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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heelershill 于 2016-5-29 16:57 编辑
我爸是收养的螟蛉子,这是我家又一个话题禁区,却又时时翻开来检视的血淋淋的伤口。
一路写下来时候,我已经被很多细节搞糊涂了。本來可以问问我爸,可是我理解他对童年的回忆决不仅仅是快乐,而是夹杂了罪恶感,不安全感和怨恨。
除非他自己愿意讲这个被人收养的经历, 我不忍心为一点写作的快乐,让他再在回忆中经历一次童年。
上面已经讲到我爷爷当年有着很不错的收入。爷爷的大哥是收旧货的,常常能收到败家子一钱不值二钱地卖出來古董。二哥已经被日本人害死了,留下一个遗腹子。小弟,就是那个扶床的小弟也长大成家了,生了许多的儿子。爷爷一个人,就养着这么一大家,再加上自己的母亲和媳妇。
奶奶的不生育,据说是初孕没有经验,娘死得早,婆婆没有事欺三分,早早地流出一个血块来,然后肚子里再没动静了。
这些大伯小叔越来越起劲地让爷爷奶奶看看他们家哪个儿子比较招人疼爱,我的太婆则最中意二伯公的遗腹子。
而我的爷爷这个时候在上海工作,带来的消息说是准备迎娶一位纱厂女工。
我的奶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领养了一个附近农村里一个漂亮健康的男婴。稍微长大了些,这个男孩就被奶娘带来见我的奶奶。
爸爸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奶奶热切地说:“来,叫我姆妈”。我不敢猜测爸爸的心理活动,想来哪怕他应命叫了,也是勉強和害怕的。
爷爷并沒有娶那位女工,原因是见到女工跟別的男工友在说笑。爷爷也沒有喜欢过爸爸,可能一天也沒有。
我们喜欢过年过节,爸爸却不喜欢。因为过节的时候,爷爷从上海回家了。对于一个不喜欢的孩子,却要认作自己的儿子,爷爷心里肯定纠结,又没有足够的亲子交流陪养感情,在无法解决自己的情绪和现实的时候,爷爷并沒有试图去喜欢我爸爸,反而更加表现出来苛责和冷漠。这种态度在我成长的时候也存在于他们父子关系中。
奶奶对爸爸始终是好的,冷心冷面的爸爸一直承认这点。
在我爸爸童年的很多时间里,奶奶,爸爸,还有二伯公的遗腹子的童养媳东玲,比我爸略大了几岁,住在崇安寺附近租的房子里。我爷爷是有钱也不肯买房的,就租在顾先生家的第一进,有两间卧室 一间中堂,还有厨房和不小的天井。房东住在第二进,后面还有一家金老师,后来又搬来一家一妻二夫,被好事的房东称为“大小老倌”,还有一家席先生,此外还有至少三户人家,记不得详细了。我家中堂是这群人家的的一个入口,还有另一个入口在另一条小巷了。如果要去井上呢,我们就要带上木桶,穿过顾先生和席先生合用的中堂,经过金老师和其他那些人家的门口,到后园的井里去打水。能洗的东西在井边直接洗了,要吃的水就滴滴答答地经过各家家门口和顾先生和席先生家的中堂提回来 倒在水缸里 用明矾沉淀。
爷爷不在家,家用是给足的,在别人家用柴的时候,我奶奶用的是白煤--原煤泛着亮光 近似于白了。
这间房子砖木结构,建于太平天国溃败的废墟上。两侧是对称的卧房,木地板,夏天洗得干净 可以把席子铺在上面睡觉,每间十八平方米。卧房上是阁楼,放着各种平时用不到的杂物,有老鼠,也有猫,更是猫产小猫的最佳所在。几乎所有的猫妈妈都选在阁楼上做窝。
中堂里是砖地,有八扇门,挡住大门,称为二门。只开西边的两扇,容人进出,其余六扇是永远关着的。门里是长台,八仙桌。本来应该像老照片里,两边是太师椅,长台上放着花瓶,插着鸡毛掸子。我家却不是,八仙桌周围和下面堆满了不知是什么的坛坛罐罐,用报纸挡着灰,文革的时候,报纸照例要剪裁掉伟大领袖的头像,才能放心使用。二门上挂着伟大领袖的像,太公太婆的铅笔素描遗像退居于侧面墙上,一个不显著的位置。另外一张八仙桌,靠墙放,是待客和吃饭的地方,靠墙的地方,堆着爷爷将看或已看的报纸。先是文汇报和参考消息,后来转订新民晚报和无锡日报。每天早上,奶奶就会端上一份在小钢精锅里烧得滚烫的牛奶鸡蛋,爷爷坐在高背藤椅中一边吃,一边看报纸。
这个就是一家之主的特权。其他的大人小孩,要么是泡饭咸菜,或者有时候,大饼油条。买油条,只需一只筷子,就可以拿一串回来。去买大饼油条的时候,总是要排队,排队的时候,大人就会说:好好念书啊 否则将来只好来烙油条啊!这种对小孩子的威胁看来流传已久,必将代代传承,直到地球灭亡。
那时候的牛奶是用玻璃瓶装好,巴士消毒完,每天凌晨由送奶车送到每个订户的牛奶箱里,同时取走订户隔夜放在里面的空瓶子。牛奶的瓶口有个圆的白色厚纸板盖,再有一张蜡纸盖住,最后用粘蜡的白线扎好。白的盖子上总是粘着奶油,舔盖子是我的一件美差。盖子收集起来 由爷爷写上大字,教我认字,这就是我们的启蒙。有次有客人来访,看到4岁的妹妹居然在看报纸,吃了一惊,写了几个字,让她认一认,果然丝毫不差。这就要归功于爷爷的牛奶瓶盖认字法。
爷爷籐椅的背后,是我父母和孩子们的臥室,门框上钉着一只分三个叉的铝制毛巾架,当我的身高能够到毛巾架的时候,我产生了要试试毛巾架能不能挂得我的体重的念头。于是我试了试,筷子粗的铝竿顿时齐根而断。闯了祸了的恐惧感立即抓住了我, 意外地,我对财物的毀坏沒有受到追究。
门框的另一边,挂着兩大杀器:大棒槌和小棒槌。它们原來的用途是在河边洗衣石上敲敲打打洗衣服床单,隨着无锡湿地地貌的人工改变,已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而成为惩罚顽皮闯祸的利器和威懾像征。我们家里上演过不只一次,父亲打小孩屁股,小孩鬼哭狼嚎,大声讨饶,奶奶在旁边叫,不可以打了,小孩大了不可以打了。为什么被打,现在完全不可考,可见教训并沒有往心里去,而平常的日子,像是一幅幅图画,好好地在内存记忆里。
中堂,即起坐间,朝南是一个天井,又叫明堂。由六扇落地长窗分开。落地长窗的玻璃并沒有用玻璃泥,而是用两根木签固定在窗框里,所以起风的时候,玻璃哗哗地响,阁楼上的积尘簌簌落落,像胡椒粉一样落在起座间里。
爷爷奶奶的卧室和爸爸妈妈的卧室是东西相对的。爷爷的房间门框上是一只拉线收音机,只有一个电台,那就是无锡人民广播电台。
天气预报是最受欢迎的节目,然后我追了一阵子单田芳。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早睡,省电,也沒有电视,我做功课看书,一灯独明,听到广播里悦耳的女声:无锡人民广播电台,现在请听最后一曲-----二泉映月,这是已经九点钟了,只觉得万籁俱寂。到厨下取热水洗漱,准备上床,见天井里明月如霜,立刻心情大好。
广播旁边是放草焐窠的凳子,脸盆架,然后是一架匈牙利的自行车。
起坐间的顶上,架着十根晒衣的竹杆,挂着几架竹刺。就是竹子的枝并不除尽, 每节上留两只十几公分的枝叉,正好用来晾小件衣物。
这起座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虽然毫无意义,但是一旦开始回忆,我就沉浸其中,仿佛魂不在身。我完全能够理解「射雕英雄传」里包惜弱把牛家村旧居的一砖一瓦搬到王宫里的举动,我对自己的故居,里面的一物一木都怀有同样的attachment.
当然故居没有了。连钱钟书的故居也拖拉几年以后保不住, 何况我们这些小市民的。连拆迁钱氏故居的中医院,也被拆迁了,从后西溪搬去不知哪里去了。这拆迁,简直是一个食物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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