修仪率一宫宫嫔带头跪在仪元殿前哭谏,先帝勃然大怒,下旨封宫,直到舒贵妃的清河王满五岁那年才放出来。那几年,封了的承光宫简直如冷宫一样凄凉,只是宫中诸人名位还在而已。目下皇上病重的原因自康嫔而起,韵贵嫔身为主位也难逃干系,倒也抵得过了。”
  “话说回来,”我微微含笑道:“自这两年新人不断进宫,我特意不在门户上特别留心,为的就是好生出些事端来闹一闹他的心。不想这些进宫的新人一个比一个会闹腾,我只漏了一口子,她们却个个各显神通起来。”
  槿汐沉默片刻,“皇上多年来耽于枕席,身子本就虚了,这些年多少新贵人围在身边,还强用虎狼之药,再生出这些事来,实实是禁不住的。如今可就应验了。”
  镜中,我的神色冷寂了片刻,“他怎能算到我能这样待他,人人都只道我贤德……”
  槿汐截口下去,恭顺地接过一把热毛巾为我敷脸:“娘娘的确是贤良淑德,为皇上广开子嗣之门,才多选淑女充裕后宫。”
  讽刺的笑意慢慢延上我的眼角,似细细的一道裂纹,凛冽而锐利,“只可惜,皇上早就不能生育了。”
  我缓缓道:“我在门户上宽松本是为了方便孙才人之事,没想到被汪贵人也沾上了便宜。”
  槿汐道:“汪贵人的性子本就是有便宜就占,深恨不能拔尖的,也是咱们疏忽了。”
  我取下脸上的毛巾,随手撂进银盆里,又换了一块干净的换上。整张脸闷在滚热的毛巾里,声音也是闷闷的像沉郁的雷声:“我这些日子的确是精神不济,看顾着前朝,几个孩子也疏忽不得,端贵妃本就身子弱,是个不管事的;德妃虽好,但是从前她只是有个协理后宫的名头,温裕皇后最精明不过,怎肯放她在大事出力,所以历练的也不多,现在整个后宫的都撂在她手里,难免不能面面俱到。”
  槿汐道:“奴婢瞧娘娘素日留心着,眼瞧欣妃与贞一夫人都还可靠。”
  我叹口气道:“欣妃的资历自然是不用说的,是宫里的老人了,贞一夫人又生有二皇子,是莫大的功劳,只可惜呢,欣妃心直口快藏不住话,贞一夫人又是最怕事不过的,从来事情找上门也只有躲三分的,叫我怎么放心把事情交到她们手里。”
  槿汐微微蹙了眉头,道:“娘娘说的是,除开这几位,那些不是一同经历过来的还真不放心教她们做事,只是辛苦娘娘了。”
  我忽然取下毛巾抛下,想一想道:“我的胧月也有十来岁了吧?”
  槿汐眸中一亮,嘴角已蕴上了笑意:“是呀,一般普通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也该跟着母亲学着掌事了,只是若放在大家豪门里,只怕这也还是孩子的年纪呢。”
  我若有所思道:“咱们这宫里比不得不用心事的豪门千金。胧月自小机敏有决断,是该让她历练的时候了。何况就在德妃宫里住着,最最近水楼台了,淑和已经下降,温仪性子柔弱,胧月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槿汐连连笑道:“是是是,想从前胧月帝姬帮娘娘对付朱宜修的情形,怎么也想不出是个七八岁孩子的主意,咱们帝姬从小心思最沉静细密,又与娘娘母女连心,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霍的站起,摒退了众人,紧紧握住槿汐的手,郑重道:“槿汐,自我入宫以来,几番沉浮,都是你不离不弃陪在我身旁,你和我相处的时日,比皇上与清都多。说句实在话,只怕你比他们都晓得我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槿汐亦稳稳握住我的手,道:“娘娘言重,娘娘待奴婢亦不止是主仆的情分。”
  我道:“如今我把我的胧月托付给你,自明日起,德妃每日料理后宫事宜,你都要陪着胧月去听着,回来叫她一一告诉我,事无巨细都要她仔细听仔细学,你要陪着她,好好教导她。”我的喉咙里冒起热切的酸辣:“槿汐,你明白吗?”
  槿汐稳稳跪了下去,“奴婢定当尽心竭力,辅助帝姬——不,奴婢不会把帝姬当一位普通的未来公主来辅佐,而是当做将来的镇国公主,或是一位国母来辅佐。”
  我眼中几乎要沁出热泪来,沉声道:“好,你明白就好,好好去罢。”
  槿汐的手很热,也很坚定,她的掌心厚实,且有凛冽深刻的掌纹,这叫我安心。“娘娘放心,咱们盼了那么多年,苦了那么多年,娘娘说不出来的苦奴婢都明白。娘娘且放心罢。”
  我心下感激不已,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千言万语,种种辛酸苦楚,历历都似在眼前,彼此十分明了。
  心头装着沉甸甸的心事,兼之显阳殿外的小内监们每隔一个时辰便来报玄凌的病情,几番下来,睡下时晚,睡眠便十分轻浅了。
  睡不好,索性起来了。歪在贵妃榻上,花宜取了美人槌轻轻为我槌着腿,手势力道皆是十分柔和到位。
  正躺关,却是有人来叩门,花宜奇道:“这个时候还早,会是谁来?”
  开门进来,却是德妃身边的心腹掌事宫女含珠,行了礼十分客气道:“给皇贵妃请安。”
  我起身挥手命品儿下去,只留了槿汐和花宜在旁,才笑着道:“劳你们娘娘这样时辰记挂着,回去告诉她本宫精神还好。”
  含珠见人出去,方悄声问:“我们娘娘心里头不放心,所以也睡不安稳,特意遣了奴婢来问一句,皇上突然病重可是为了孙才人的事?”
  我一边抚着手上的碧玺串,一边道:“回去告诉你家娘娘,不是为这件事,让她放心。”我闭眼想了一会儿,道:“这件事皇上也给了准话。”
  含珠不动声色,屈膝下去道:“领旨。”
  我思索着慢慢说了出来,“孙氏夺去位份,降为庶人,发落冷宫。那个侍卫也扣在暴室,不要用刑——皇上的意思是先这样办着,日后圣体好些再做打算。”
  含珠低声道:“皇上仁厚。”她思量片刻,又道:“德妃娘娘还有件事要请皇贵妃示下。”
  “你说。”
  “皇上病前下了道进封万春宫康嫔和汪贵人的口谕,我家主子的意思是要请示娘娘,这道旨意做不做得数?”
  我想起槿汐睡前的禀报,便道:“循例进封都要有旨意的,只是口谕,自然做不得数。”
  含珠应了声“是”,欲言又止,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知道她是德妃的心腹,这个样子自然是有话要说,于是道:“你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我们娘娘偶然听见一句半句风言风语,说汪贵人未曾被召幸就有了身孕,康嫔贸然去报喜才激得皇上病发……”
  我锐利地扫她一眼,忽而微笑道:“德妃的耳报神真是神通无比。只是这宫里不中听的闲话也能听到耳朵城去么,你也说了是风言风语,那就当一阵风刮过就是了。”
  含珠会意,“这件事,连端贵妃也不知,旁人更无从知晓。”
  我和悦微笑,“那就好,你听着,康嫔在御前言语无礼,顶撞皇上。汪贵人的身孕是万春宫主位韵贵嫔管教无方,自即刻起,万春宫封宫,任何人不得出入。汪贵人的身孕么……那是从来没有的事。”
  含珠何等聪明,立即屈膝道:“皇贵妃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的主子更加明白。一切事宜,我家娘娘自会打点清楚,不妥之处还请皇贵妃指点。”
  我笑笑,“很好,你很明白,跟德妃一样,见事清楚,可见什么样的主子就能调教出什么样的奴才。”我的微笑自然而得体,“所以当年本宫离宫,只会把胧月帝姬交到你家娘娘手中抚养。”
  含珠恭谨告退。槿汐送她离去,折回身来,轻声道:“以皇上的性子,对孙才人的发落,实在是太仁厚了。”
  我知道槿汐起疑,便也不瞒她,“皇上的原话是——五马分尸。”
  槿汐悚然一惊,问:“那娘娘您……”
  我转头,牢牢看住她的眼睛,心头迸发出一丝犀利的狠意,“皇上快不行了,”我点一点头,道:“那怕皇上龙体康健,我也会想方设法保这两个人的性命,宫中的苦命鸳鸯那么多,少作些孽罢了。”
  槿汐的双手按在我肩头,我知道,我的身体有些发抖,孙才人的情夫再丑陋卑贱那也是她真心喜爱的人。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也是难为,何苦要赔上性命,况且她不嫌他粗陋,他也不介怀她的身份,想必是真正喜欢的。
  槿汐幽幽吧一声:“娘娘感同身受,所以不忍心罢了。”
  我双手交握着,不免独动心肠,道:“皇上昨日大喜大悲,几度刺激心神,又兼之淋了雨,恐怕是难见好。如今皇上病重,我特意把孙才人和那侍卫分别打发去了冷宫和暴室,过两日趁乱把他们送出去就是了,也算他们能得个自在。”
  “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槿汐道,“汪贵人没有身孕……娘娘的意思德妃想必明白,必定会让汪贵人落胎免除后患。至于封宫之后,万春宫就和冷宫没什么区别了。”
  我笑笑:“那就好,这个节骨眼上,事端越少越好。”
  两日后午夜时分,玄凌缓缓醒来。
  我闻得消息即刻赶去,玄凌甫醒过来,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正就着小内监的手喝下一碗人参乌鸡汤。
  见我进来,他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示意小内监出去,声音略显嘶哑,“你来了?”
  我如常请安,微笑道:“皇上气色倒好些了。”
  他盯我一眼,问道:“邵太医呢?”
  我不言,只捧过李长送进来的汤药,温婉道:“皇上,该喝药了。”
  他恍若未闻,抖心抖肺地咳嗽了两句,问:“邵太医呢?”
  莲纹白玉盏中的药汁乌黑沉沉,似一块上好的墨玉,只泛着氤氲的白色药气。我和静微笑,“邵太医身为太医却不能医治好皇上龙体,反而使得皇上忧心,臣妾已经替皇上处置他了。”
  他面上浮起一个苍凉而了然的笑,含着隐隐怒气,“你杀了他?”
  我恬然颔首,“皇上一向教导臣妾,无用的人不必留着。”
  “你倒是很擅长玩弄权术了。”他泛紫的嘴唇因隐忍的怒气而干涸,“就像你杀了蕴蓉一样,还能在朕面前若无其事。”
  “皇上病重难免多心,贤妃的的确确是死于哮喘,皇上亲自命人查过的。”
  他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皇贵妃一向聪慧,自然有办法让蕴蓉哮喘发作。”
  我含着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胎里做下的毛病,好比自己做的孽,臣妾是无计可施的。”
  他微微一叹,语意萧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微酸的药气扑进我的口鼻,我只淡然笑,“皇上圣明庇佑,臣妾只须倚赖皇上,其余什么都不用知道。”我用小银匙将乌沉沉的汤药喂到他唇边,“皇上服药吧。”
  他本能地一避,漏出几分抵拒神色,我清幽一笑,“皇上怕烫,臣妾先喝一口尝尝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静,徐徐吞了两口汤药,不觉蹙眉,“好苦!”我转而愉悦地笑,“只不过良药苦口,皇上放心饮下就是了。”
  他神色微微释然,然而还是别过头,“既然苦,就先搁着吧。”
  我眉目低垂,十分温顺,道:“好。”
  远处,似乎有呜呜咽咽的女子的啼哭声传来,在幽凉的夜里听来像清明时节时断时续的雨,格外悲凉哀戚。玄凌侧耳倾听片刻,缓缓道:“是朕的妃嫔们在哭么?她们也知道朕不久于人世了吧。”
  “皇上说话怎一点忌讳也无。”我徐徐舀着盏中汤药,声线清和,“宫中人人都道皇上快驾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
  “是么?朕一向喜欢你的坦诚。”玄凌面颊上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直直盯住我的双眼,似有无限不甘。终于,他道:“朕有件事要问你。”
  我半跪在榻前,柔声道:“臣妾必定知无不言。”
  他略略迟疑,终究问了出口:“他……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
  我抬头,看着他因紧张而散发异彩的浑浊的目,无声无息的温柔一笑,恭谨道:“当然。天下万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玄凌不料我这样答,一时愣住,良久才怆然长笑出声,“不错!不错!” 目光如利刃锋芒直迫向我,“这天下都是朕的,不过很快就是你的了。”
  九展凤翅金步摇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绚烂映照于墙,如凌凌而动的碧波星光,玄凌颓败的容颜在这绚烂里愈发模糊不清,仿佛隔得那样远,远得叫我想不起他的样子。唇际泛起凄楚微笑,“是。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只是……”我低低道:“臣妾要这天下来做什么,臣妾要的始终都没有得到。”
  玄凌若有所思,帐幔轻垂逶迤于地,静静隔开我和他。他苦笑,“朕这一生所求或许曾经得到,然而如流沙逝于掌心,终于也都没有了。”他的胸口起伏着,似一浪一浪狂潮,“嬛嬛,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朕四郎了,你,再叫朕一次,好么?”
  我摇一摇头,低柔婉转,“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软弱的乞求,“嬛嬛,你再像从前那样叫我一次四郎,就像你刚进宫时那样。”
  我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皇上,臣妾三十有余,已经不是当初了。”我口中衔了一丝恨意与怅惘,“刚进宫的那个嬛嬛已经死了,皇上忘记了么?是您亲手杀了她的,臣妾是皇贵妃甄嬛。”
  他的眼光一点点冷下来,像燃尽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烬,湮灭与尘土无异。他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华丽奢靡的七宝攒金丝帐帘,无力道:“是啊!已经回不到从前 了……那时候,朕与嬛嬛……与宛宛……那时侯,我们多年轻……再回不去了。”他喃喃片刻,注目于我,“为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静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皇上圣明。只是皇上不知滟嫔才是恨毒了您,否则,您以为她为什么要您死呢?”金镶玉护甲敲在青花碗盏上玲珑作响,“不过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会好好抚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与温实初的孩子登上御座,九泉之下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病空了的人,怎经得起这样一下,整个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喘着粗气道:“你这个毒妇,朕要杀了你——”
  “比起皇上残杀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臣妾尚觉得还得不够呢!”我明艳地笑,拨弄着耳垂上虎睛石银线坠子。
  他犹不甘心,狠命拍着床榻道:“来人——”
  “来人?”我轻笑出声,恍若初入宫闱时的天真,“臣妾就在这里!”
  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动作而翻涌似急潮,我退开数丈远,冷眼看他暴怒,语意温和,“皇上刚服过参汤,动怒无益于龙体安泰。”
  他见我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风声漱漱,如泣如诉。空阔的大殿,重重帘帷深重,他虚弱的声音并不能为被我遣开的侍卫宫人所闻。
  他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我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后的容颜。他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还是在那一年仲春,杏花飞扬如轻红的雨雾,他穿花度柳而来,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一开始,便是错的。
  只是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一场春遇终究被后来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净的粉红光华,只余黯黄的残影,提醒曾经的美好已当然无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轻轻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么?
  我缓缓行至殿门前,霍然打开殿门,月光清冷,遍被深宫华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没有任何区别。
  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把,我的悲泣响彻九霄,“皇上驾崩——”

发表于 2009-9-21 21:18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算来一梦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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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玄凌崩于昭阳殿,年四十三,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皇太子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的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润儿更名为纾润,眉庄为纾润生母,被追赠为昭惠懿安太后,作为纾润养母,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入住颐宁宫。润儿是孝顺孩子,册封礼极为隆重,甚至超过了皇帝大婚的规格,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大周附属和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来纳贡相贺,贺纾润君临天下,贺我母仪垂范,同时为我上徽号“明懿”,时称“明懿皇太后”。新帝年幼,本需太后垂帘听政。我以多病相辞,只以玄汾是至亲皇叔为由,命他秉辅政之责;而我,不过是偶然于宫苑重重之内轻言一二而已。
  凤座高位如能凌云,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饮水而已。
  镂月开云馆如今已是予涵在宫中的住处,从叶澜依的绿霓居移植回来的合欢开的极好,研究枝叶葳莛,密密宛如绿云,蔚成华盖。
  暮春时节,已有零星粉色合欢点缀绿云间,涵而正握了笔饱蘸了浓墨,在窗下一笔一画认真书写,“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绵绵轻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是淡淡的烙印浮在涵而白净的小脸上,他似是不解其中意,一边念一边轻轻反覆吟哦。有清单的风从容吹过,打开的窗轻轻扑棱,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偶尔有被风吹落的羽毛样的合欢花,轻轻拂于乌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样轻绵的落花声声,却似击在心上。
  或许许多年前,玄清也是如此,临风窗下,书写他原本应该清隽闲逸,畅然无阻的人生。
  心募地一痛,终至潸然泪下。
  涵儿抬头恰巧瞧见,忙上前拉住我的心,忧色满面,“母后为什么哭了?”
  我含笑,“见风流泪而已,没什么。”
  我拈过帕子轻柔擦拭他额角的汗珠,温和嘱咐,“若是累了,便歇会儿吧。 “
  他摇一摇头,道:“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儿臣还不明白,既然如胶似漆,是否真能不别离?”他抬头,天真的眼眸里满是好奇与追寻,“母后知道吗?”
  我脉脉垂手,扶着他的额头,“母后也不明白。你好几位皇叔里属你六叔学识最渊博,可惜他已不在了。你应多向你六叔学,旨在博学好思才好。”我停一停,爱怜地抚摸他的脸颊,“母后要你住在此处,意在如此。”
  涵儿极认真地答道:“儿臣一定不负母后期望。”
  我深深颔首,槿汐轻声道:“太后,九王妃在颐宁宫里等候。”我抚一抚涵儿,“母后先回去。”
  他答了“是”。我走远,又忍不住回首,花雨点点,花事如烟中,涵儿的神情气度,越来越像他当年。酸楚的心底漫出几许温柔,凄凉,却又安慰。
  玉娆嫁与玄汾多年,膝下惟有一女,王嗣无继,不免有些不豫。
  我欲安慰她,想一想,道:“反正予澈育在平阳王府多年,自幼以你和王爷为父母,不如就继嗣平阳王府也好。”
  玉娆素来极疼爱予澈,不觉含笑,然而她又忧虑,“如此一来,六哥一脉岂非无嗣。”
  我温静而笑,“不妨,我已决定让涵儿入嗣清河王一脉,以承香火。”
  玉娆一惊,大是意外,“赵王是太后膝下独子,怎可入嗣皇室旁支,断断不妥。”
  窗外有和煦的风,秾丽的春色一蓬一蓬盛开在金色艳阳下,绿肥红丰,满目浓艳娇娆。我目光清澈如静湖无澜,“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润儿并非我亲生,我如今置于太后之位,多少人怕我动了私心来日行废立之事废黜润儿。我已推了垂帘之嫌,更要安置好涵儿,以免来日两宫生出嫌隙,伤了母子情分,也可免涵儿卷入帝位之争,毕生不安。只有出嗣旁支,永无继位之可能,才能保住涵儿永生平安。”
  玉娆深深懂得,颔首赞同。
  午后,我已困倦,在颐宁宫长窗的紫檀榻上轻眠些许,梦见玄清依旧清朗温和的笑容,他轻抚我的额头,“嬛儿,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我在梦中惆怅,“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我并不稀罕太后之尊。”我停一停,不觉含泪,“你可知道,我终于下旨,让涵儿承你的血脉。”
  他颔首,“我一直视他如子。”
  他浅笑离去,飞雨逐花。
    我怅然醒转,眼前是颐宁宫陌生而华丽的殿宇,重重珠帘外,有一只燕子轻悄悄飞过,低婉一声。炉中乳白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昏黄的斜阳一抹拂过九龙影壁,落进深深庭院。空落落寥无一人,我才惊觉自己已是一朝太后。
    我不过三十余,已是一朝太后。
    太后?我凄然轻笑,再多荣华富贵,不过是披着华裳的孤魂野鬼一般的女子。
    发怔许久,才唤进宫女伺候梳妆。小允子见我醒转,方进来悄悄在我耳边道:“太后,凤仪宫的宫女来回话,今日朱氏听得礼乐炮声,问了是否是新帝登基。”
    我瞧着铜镜里端正的容颜,不觉冷笑,“她还惦记这个?”我徐然起身,“哀家有多久没见朱氏了?”
    小允子俯首回话,“十一年了。”
    我盈盈一笑,“今日皇上登基普天同庆,哀家也该去问候故人。”
    小允子劝道:“凤仪宫空落许久,朱氏名分未定……”
    我理一理衣上流苏,“如何没有定她的名分?”我一笑,“是了。只怕她也惦记着名分未定,所以记挂新帝登基。她还有一丝盼着是齐王登基么?还是想若是晋王身登大宝,或许会赦她出凤仪宫,还是会复她太后名位?”
    小允子忙忙赔笑道:“她是痴心妄想!太后留她性命至今已是宽仁无比。”
    我静静道:“去吧!”
    凤辇去得又稳又快,春光如织锦披离,叫人情愿沉醉。凤仪宫外四时花卉如新,金栏玉殿沉静伏在翠柳娇花之中,一点也瞧不出里头已是禁闭十一年之地。
    时光荏苒若流星,一别经年,不知朱宜修已是如何面貌?
    正寻思间,里头的宫女早已得知我要来,朱漆宫门缓缓打开,一溜跪了一地宫女内监。我凭着十余年前的记忆,扶着小允子的手迈进凤仪宫,过了花苑,过了雕花长廊,东侧的偏殿含光殿,西侧的凉风殿,一切如旧。似乎还是昔年景象,我含笑,朱宜修也的确还是昔年的皇后。
    逐渐接近曾经熟悉的昭阳殿,“嗖”的一声从地上飞起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得远了,洁白的羽逐渐融进深蓝如璧的天空。我问掌事的宫女,“皇后还是像从前一样盯着这些鸽子看吗?”
    那宫女诚惶诚恐道:“早些年是,如今她眼睛不大好了,便不像从前那样成天望着这些乱飞的鸽子。”她战战兢兢看我一眼,又道,“依太后娘娘的吩咐,这些鸽子老了就再养,总要活蹦乱跳爱飞的那些。”
    我赞许地看她一眼,“很好。”
    她引我向前,“她就在里头。”说罢为我推开殿门,后退几步。昭阳殿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一时有眼盲的错觉,看了片刻,方借着洞开的光线瞧见朱宜修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坐在窗下,窗早被木板钉得封死了,只留下一个透气的小口子。她依旧梳着端正的凌云髻,那是皇后才许梳的发髻,亦是她往日最爱。明黄朱紫正色的皇后凤衣整齐穿在身上,只是那颜色早已旧得狠了,细看下有些仓皇的稀皱,似她这个人一般,每一毛孔气息都透着过时与颓败的潮湿霉气。
    她静静道:“是你来了吧?”
    我笑言:“你依旧耳聪目明。”
    她淡然:“今日是登基大典,除了你,谁还有闲情逸致来看本宫?”想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她的声线有一丝掩藏不住的枯涩嘶哑,“而且你没有成为太后,又怎会再来看本宫?”她转身,面容的颓败让我在一瞬间有难掩的震惊,她已经那样老,稀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早已簪不住华丽玲珑的步摇。
    她摸一摸脸,自嘲道:“本宫老得已经吓到你了么?外面那些人和泥胎木偶一样,无论本宫如何,他们也不会多看本宫一眼。”
    我微微一笑,“不怕,谁都会老。”
    她走近我,微眯了眼细细端详我的脸孔,“你还不老,望之如二十许人。和本宫心里一直厌恨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我恬和地笑,“劳您牵挂多年,哀家亦很荣幸。因怕您忘了哀家的样子,所以不敢老去。”
    她的目光陡地壮大,停驻在我青丝云鬟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拨开我的发髻一捻。她一惊,“你已有那么多白发!”她侧首沉思,“本宫记得你不到四十岁。”
    我拢一拢发髻,平静看着她,“还好,发髻梳得高,花宜手巧会得染黑,不细看也瞧不出来。”
    她缓缓笑起来,起先只是一缕笑意,渐渐笑容渐浓,终于扼制不住笑出声来,“甄嬛,看来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还好。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
    我早已吩咐了人不许跟进来。外头小允子听得动静,终于按捺不住赶了进来,正见朱宜修笑得不止,不由怒喝道:“大胆!竟敢在太后面前失仪,还不跪下!”
    朱宜修冷冷瞧他一眼,只那一眼,便尽显皇后应有的高贵风仪。“皇帝即位,她是生母便是圣母皇太后。昭成太后懿旨‘朱门不可出废后’,皇上未曾废后,本宫依旧是先帝正宫,如今便该是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是东宫,圣母皇太后是西宫,嫡庶有别,过了这些年,还是该她甄嬛拜见哀家才是。”
    良久的沉默,她的气势风度一如当年,仿佛还是那个高高凌位于凤座之上的皇后,等我跪拜如仪。
    我的笑意似一朵稀薄的花。小允子会意,“娘娘好糊涂!先帝生前太后已是皇贵妃,摄六宫事,位同副后。如今登基的四殿下并非太后所生,怎会有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之别?当今皇上只尊咱们这独一无二的太后。”
    皇后浑浊的眸光如利剑般倏地一亮,“你说什么?登基的不是皇三子?!”她似不可置信,“你竟不让你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天下竟有你这样的母亲!”
    我轻轻拨开她的手指,曼声道:“当皇上未必是天下第一长时间事。先帝生前受了后宫几多算计,连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哀家可怕极了自己的儿子将来娶上您这样的皇后,算计得先帝几乎断子绝孙。”我轻笑看她,“皇后,您息怒。”
    她缓缓吸一口气,旋即恢复素日的淡定高远,沉稳道:“无论是哪位皇子登基,哀家都是太后。即便会被你甄嬛困在昭阳殿一生一世,哀家也是太后!名分之数,不是你甄嬛可以改变。”
    “您放心。皇帝纯孝仁愿,必定不会不顾您的名分。”我笑盈盈觑着她,“昨日哀家已与新帝商定,依旧尊您是皇后。礼部连徽号都拟定了,便是‘温裕’二字。温裕沉密,最能彰显您的品性了。”
    朱宜修素日沉静如石的仪态在一瞬间如潮退去,她厉声喝道:“你好毒的心肠!兄终弟及或弟终兄及才能尊先帝正宫为皇后,哀家为皇帝嫡母,你竟压哀家为皇帝平辈,岂非叫世间笑话皇家无法度尊卑可言?!”
    “还有一样您忘了说,若先帝正宫是当今的晚辈,那也只能是尊为皇后另居别宫。所以,您若以为哀家压您为当今的平辈或晚辈都无妨。”我笑颜温婉,“而且世间之人也不会笑话!宫中多年只知哀家而不知皇后,皇后实在不必担心是否有人会耻笑皇后。你只需自己心安即可。”
    她惊怒交加,容颜似要破碎的布絮,颤抖而狰狞,“昭成太后要先帝亲口答允‘朱门不可出废后’,先帝尸骨未寒,你竟敢压制正宫如此!他日你与先帝黄泉相见,将以何面目面对先帝与昭成太后!百官竟能容许你如此践踏先帝颜面!”
    我端然坐上她素日升座的凤座,以目光凌驾于她,缓缓道:“哀家这样做正是秉先帝旨意,顾全先帝的首页。先帝的确答允昭成太后‘朱门不出废后’,所以您还是皇后,以后也一直都会是皇后,连死也不会改变。先帝说过与你‘死生不复相见’,若你成太后,他日必得与先帝同葬陵寝,岂非要先帝食言,魂魄不宁。而且,他日即便到了黄泉,想必先帝也不会与你相见的,所以你实在无须担忧以何面目见先帝,因为在先帝面前你早已无面目可言。所以哀家会按先帝生前所言,先帝与纯元皇后同葬景陵,你死后以贵妃之礼葬入泰陵,与早死的贤妃、德妃做伴。”我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你是先帝生前最厌弃嫌恨之人,百官绝不会有异议。何况,你长久以来都是有名无实的皇后,顶皇后之名以贵妃礼下葬,也很合宜。”
    她怔怔地,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死生不复相见?皇上真的这样说?”
    殿外春意迟迟,无尽春光似一幅工笔描绘的画卷,我的声音在这温然春意里显得格外清冷,“先帝恨毒了你。你害死他毕生最爱的纯元皇后,害死他那么多孩子,他肯保全你皇后的名位已是勉强,怎愿再见歹毒心肠的你。”
    她的目光如冰锥,似要将我身体戳裂,“到底是先帝恨毒了我,还是你恨毒了我?”
    “没有温裕皇后,何来今日的甄嬛。哀家能有今日,全是由皇后您指点历练,自然感恩戴德,尽力保全你此身荣华。”我低低道,“只是哀家已是太后,秉承先帝旨意就得替先帝成全你,他日史书工笔,乾元朝有四位皇后,却只有三位太后得享太庙祭祀。先帝会让你生生世世都是皇后,永不超生。”
    她不语,绝望的气息迅速淹没了她。仿佛一息之间,支撑她身体的所有力量被一丝丝抽走。她缓缓走到方才的窗下,软软跌坐下去,再无声息。
    我环视昭阳殿,富丽缠绵的雕画显得空洞而死寂,缓缓道:“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里日月长。昭阳殿,津是好地方。”我扶住小允子的手离去,再不回顾。
    次日大典,皇帝封端贵妃为端康贵太妃,德妃为和敬德太妃,贞一夫人为贞怡太妃,庆妃为庆恭太妃。我在颐宁宫含笑受礼,亦安排下寿祺、凝寿、长寿等宫予她们居住。礼仪甫过,却见小连子匆匆赶来,我还以为是贞怡太妃不适,便问,“是贞怡太妃又哭晕过去了么?”
    德太妃眉间微生悯意,举起绢子点一点眼角,叹息道:“燕宜为了皇上龙驭殡天伤心得水米不进,若弄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庆恭太妃忙笑道:“二殿下已经去陪着开解了,贞姐姐顾念儿子,也必会保养身子的。”
    二人正议论,小连子附耳低语几句,我微一蹙眉,只道:“知道了。”
    德太妃问我:“怎么了?”
    我伸手按一按发髻上因素服而佩戴的白银簪子,淡然道:“温裕皇后薨了。”
    德太妃手中端着的茶盏一动,几乎洒了出来,“什么时候的事?”
    小连子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他声音一低,“来报的宫女说温裕皇后的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老大,死不瞑目。”
    庆恭太妃不掩嫌恶之色,“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贵太妃眉毛也不抬一下,淡淡道:“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不必费事。”
    德太妃微微一笑,“皇上虽然年纪还小,只是也该考虑着迎几位妃嫔入宫了。当年贵太妃不也是昭成太后早早鞠养在宫中的么。”
    我漫然而笑,倦怠地倚在椅上,“是呢。等过些日子也该打算起来了。听闻殷大人家的女儿月镜与皇帝差不多年纪,十分懂事……”
    窗下有微风过,引来上林苑弦歌声声,有年轻的歌女轻柔地唱着: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云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我侧耳倾听,信手拨起搁在身边的那具“长相思”,有流畅的琴音缓缓流出若秋水潺涴。
    往事茫茫倾覆,我忽然觉得,这阙《山之高》,早已唱破了我的一生。
    周遭安静极了,仿佛人人都被这旋律浸染,只是默然倾听。良久,德太妃才轻轻道:“先帝驾崩,宫中不宜见乐声的。”
   我淡然一笑,“无妨。毕竟有新帝登基之喜。”
    晨光融融清美,我倦然微笑,已经是正章元年了。
    浮生恍若一梦,乾元年间事,皆是旧事,弹指刹那尘烟。
    横汾旧路独自渡,空余红颜映残阳。
    我转眸,颐宁宫富丽堂皇,空庭寂寞,日影渐渐向晚,满壁斜阳空。
    后来,我的予涵被过继入清河王府,再后来,润儿和涵儿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数十年后,润儿的孩子没有孩子了,涵儿的孩子,我的曾孙便被迎入宫成为新帝。
    只是那时的事,我再不知了。
    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人生。而我的故事,已经完了。
    浮生一梦,不过如此。

发表于 2009-9-21 21:2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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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完了,还有个番外,基本上交待了安陵容一开始为什么要跟皇后害甄寰,还有她们两个是怎么接上头、对上眼的。虽然觉得说服力不是太强,不过就勉强认为安氏有心理缺陷(比较变态),所以想事情容易钻牛角尖吧。

发表于 2009-9-21 21:24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鹂音声声,不如归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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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长早已前去打发一切,甄珩跟在一个青衣小内监之后,随着他择的那条静静偏僻的小路默然前行。
  隔着丛丛绿柳红花,远远瞧见有几个宫女内监跟在李长后头越走越远,李长口中道:“景春殿上头的瓦头松了,万一掉下来砸着了鹂妃也不好。你们快去拿些琉璃瓦来,等明儿个早上补上去。”却听一个宫女伶伶俐俐道:“还不听公公的话,腿脚快些。”
  那宫女想是还年轻,声音清脆如铃,粉红色的宫女袍服的衣角闪在秋绿衰哀之中,别有一番明丽轻俏。他怔怔地想,若她当年没有入选为秀女,或者犯了错成了宫女,即便辛苦些,到了二十五岁也能放出宫去。出了宫,到底是蓝的天,绿的水,不必活得那么辛苦恣睢,辗转压抑。
  若不在宫里,恐怕她也早已儿女成群。在这样晴明的秋阳下,她会绣着一副鸳鸯蝴蝶,转头和自己的夫君笑语几句,哄一哄膝下乖巧的稚子。
  而此刻,哪怕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比她自在欢畅得多吧。
  眼见那一行人渐渐远得瞧不见了,他犹自望着,午晌的太阳本是极暖,他背心里沁出了些微汗粘住小衣,风贴着地面裹上身来,犹带着衰草寒烟的疏疏气味,直叫人觉得寒意侵骨。甄珩正怔怔间,却听那小内监轻声道:“公子。”
  他笑着道了声“宫里大,走得乏了。”
  那小内监陪笑道:“是。从前皇上宠爱鹂妃,特意挑了这风景好的宫苑,所以路远些。”再走了一炷香时分,远远能望见长杨宫的一带赤色宫墙。那是极安静的一处所在,太液柔波,烟柳生翠,秋花闲开,几只金黄色的鸟儿静静栖在枝头,轻轻叫一声,又是一声。只是这一声声鸟啼,更显得四下里静得怕人,就好像眼前这座华丽的长杨宫一般。
  前门立着几名侍卫,靠在墙根下打着盹,不甚精神的样子。小内监轻轻向他摆了摆手,暗示他不要出声,绕到宫室后一侧小小的角门,摸出钥匙打开了。
  他心里有点惴惴,这是他第一次踏进不是自己亲妹妹的妃嫔的宫室。这是她的殿宇,或许此刻这样走进,对茜桃,是一种新的背叛。
  然而,真是有许多疑惑要问她。那么多疑问,日日夜夜勒着他的心,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曾经记忆中清纯羞怯的她与想象中形如蛇蝎的她纷叠在一起撕扯着自己与茜桃,连神智模糊的时候亦不曾将这样的混乱弃下。
  甫踏进门,有粉红的颜色俏生生扑面而来,那样艳,几乎叫他以为是春深似海时的桃花。却是小内监善意的提醒,“公子当心,这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
  他才恍然,跟桃花那样相似的花,原是夹竹桃,艳而毒。
  庭院里的芭蕉已经萎尽了,乌黑一株,软塌塌地半斜着,还靡出几滴黯黄的汁液。这样朱栏华庭中的颓败叫他触目惊心,突然心里生了一丝微末的怜悯,不知即将见到的她,该是如何凄凉情状。
  他迟疑片刻,还是跨入了那扇朱漆雕花的殿门。景春殿内暗沉沉的,然而那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偶尔有晴丝一闪,却也从暗里折出一丝丝星辉样的光芒。他细看去,才发现那原是殿中铺天垂地的落下的半透明纱帷,上面用银线刺着“和合二仙”的图案,那原是庆贺得子的图案。他心里微微一酸,想起嬛儿告知他——安陵容已永不能生育了。
  晴丝如缕,银线在光线下莹莹的泛起晶亮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他好容易适应了殿中的光线,细细留神,殿中的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更不乏种种奇珍异宝,只随意漫掷在案几或架上。正中那一架大红纱透绣“洛神赋图”的翠玉屏风便值连城之价。他是男子,原不懂得这些。只是听妹妹说起过,魏文帝死,宠妃薛夜来被遣回故乡,有一日读到曹植的《洛神赋》,想起宫中时光,感念故后甄宓的恩德,以甄宓之貌绣下这副洛神图,并绘上曹植的《洛神赋》。薛夜来素有“针神”美称,所以用黑绒绣出草字来,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惟妙惟肖。此屏风世间唯有一架,实在是无价之宝。
  见他有疑惑神色,那小内监忙陪笑道:“安氏虽然失宠,可太后吩咐了,一应东西全不要内务府收回,只陪着她一同葬在这里就是。他有些嗤之以鼻地摇摇头,用怜悯的口吻道:“安氏真是可怜,伺候的人都没有了,天天只对着一堆死物,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闻言心口微微一震,也叹不出什么,只看着那架屏风,他不擅品评绣工的好坏,只觉得上头的洛神真有凌波微步之态,仿佛要步下屏风,走到自己面前来。
  当时听妹妹随口说起时便留了心,陵容是极擅刺绣的,若她看见,定会喜欢。
  只是,这也不过是想想罢了。这样的连城之宝,如同已入深宫承恩婉转的她一样,都只能在午夜梦回的寂静里,如闪电一般迅疾划过脑海——偶尔想想罢了。
  却不想,她真已经拥有。可想而知,当年的她是如何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虽未亲见她的荣宠,然而后宫女子大多出身世家,她是身世寒薄的县丞之女,便这样从次序微末的选侍始,一步一步踏上尊荣之地,临位三妃。
  鹂妃一曲清歌绕梁三日,兼惊鸿之姿,轻易摘取紫奥城万千荣华。
  只是如今被囚冷宫,这一切繁华如梦,多么像一个笑话!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息的尾音似一缕凉风,还未散,便见屏风后有人影一闪。他等了半日不见人出来,略略踌躇,只好进去。屏风后是极阔朗的一间屋子,才是待客的地方。她坐在花阑长窗下,纤手微扬,五彩的丝线便在细白的手指和雪白的绷布之间灵动如蝶。她穿着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头发并不梳成发髻,只如未嫁女子一般垂着几缕,风吹过,便柔软扬起,鬓边簪一支简洁的素白银簪,那样娴静的姿态,宛如初见时的好女子。那银簪他见过,素昔在甄府小住,她头上便只簪着这只簪子。连衣裳,也是那时她常穿的颜色,只是并无镶银丝万福图纹这般贵重罢了。
  当年的她,美如桃花,是风露清韵一般初开的桃花。
  正被回忆撩拨,她抬头浅浅一笑,轻轻唤他:“甄公子。”
  甄珩略略一愣,心中突突乱跳,连对他的称呼,也似当年。然而,已不是当年了。他稍一转神,已按礼问候,“鹂妃娘娘金安。”
  她停下手,忽而一笑,“我待公子如从前,公子怎么还称我‘娘娘’?”她的声音绵软如三月风,“你瞧我是不是老了,和从前还像不像?”
  甄珩垂首道:“礼制所在,臣不能不遵,绝不敢冒犯娘娘。”
  她看住他微笑,软软道:“你敢只身前来,已不怕冒犯。何必又再拘谨?”
  从前,她哪有这样坦然,若察觉了他的目光,也会含羞低头,粉面生晕。他抬头,须臾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瘦了许多,脂粉描摹得细腻厚实,却遮不住面颊肿起处道道红痕,——听闻是太后日日派人掌嘴所致,更哪堪掩饰眼底的无尽沧桑。“娘娘容颜依旧,装束也似从前,只是心已不是从前单纯的心了。”
  她低手绣了几针,他看见她绣得是一双鸳鸯,游弋在一树花开如焚的夹竹桃下。她轻声道:“若还是那颗单纯的心,恐怕早已在宫里死了几百回了。”说罢“嗤”地一笑,“既然说礼制所在,那么悄悄地进嫔妃宫殿,算不算是违制?”
  甄珩退后一步,道:“是臣失礼。然而,臣应娘娘所请,也是有话要问娘娘。”
  她的手边搁着一盘生杏仁,她取了一枚慢慢吃了。她转过脸,姣好的侧脸沐在日光里似一朵半开的白莲。她声如梦呓,“你知道我的刺绣是谁教我的?是我娘。我娘曾经是苏州的一位绣娘,她的手艺很好,绣出的鸟像会飞,绣出的花像有香味儿。她心灵手巧,年轻貌美,我爹很喜欢她。当年,我爹还只是个卖香料的小生意人,好不容易凑了钱娶了我娘,靠我娘卖绣品攒了一笔钱捐了个芝麻小官。我娘为我爹熬坏了眼睛,人也不如年轻时漂亮了,我爹便娶了好几房姨娘,渐渐不喜欢我娘了。我娘虽然是正房,可是眼睛不好,年老色衰又没有心机,所以处处都吃亏,以致我爹连见她一面也不愿意了。我每天看几房姨娘争宠,我便知道,女人若心软,迟早自己要吃亏。后来五姨娘跟一个外来的裁缝跑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金银细软,几个姨娘看家里破败了,也都各奔东西。爹爹虽是县丞,却不为那一任县令所喜,在官场上委顿无奈,还有什么法子去追五姨娘回来,这时才想起我娘的好来。入宫后,华妃这样凶悍,皇后城府又深,连宫女都敢欺负我。我很怕,我每晚都做梦,我梦见我变成我娘一样,瞎了眼睛受人欺凌,生不如死。”
  甄珩心中本恨极了她阴毒,此刻也不由微微生怜,“我知道宫里的日子难过。只是日子再难过,再要步步为营,也无须伤害身边的人。嬛儿,她一直把你当姐妹。”
  “谁天生愿意伤害别人?愿意伤害自己身边的人?”她转首,眼底闪过一丝忿然之色。“我进宫之后每天都害怕,可是再害怕,只要想到一个人,我便好受些。我入宫数月不愿承宠,你知道是为什么?是我不愿意。我知道进宫之后到死都不能再出宫了,宫嫔和宫女不一样,宫女二十五岁还能出宫还乡,我却不能了,我只能活生生老死在这里。可是……”她咬一咬唇,凌波妙目从他面上横过,似怨似嗔,“我情愿这样一辈子想着一个人,聊度此生。”
  他隐约知道她口中的“一个人”是谁,他微微抬眼,正对上她望来的灼灼目光,心中突地一跳,不由脱口道:“谁?”
  她眸中漾起晶莹一点,那晶莹里有他的身影。良久的沉默,秋阳落在庭院里那么静那么静。她的眼眸似不能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影,热热地痒。心口怦怦跳得厉害,一突一突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般,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又酸又涩。那么多年了,终于要说出这句话了么?她迟疑着,挣扎着,似不能相信一般,这么久这么久,终于可以亲口告诉他了么?她的喉头有些哽咽,目光温柔得能沁出水来,良久,她才低低出声,“我不信你不知道。”
  这样含羞带笑,多么像初入甄府时的她。他心下一软,他是知道陵容喜欢自己,他不止一次察觉她偷偷望向自己的眼神,他是知道的。然而才欲说话,脑海里蓦然一动,忽地想起一个人来——那是茜桃初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待茜桃其实并不算很好,总是淡淡的,淡淡的,比最寻常的夫妻还淡几分。那一日晨起,晨光熹微如画,茜桃坐在镜前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又浓又黑,似一匹黑亮的缎子,他不经意问她,“你几岁了?”话一出口,自茜桃嫁入甄家,他没有留意过她的一切,连年纪也是含糊的,十七八还是十八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结为夫妇月余,他竟不晓得她的年纪。女儿家小心眼,她性子再平和,恐怕一场风波也是不免了了。
  谁知茜桃却不恼,只是偏过头粲然一笑,“我不信你不知道,一大早便哄我玩呢。”
  甄珩一怔,只得苦笑,“我真不知道。”
  茜桃盈盈一笑,露出细白一排贝齿,“十八。你若不记得,我再告诉你就是。”于是,他也笑了。
  那时他便知道,茜桃是这样宽厚温暖的女子。所以,他渐渐爱上这个女子。
  眼角,已经有了些微的泪意。陵容心中一动,原来,他还是念着自己,如此在意自己。于是她多了些勇气,轻轻道:“那个人就是……”
  “是臣冒失了。”甄珩截断她的话,“臣不该探究娘娘私隐。娘娘想谁都不要紧,只是臣是外人,娘娘不必向臣宣之于口。”
  陵容心底一凉,手上的银针一颤,险险刺到自己,一缕哀凉的笑意漫上唇角,“公子以为自己在我心中只是外人?”
  他深深吸一口气,“是。娘娘曾与臣的妹妹淑妃情同姐妹,臣只是淑妃的兄长,与娘娘并无相干,怎不算外人?”
  指尖怎会出了这许多汗?涩得很,腻得连针都捉不住。听他这样直白回绝,那种感觉,和那日冬雪中亲眼看他与薛氏恩爱离去有何分别?她从未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如冰锥刺心一般,四肢百骸无不疼痛——她与他是结发恩爱,而自己,始终只是个外人,连远远旁观都会心痛的外人。
  可是,自己终究恨他不起来。
  心底的哀凉似那一日的大雪纷飞,寒意彻骨,“曾经,我也以为甄嬛是真心待我好。选秀的时候对我出手相救;我困窘的时候接我到甄府居住,对我关怀备至。入宫后,我与她、与眉庄相依为命。那时候,我真以为她待我好。她拥有那么多东西,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皇上的宠爱,她什么都有。而我,却因出身贫寒备尝世人冷眼,还要因为她的承恩得宠受华妃的戕害羞辱。这些都不要紧,她是你的妹妹,她待我这样好,为她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可是,她为什么要来告诉我你要成亲了,成亲的对象是出身世家的豪门千金。从她告诉我那一刻起,我心里所有的期待都破灭了,我不知道我要再怀着什么期待,做什么样的梦才能去抵挡宫里无处不在的寒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陵容的语音爆发出一丝难掩的压抑与哽咽,“可是也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甄嬛是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了我对你的心意,只是她从来不说。因为她知道,她只消一句话就能破灭我所有的美梦。从此,我连做梦的权利也没有了。”
  她倾吐着积久的委屈,那么多委屈,多少个深夜里,她忍得连牙根都咬酸了。明瑟居的深夜太过寂静,静得连风也只是匆匆停驻,留下远处隐隐的欢笑声便又走了。这样愉悦的笑声会是谁的?温厚大方的眉庄,明艳跋扈的华妃,还是嫣然百媚的甄嬛?
  仿佛是谁都不要紧,那些笑语从来与她无关,她只能蜷缩在明瑟居简陋的一角,揣测着那些笑语的来源,思念着那一张俊朗的面孔,冷眼瞧着月光在自己的皮肤上一寸一寸地爬过去,直到晨曦初露。
  甄珩心底一震,别过头去,缓缓道:“我是皇上的臣子,你是皇上的妃嫔,我们之间原本就无可能。何况,我与嬛儿身上肩负的不止是自己的未来,更是整个家族的荣耀。你断了心,破了梦,于你于我于我们的家族都是好事。”
  她的唇际泛起一丝冷笑,“是啊。那时,我还没想到,她断我的念头,不过是要我代替沈眉庄去争宠,以便巩固她在宫中的地位。淑妃并非不喜欢皇上,却还能亲自为我引荐,其心狠手腕可见一斑。何况沈眉庄未被禁足之前,她的地位未岌岌可危之前,她何曾想过要与我半分荣宠,不过是独享圣恩雨露罢了。一直以来,她对我好对我施以援手处处照顾,不过是施舍而已。”
  无宠的日子里,华妃的鄙夷与凌然已经习以为常,渐渐,连侍女也敢公然嘲笑她。谁比谁高贵呢?她想着,原想着要为爹娘争一口气,却偏偏事与愿违,渐渐成为宫中人人可以践踏的泥土。少年时的种种不甘,终于与眼前的种种不堪逼起她的好胜之心,然而,只要一想到他的一言一笑,万丈雄心也顿时委顿成柔肠百结,若真一朝承宠,或许,与他之间真的再无缘分了。
  那样不堪的日子里,映照着甄嬛的三千宠爱,她无端端被比成了夕阳残照里的一缕哀柳,泯灭成无颜色的六宫粉黛之一。
  女子若薄命,真如匣中粉黛,轻易随风吹去。
  这样的薄命凄凉,连贵为天下之母的皇后也不能幸免,何况自己。那些日子里,除了甄嬛惯性地施予厚待,唯一对她略有关照的,是后宫尊贵如天上明月般的皇后。
  受宠若惊之余,她也窥见了皇后无上荣耀的身份之后,那明亮皎洁的月光背后,残缺的暗影,——那是宫中人人皆知的秘密,皇后并不受宠。
  皇后并非绝色,且不论传言中的纯元皇后如何美若芝兰,眼前珠光华服之下的皇后,容颜甚至不能与甄嬛和华妃相比,连俗之又俗的丽贵嫔和静默温柔的冯淑仪,都比她娇艳三分。
  况且,她的韶华正如天边流霞,渐渐黯淡。
  不是不叹息心惊的,女子年轻时,哪一个不是如颊边新扑的胭脂,娇艳,芬芳,带着花露清馨,嫣霞如醉;待到渐渐老了,那鲜艳的香云也成了残脂颓粉,似死去僵硬的一缕花魂,多看一眼也觉厌弃,恨不得一手抹得干净。
  难怪,年轻明艳如华妃,盛气凌人如华妃,敢在皇后面前如此明显地表示出不屑一顾。
  可是不知怎地,她却莫名地对皇后生出想要亲近的好感,恰如明月照寒镜,照见彼此身上的清寒凄冷。皇后的身上,有一丝她熟悉的气息,她说不出是什么,只觉得亲切。或许,那样的熟悉,她自己也有,只是未曾察觉。
  于是,她对皇后便有些亲近,能这样忍得住寂寞,气度高华如山巅云,叫她心生倾慕。某一日,她在请安后独自留下,奉上一只自己亲手绣的香囊,那香囊里的香料是她思量了许久才配好的,极雅致的气味,以牡丹和兰花为调,配了沉水香与松针,初闻只是清淡的味道,嗅得久了,牡丹那种雍容的底蕴才会缓缓透出,沁人心脾。连香囊上的绣花图纹,也是精心的,凤穿牡丹,极富丽,又贴合皇后的身份。
  皇后自然是喜欢的,轻轻放在鼻端一嗅,赞了她的好绣工,又道气味清雅。正当她满面微红时,皇后忽然话锋一转,道:“这香囊极好,只是可惜了,本宫素日不用香料的。”
  宫中女子无不爱用香料,她这才留意到,每每来向皇后请安,她的宫中都只用花卉鲜果的清馨熏然,从未用过任何名贵香料。她不觉面红耳赤,比方才受皇后赞扬时更窘迫难堪,她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怎能这样不细心呢?然而皇后温和的嘱咐及时挽救了她的手足无措,“本宫不是不喜欢香料,只是嘱咐你,有些香料用得不当只会伤身,譬如麝香,女子就万万用不得。用之,有孕者会落胎,未孕者则不易受孕。”
  这些,她自然是知道的,在以后承宠侍夜的许多日子里,她便用一枚小小的含了一点麝香的香囊,成功地阻止自己怀上那个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并且,在看到管文鸳欢天喜地地戴上皇后赐下的所谓“红玛瑙串”时,她便明白,皇后也不希望她有皇帝的孩子。
  当然,那是后话了,只是在当时,她是深深感谢皇后的温言体贴的。
  皇后微微一笑,看着她道:“你懂得配香,自然也晓得这些厉害,本宫不过是多口,白嘱咐你一句罢了。”
  这便是皇后的慧黠处了,从一个小小的香囊便得知她对香料的了如指掌。而甄嬛,只是喜欢和她探究古方,配一味难得的百和香而已。
  她很清晰的记得,那天是十五的追月之夜,皇帝惯例是要到皇后宫中过夜的。那是每月一次,往往也唯一一次,皇帝留宿在皇后宫中。
  所以难得的,皇后也愿意这样和颜悦色地与她说话。
  果然,过了没多久,皇帝身边的小厦子来传旨了,而皇后以欣喜而期待的神色迎接到的,却是“皇上今夜留宿于棠梨宫,请皇后早些歇息”的口谕。那是少有的事,除非是华妃撒娇撒痴的厉害,否则极少这样破例,何况这些时日,甄嬛已接连被宠幸数日,已破了皇帝幸不过三的规矩。她惴惴不安,以为皇后要生气了,谁知却看见皇后更深更从容的笑意,“甄氏温柔聪慧,最善体察圣心,皇上多陪陪她是应当的。”
  她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明白皇后与自己的相同之处,原来她们都善于隐忍,喜怒不形于色。
  直到后来,她更明白,这种隐忍之后并非是无所作为,而是目标更明确的伺机而动。
  那一瞬间,她忽然深深地觉得,即便不是甄嬛自己愿意,但是这样夺走别人最心爱最期待的人与事,都是极不应该的。
  皇后再度举起那枚香囊细细欣赏,笑道:“有牡丹花的气味,也有牡丹的图案,妹妹真是懂得本宫的心。”
  她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大着胆子道:“凤凰是百鸟之主,牡丹是花中之王,配与皇后才相宜。”
  皇后幽幽一笑,轻轻将那枚香囊握在手心。
  那是一种无言的示好,她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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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1 21:25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鹂音声声,不如归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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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只是对皇后被夺宠的怜悯。只是,那种被夺走最期待与最心爱的人与事的心痛,她很快便也体会到了,也更明白宫中的宠爱,未必与容貌息息相关。皇后不是绝美,却有屹立不倒的皇后之位。自己则有一把好嗓子,因着歌喉,她一朝飞上枝头,婉转吟唱,只是在某个深夜酒醉醒来的瞬间,望着拥自己入怀而眠的高贵男子,心里骤然闪过某张难以忘怀的脸孔。夜凉的气息和微寒的星光裹在自己身上,她忽然觉得厌倦,萌生退却之意。
  一场风寒过后,才发现太医所用的虎狼之药使自己的嗓子一夜之间就破了,沙哑难闻。她忽然想,这样退下来,也是好的吧。只是恩宠的衰退比她想得更快,恍若潮涨潮落,她已然失宠。望着案几上的闪烁耀目的金珠玉器,骤然回归冷清的生活,她有些茫然。
  于是尝试着恢复自己的声音,发现有些力不从心,便也懒怠了。彼时,甄嬛刚怀上第一个孩子,荣宠如烈火烹油一般,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皇后见自己哑了嗓子,便悉心调了药物,又请旧日伺候过纯元皇后的歌姬指点她如何发声,重新唱出惊为天人的歌声。想起自己的父亲,曾无端被牵连要丢了性命,惶急无措中,才明白恩宠与地位在宫中的重要,只是盛宠如甄嬛,亦要为自己之事求到皇后门下,可见皇后才是真正可依附之人。所以,当她发觉皇后要自己赠与甄嬛的舒痕胶中,浓郁花香之下潜藏着一缕纯正麝香的气味时,她不动声色,含笑接过。
  这已经成为一种默契,就好像,看见皇后抱着松子调教时,她含笑提醒气味会对猫狗有强烈刺激。
  无他,女萝生涯,她必须依附皇后,然后使自己心愿得偿。
  已经没有爱了,那么,她把恨无限放大,填补自己繁华转身后的空虚与落寞。
  甄珩听她语意凉薄,摇头道:“嬛儿既早知你牵挂与我而避宠,又怎肯勉强你去?何况若如你所言三人相依为命,那么眉庄禁足,嬛儿岌岌可危,若不与你携手,也不过是一一为人鱼肉罢了。”
  陵容但笑不语,只是低头绣了几针鸳鸯的彩羽,拣几枚杏仁吃了,低低叹道:“你是她的兄长,自然事事为她分说。为她担待。我却无这样好命,没有兄长依靠,也无人可信赖,只有我自己一人罢了。”
  不是不羡慕甄嬛与眉庄的姐妹情深。只是自己,终究比不得眉庄。她甚至觉得,从头到尾,甄嬛何曾待自己有过真心,不过,是利用罢了。
  往事浮沉的瞬间,瞥见甄珩欲言的神情,陵容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愿听,只盈盈看向他道:“你素日的牙疼病可好些了?”
  甄珩只得答:“谢娘娘关怀,已经好多了。
  “咬着丁香么?还是用了新方子?”
  “娘娘的法子很有用。”他答完,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小小锦袋,里面一向放着几枚丁香花蕾,牙疼时可以取出一枚含着,既可止痛,唇齿亦有芬芳气息。很久以前,他是那样珍惜她的好,而现在……他也未能完全割舍。
  “那我便安心了。”她抬首,轻轻吁一口气,道:“你来见我,必是有话要说,你问就是。”
  甄珩沉声道:“你与嬛儿的恩怨我不清楚,但我清楚自己妹妹的禀性。人不犯她,她不犯人。我只恨自己身在宫外,不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尽做兄长的心力。眼睁睁看她失去自己的孩子,看她在宫中被冤受尽委屈,看她被废黜修行,却什么也帮不了她。”
  陵容拨一拨垂落的鬓发,拈了四五枚杏仁吃下,幽幽道:“你总是怪你自己。有时候我很羡慕淑妃,宫里那么多女人活得像行尸走肉一般,唯独她能出宫。虽然是被贬黜的废妃,可是有什么要紧。宫外是活的天地,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可是她却那样蠢,非要回宫,把自己放在这不死不活的地方。”她哀怨地看一眼甄珩,“你言下之意,不过是怨恨我狠毒罢了。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要他死。这宫里,人人有自己的情非得已,人人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若不是爹爹被华妃憎恨欲置其死地,我怎知一定要有皇上的恩宠才能立足。不是我容不下你妹妹的孩子,是皇后。”她眉心微蹙,似有不适的感觉,“那件事之后,我心里一直愧疚。即便后来皇后和管氏要置甄氏一族于死地,我也不肯再害淑妃了。但是我好恨,在宫里的日子我每天都不快乐,可是我不得不笑,不得不争宠。若不是甄嬛推我上这条路,我何必这样郁郁一生。傅如吟入宫后我便一直怕,她长得那么像你妹妹,我不由得怕,更是恨,我把不能对你妹妹做的全发泄在了她身上。对淑妃,我下不了手赶尽杀绝。我若要她死,她在宫外,随便使人推她下山崖也就是了。可她终究是你的妹妹。我恨你妹妹,恨皇后,恨皇上。我恨,我也怕。我岂不知皇后并非真心帮我,她让我争宠,教我如何将声线模仿得惟妙惟肖,与纯元皇后再生一般,——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你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将自己置身仇恨之中不能自拔。皇上宠爱你多年,即便不是真心喜爱你,也并不算亏待你。你即便要算计傅如吟,何必用五石散伤害龙体。”
  陵容再忍不住,手中的银针狠狠刺入紧绷的白布之中,发出“嗤”一声脆响,“他宠爱我么?那么你忘了,他给我的封号是‘鹂妃’?你可曾听说过,哪位妃嫔是以鸟兽为封号?你妹妹想尽法子羞辱我给我‘鹂妃’的封号,那也罢了,她本就恨毒了我,皇上却是欣然应允,可见这么多年,我在他心中不过是只会唱歌的黄鹂鸟。唱得好,他便喜欢;嗓子坏了,便失宠。若不有这副肖似纯元皇后的嗓音,若非我时时谦卑,若非我费尽心机用香料留住他,恐怕我的下场比现在更凄惨百倍。皇后利用我、防范我,为了管氏不惜压低我;皇上不过是宠我。一想到我连做梦的权利也没有了,只要一想起你就会想到你与别人恩爱成双,我怎能不恨?!我总在想,若没有皇上,便不会选秀,不会让我离开你;若没有皇上,我不必每日算计着过日子;若没有皇上,我便不会成为皇后的棋子。皇后此生最爱便是后位和皇上,看见傅如吟专宠,她比我还恨。虽然是她吩咐我除去傅如吟,可是我的法子一石二鸟,我哄傅如吟用五石争宠,使皇上更眷恋她;皇上吃了五石散催命伤身,皇后比自己挨了几刀还要痛。那个时候,我才真痛快!”
  连他也觉得,皇帝不是真的宠爱自己么?从得到“鹂妃”的封号起,她便清醒地明白,自己在这位陪伴了多年的九五之尊心目中,不过是一只会唱歌的黄鹂鸟儿。她从来就知道,自己并非绝色,身段亦纤弱,比不得旁人纤秾合度,可以骄傲的,不过是温顺柔婉的性子,温顺到忘了自己还是人,还有自己的心意想法,一言一行婉媚顺从,还有一副酷似纯元皇后的好嗓子。只是一副嗓子,她远远觉得不够。偶尔翻阅古籍,她比谁都清楚,配制一剂媚药,于她而言易如反掌。恩宠于她,已经是穿在身上的华丽衣裳,一旦褪去,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依旧什么也没有。所以,失去美好嗓音之后,即便知道息肌丸有麝香,她也顾不得了,只能尽数吞下。
  没有人明白,其实她多么恨玄凌!若没有他的一道圣旨,或许自己的人生,会是另一场花开夭秾。
  诚然,她也恨皇后,即便她在皇后身前,为她除去了那么多她所忌讳的女子。可是看惯了皇后和颜悦色下的杀机手腕,时日越长,她越惊心。而自己是与皇后一样性子的人,皇后如何不忌惮。
  胡蕴蓉衣衫一事,皇后从容说出是自己告密时,心口紧缩的感觉。并非感觉被出卖,她已经习惯出卖与被出卖,像喝水吃饭一样,那是寻常事了。只是忽然惊觉,原来自己也被皇后忌讳,成为可以随时被推出去牺牲的人。
  管文鸳死去的那一日,那样大的雨,漫天满地皆是白茫茫的水汽,冰冷卷上衣袂。她就站在皇后身后,一齐看着管文鸳被大雨冲刷得已经没有温度的尸体被软绵绵拖在永巷的青苔砖石上,她心里有一缕莫名的快意。一眼瞥见皇后的脸色,淡漠得如同看着一只蚂蚁被捻死。
  皇后从不会在意,旧的棋子被弃,随手便拣过一枚新的。
  她,始终是云淡风轻布局之人。
  有多少次在午夜惊醒,望着昭阳殿浸出一身冷汗。或许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那些粉艳亡魂中的一个。她的孩子,本是不该有的,在佩戴了含有麝香的香囊之后,在服食过息肌丸之后。可是皇后明明白白告诉她,“必须有一个孩子,否则你救不了安比槐,更救不了你自己。”
  那么久以来,她并不愿怀上皇帝的孩子,看着甄嬛为失子而痛哭沉沦,看着一个个妃嫔为了子嗣痛哭流涕,欢欣失望,她只觉得无趣。真的是无趣,此身已非自己能掌控,如落叶飘零于汤汤河水,何必再添一个孩子,而且是自己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何况,一旦有了孩子,有了固宠的资本,皇后第一个便会要了自己的命。自己的生命已经负重累累,不必再百上加斤。
  她太懂得,如何不让自己拥有一个生命。
  可是是多么可笑,坚持了那么多年,临了她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强行受孕,哪怕明知道自己单薄的身子已经不能给予孩子一个完整的生命。可是皇后已然含笑,“届时你的孩子生不下来,也不会是你的错。”
  偶尔几次佩戴着含有麝香的香囊接近身怀六甲的嫔妃,偶尔几次为皇后伸指细细调弄麝香药物,——皇后是不肯轻易亲手沾染这些秽物的,哪怕她明知自己再无生育的转机。
  自己的命生来便低贱,不是么?
  她含了一缕冷笑,温婉答允。早已经知道,自己腹中孩子的性命自然有旁人来填补。是否冤枉,她已经懒得去在意与计较。所以哪怕知道自己中了甄嬛的算计,知道自己再不能生育,她并无过于悲痛的情绪,只觉得无尽的失望慢慢凝成冷铁般的绝望,灌进身体每一寸血管。
  她恨极了自己,恨极了自己的身不由己,甄嬛也好,皇后也好,自己从来都只是她们手上予取予求的一枚棋子。
  她,从不曾真正拥有过自己。
  她这样恨,不觉狠狠咬住了下唇,才能迫住心口汹涌的无助与痛恨。甄珩从未见过她如此凄厉的神色,心下又惊又痛,不觉道:“宫墙相隔,断了你的梦的人不是别人,是我。所以你无需迁怒别人,更不必迁怒我爱妻幼子!茜桃与致宁又做错了什么!”
  陵容的神色似被风雪冰冻,有凄清的寒意,“你以为我不想恨?我一直想恨你,恨你为何要找一个与我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让我以为你对我尚有余情!恨你编了一个梦给我又亲自打得粉碎!我多想恨你,可是我恨不起来!我只能恨你身边最亲的女子,薛氏存在一日,我便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笑话!明明先遇见你的那个人是我!是我!为什么是她与你共效于飞,白头到老!我为了你不愿生下皇上的子嗣,多年来一直用香料避孕,为什么她就能生下你的孩子,拥有你的骨肉!为什么人人要我对你断了心意,你却不能对薛氏和你们的孩子断了心意!你流放之后,皇后早已认定甄氏一族不会东山再起,她笃定得很。我却想知道,你流放了四年,到底有没有忘记薛氏和致宁。所以我特意派人去告诉你他们的死讯,只要你忍得下心肠,我可以即刻想法子让你不必再受流放苦役。可是你竟然为了那个女人疯了!她死了那么多年你还念念不忘!我恨!我恨!为什么薛茜桃什么都有,甄嬛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好恨!”陵容的情绪似喷薄而出的焰火,热泪滚滚泼洒。她整个人抖得厉害,伸手抓起剪子用力一扎,雪白的布匹上豁然出现一个极大的裂口。布帛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一幅即将完工的鸳鸯艳桃图就此毁去。
  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她目睹甄嬛失去第一个孩子后的伤心欲绝,她在快意中生了一丝怜悯,风光如她,也有这样心痛落魄的时候,只是,那是自己占尽荣宠的时候,她顾不上,也晓得已不能回头。
  更,当听闻他为了与自己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而要与发妻离异,她忽然心软痛悔了,甄嬛是他的妹妹,她害甄嬛失去的,不只是甄嬛的孩子,也是他未出世的外甥。她,怎可如此害他的亲妹妹!那一夜,无人知道,她是怎样默默饮泣,泪,湿尽罗衫。
  只是当那么多的泪流尽之后,独自立于茫茫大雪之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陷阱中自欺欺人的一个,是世间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白白陪衬出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燕双飞的春日永远只是旁人,而自己,只能是潇潇落花,独立寒雪。
  薛茜桃与甄嬛的幸福笑颜与显赫家世那么耀眼地照亮了她的自卑与虚空,叫她无处可躲。
  没有泪的心可以如此空洞而坚硬,她忽然明白了皇后,也明白了自己。
  所以当下令命人将得了疟疾的病鼠放入牢中咬啮中薛茜桃与他的幼子时,她心中唯有可以报得宿仇的热烈期盼与痛快。
  可他并不明白,这种痛快,实在是因为自己太在意他。
  娇妻幼子的音容笑貌恍若还在眼前。甄珩心底绞痛,脑中似焚着无数烈火,“你以为佳仪是我故意找来欺骗你,连我自己也才知道,佳仪是皇后和管氏故意找来入局,为的就是因为她相貌与你相似,他们便可为此离间你,让你一心一意恨我和嬛儿,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毁了甄氏一族!你总是说‘我以为’,你总是以自己的感觉钻牛角尖,何曾心平气和去思量一件事情?!凡事心胸狭窄只往坏处揣度的人如何能不活在痛苦仇恨之中!”陵容本泪水涟涟,自伤身世,听到此处,不觉怔怔呆住。甄珩强自压下怒气,“我何尝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早在甄府时我便知道!可我一早便为顾及彼此身份与族人装作不知,又怎会在你入宫多年后故意找一个与你相似的女子来招惹你?你怎不肯细想,以致铸成今日大错!”
  陵容缓缓落下泪来,无尽的秋光扑到她的脸上,似也晒不干她的清泪成双。“是我,不愿这样去想,不敢这样去想。我情愿以为你对我有情,我情愿这样误会这样去恨别人。宫里的夜那么长那么冷,每一秒怎么熬过来的我都不敢回头去想。若不这样认为,我真会冷得发疯!”
  甄珩转过脸,冷冷道:“你再冷,也不要拿别人的血来暖自己。”记忆中恍惚有那么一瞬,在战场上策马厮杀,带着血腥气的烈风扑面袭来,刀刃砍在敌人的骨上会有生硬地阻隔,鲜红的血便喷薄而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日的生死交接之后,再刚硬的刀刃都砍得卷了起来。边塞的夜是深沉的墨蓝色,星子的亮是惨白惨白的,风裹着胡沙呼呼地吹,马低头啜饮着清冽湖水,看得久了,那清澈的湖水里慢慢会出现陵容的面容。
  他其实早已察觉,在甄府里舞剑的时候,那隐在雕花小窗后看他的淡淡粉色身影。这样一留神,他笔直击出的剑锋便偏了几寸。
  若不是因为茜桃的温暖开朗,或许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一个死结,不复得出。
  陵容抬手抹去脸颊残余的冷泪,静静道:“失礼了。大约你从未见过这样的安陵容。或者在你心里,我早就是一个蛇蝎妇人了。”
  甄珩轻声道:“我记忆里,你永远都是甄府夹竹桃下粉衫纤纤的女子。”
  陵容掩不住眸中的惊喜和沉静,“你还记得?”
  甄珩似要隐忍,终于还是颔首,“一直记得。”
  陵容微微垂首,唇角泛起轻柔笑意,又取了几枚杏仁吃了,“但愿你一直能记得,只是今日的我你一定要忘记。若以后你还肯想起,一定要是当年的我。”
  大约方才情绪太激动,或许是眼泪冲淡了脂粉,陵容的脸色有些透明的苍白。有风吹进来,无数的纱帷被吹得翻飞扬起,似已支离破碎的人生,被命运的手肆意拨弄。
  陵容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贪恋,良久,到底还是轻轻道:“你走吧。等下太后午睡醒来,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甄珩点一点头,“你我之间,言尽于此。”
  陵容的唇角泛起一点黯淡的笑意,“我罪孽深重,你万万不要原谅我。”见甄珩一怔,笑意愈深,“你若原谅了我,以后必定不会再想起我。”
  他心底有强烈的涩意。她原是这样聪慧的女子,一早把话说尽,她明知自己不会原谅她,明知自己余生会想起她,故意叫他这样两难。他转过脸不去看她,“娘娘自己保重就是。娘娘的错,臣不会原谅,也会尽力不再想起娘娘。”
  “尽力?”她粲然微笑,“要尽力做的,势必很难做到。”
  “但是,只要尽力,总会好些。我不会原谅娘娘,也不会费力恨娘娘,因为不值得。”
  陵容的眼底染上一层阴翳的惧色,指尖捂在胸口微微发颤。她的笑意苍凉而哀伤,“是啊。我这一生,原本就是不值得。”她轻轻侧脸,注目窗外开得如彤云般的夹竹桃,那彤色染上她苍白的面颊,平添了几分和婉的神气,“你瞧这花开得多好,可惜明年就没有了。”
  甄珩一时未能明白她为何有此凄凉之语,只当她感怀际遇,也不多言,转身告辞。景春殿久未有人打扫,他的步履带起一点尘风,微微有些呛人。陵容的目光黏着着他离去的身影,只觉被他步伐所带起的尘土气也叫人贪恋不已。他会不会,再回头看看自己?然而眼睁睁看他快走到殿门前了,终究,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如果,他真的不肯再想起自己——她骤然害怕起来,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一起吞没了她,连亲眼看着甄嬛体内流出的热血带走她第一个孩子的生命时她也未曾这样害怕过。或许,欠了他这样多,欠了他妹妹这样多,她也应该偿还一些。
  记忆分明的瞬息里,她永远也记得,那一日,她在皇后处学习惊鸿舞的步法。午后太困倦,她倚在殿后小轩中打盹,日影深深,窗外几株茂密的芭蕉遮住了她,谁也没有发觉。
  朦胧中,听见绣夏向绘春道:“去炖一碗燕窝茯苓羹来,娘娘午睡醒来要饮的。”
  绘春笑嘻嘻道:“知道了。”说罢停一停,低声道:“金良媛怕是有了身孕,外头送了些桃仁来,等下磨碎了放进她的杏仁茶里,御膳房送去神不知鬼不觉的,谁叫小蹄子仗着皇上宠爱不长眼呢。”
  绣夏冷笑一声,道:“那是她活该!你忘了当年纯元皇后么?”
  绘春伴着绣夏笑语连连去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子紧紧贴着墙上,仿佛魂灵也不是自己的了。斜阳照进深深庭院,她唯觉深寒彻骨。
  那种寒意,在此时此刻迅疾从心底迸发出来。她霍然站起来,大声向着他的背影道:“皇后,杀了皇后——”那是最后残存的气息,她看他猛然回首,有震惊的神色,忽然生了一缕哀凉的微笑:“请将此话转告淑妃。”
  他颔首,旋即转首离去。
  她望着他最后的背影,勉力微微一笑,柔婉低下头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他能不能懂得,淑妃能不能懂得?
  她不愿去想了,唯一甜蜜的一瞬,——他最终,还肯回首一顾
  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她的胸口,她已经说不出话来,身子倚着墙壁软软地滑落下去。她苦笑,这条命,这口气,从来由不得自己。如今,终于可以由自己做主一回了。有冰凉的泪水再度从眼中滑落,泪眼朦胧中,仿佛还是初见那一日,他温暖的手安抚住自己慌乱窘迫的神情,“安小姐别怕,我是甄嬛的兄长,甄珩。”
  那是他与她的初见。若,人生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便永远不会有今日的分崩离析,泾渭分明。
  那时的他,笑容清澈而甘醇,并无今日的沧桑之色。他的幸福,他的安稳人生,终究是被自己亲手毁了。而她一手毁去的,何止是他的人生。自己的,甄嬛的,眉庄的,无一不是支离破碎。
  若有来世,她愿用自己的生生世世来补偿他自己所亏欠的。
  她困倦地想着,那样倦,终于不愿再想了。风吹过,庭中一本夹竹桃乱红纷飞如雨,漫天漫地都是这香艳有毒的飞花,如梦似幻,如蛊似惑地拂上她的身体,蒙住了她的呼吸。
  乾元二十三年十月初一,鹂妃安氏自裁于景春殿,年二十六。

发表于 2009-9-21 22:31 |显示全部楼层

少许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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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话还是比较爽的。因为越看越讨厌的男猪脚2号——皇帝玄凌总算死翘翘了,临死还给他戴上一堆绿帽子,不病死也要给甄寰气死。相比之下斗倒皇后都没这么吸引。

不过比较雷人的几个情节有:

1。让甄老太(甄寰的妈)见玄凌,一个跟纯元皇后长得很像的老妈,晕倒。。。而且我不大理解玄凌的心理构造,看到老去的“纯元”,意识到他心目中的纯元如果不去世活到今天可能不是那么完美,突然醒悟之后究竟怎么就说“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然后马上原谅甄寰了。怪怪的,有点不合情理。

2。玄清那个。。。的能力也太强了吧!不动则已,一有行动马上就有收获,不觉得太不真实了吗?跟尤静娴醉酒后就来那么一次,就怀上孩子了;甄寰跟了玄凌几年好不容易才生个胧月,跟他没几个月就是龙凤胎;出塞救甄寰回来一个ONS又生下雪魄帝姬。相比之下玄凌这么多女人,这么多年,生下来的小孩加起来都没他一个播种生下的多。个人认为最后这个雪魄帝姬根本是多余,作者制造多一个孩子的意义在哪里?就是为了让玄清回宫碰到甄寰的时候可以抱一抱,然后给玄凌制造一个杀他的借口?

3。还有那个谁谁谁(孙才人?),偷情也用不着在花丛里偷啊,有那么饥渴吗?刚看到这个情节都以为她是故意想让人发现的,或者甄寰乱编这故事拿来气玄凌的。后来看看又不像是假的哦。服了,这都想得出来。

[ 本帖最后由 JuliaTung 于 2009-9-21 22:50 编辑 ]

发表于 2009-9-21 22:4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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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玄清死了肯定很多人要伤心,不过分析一下他不死还不行。甄寰、玉隐、尤静娴,几个人乱七八糟的关系,他不死,以后跟玉隐也相处不来,反而一直有关系曝光的危险。他不死,甄寰也下不了狠心去害皇帝,最后当然也当不了皇太后。玄清的死成就了甄寰。玉隐也是,越看她越阴险,要不陪玄清去殉情还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她以后的生活了。

有点意外的是原本以为没什么用的玉洮最后倒是气性了一回。但搞不懂赫赫对甄寰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非要娶她这三个孩子的妈不可,但妹妹来代替姐姐,又不甘不愿的领回去,最后似乎又对玉洮不错。只是大周与赫赫最后是不是关系融洽了也没个交待。这可汗气势汹汹的来,走了个过场就消失了,只是给个机会让贞妃舍身救玄凌当了贞一夫人,以及捅破甄寰和玄清的“奸情”。可怜的路人甲。。。

[ 本帖最后由 JuliaTung 于 2009-9-21 22:54 编辑 ]

发表于 2009-9-21 23:1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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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结局篇跟前三卷比起来不那么完美,布局不够缜密,若干情节颇为荒谬。最后一卷甄寰的谋略也很简单,没什么悬念。估计地位到了一定程度,很容易掌握生杀大权,想杀谁开口说句话就有人去办的妥妥帖帖了,自然不像以前刚进宫的小女孩那样,每件事都要思前想后了。

但看完结局篇,我的感觉不是甄寰聪明、善良,最后善有善报,只是她走运,一辈子都在走运。小事情不说,包括她妈见玄凌一面就解除她的危机,或者让人第二次诬陷的时候正好有身孕。大事情方面,皇后以及别的人为什么最后都输了?谁让她们时机不对呢?以前皇帝年轻、太后身体好,想怎么大动作都不行;偏偏甄寰生下儿子之后,太后死了,皇帝身子也虚了,她有了皇子,才能没有后顾之后去害皇帝,否则皇帝死了,一个没子嗣的的妃嫔估计也没什么好下场吧。这是天时地利与人和,跟她是什么女中诸葛没关系。说到谋略,后宫里面的女人个个都不简单,她们只是少了点运气而已。不过里面没一个好人倒是事实,包括甄寰在内。看完故事之后感觉对她的描述有点武则天的影子。当然比不上武则天的手腕,只能说有一点点影子在里面吧。

[ 本帖最后由 JuliaTung 于 2009-9-21 23: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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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2 14:1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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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结局啦?好。昨天已经把全部空余时间花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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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2 15:5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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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黑巧克力 于 2009-9-22 14:13 发表
有结局啦?好。昨天已经把全部空余时间花在这里了~~


你来得正巧阿!后宫迷等这个结局可是等了3年多咯,幸亏我还不是特别迷的那种

发表于 2009-9-23 14:1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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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JuliaTung 于 2009-9-22 15:55 发表


你来得正巧阿!后宫迷等这个结局可是等了3年多咯,幸亏我还不是特别迷的那种


哇哈哈哈,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啊(monkey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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