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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那三天里无论任生怎样咬紧牙关,也无论我们都怎样擅长逃避,那种面对面的眉目传情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掩饰的。何况如今的我们都比从前少了些少年人的含蓄拘谨多了些中年人恰到好处的肆无忌惮,虽然我始终矜持却容光焕发地享受着任生的殷勤照顾,那种类似爱情的感觉让我飘飘然,脚下像踩着柔和而飘逸的云朵,心房里充盈着少女般的羞涩与喜悦。
就这样,刚刚好,我想,我可以坦然接受这一切而不必有任何良心的不安。
那次聚会很多外地赶来的同学都是毕业二十年初次相见。我还记得毕业那年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送到火车站,挥泪如雨中我们都说过同样的话,“我们会很快见面的!”
没有人想到这个“很快”会是二十年。还有几个同学跟大家失去了联系,走入茫茫人海选择了彻底消失,除非他们自动浮出水面,否则此生难再见。而我们同年级里,更早已断断续续传出有人过世的消息,这样的消息总令人一时悲从中来:人生如梦其实不禁一做。
聚会临结束的前一晚,大家都极力掩饰即将又各奔东西的淡淡忧伤,把相聚的欢乐推向最后的高潮。任生又被起哄跟我喝交杯酒。毛毛和豆豆在一旁问我什么叫交杯酒。我解释,就是一种喝酒的姿势而已。说完我就想起来,我这一生只跟任生喝过很多次交杯酒,连之鉴都不曾同他喝过。不知道任生是不是也是这样。
那天就在我们尽情享受最后的狂欢的时候,曾静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原来一个月前她刚刚离婚了,做了十几年家庭主妇之后离婚了。
曾静是友智在大学时代喜欢的女孩,我还曾经帮友智递过好几封情书,我跟友智的革命友谊就是从那时建立起来的。
很多年后我和友智谈及曾静,友智一脸落寞地说,“我呢,现在就是珍惜眼前人呗。”还没等我反驳他,他立即敏锐地发现了自己的逻辑漏洞,又仰着鼻子补充说,“我和她跟你和任生不一样。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曾静在上大学之前就已经有了男朋友,曾静对她男友用情极深,无论友智为她写过多少情诗她都丝毫不为所动,这让我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够追求到。
曾静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后来又随她丈夫去了香港,与我们的联系稀少,期间一度失联,即使后来有了本站不支持任何群,她却从来没有在群里提到离婚这件事。我们还一直以为她很幸福。
曾静并不是我们班第一个离婚的,却是第一个结婚也是第一个离婚的女生。男生里已经知道的,有四五个已经离婚多年,还有的一些同学的婚姻处于风雨飘摇中却并不希望大家知道。
我想曾静本来也不打算让大家知道,何必徒增伤心,过了那几天梦幻般年少轻狂的昔日重现,生活将把我们打回原形,我们将又都重新回到各自柴米油盐的现实里,索然无味也好,意趣盎然也好,痛苦悲伤也好,都将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在紧闭的心门之后被默默承受。
只是总有情难自禁之时,那时的人因为最软弱而成其为最真实的人。痛哭的曾静断断续续的故事在同学之间沉默传递着。曾静的老公十年前一度犯过同样的错,她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选择了原谅。没有想到那个男人十年后再次出轨,甚至因此作光了他们的积蓄。
一个柔和温顺的女人,放弃自我,为爱情全然投入,而今却四顾茫然,这不能不让我联想到自己,班级里做全职主妇的只有我们两个。
虽然离开一个负心人未见得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不过那晚还是我忍不住兔死狐悲地陪着曾静哭。人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痛苦?谁知道谁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二十岁的我们不知道。四十岁的我们依然不知道。
任生在我一旁趁机胡乱地揉着我的长发,逆着吵嚷的人声在我耳边大声喊,“沈陶璧你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打掉他的手,转头对着他那一双红红的眼睛,让自己破涕为笑,“别光说不练,你哭给我看!”
“不要做混蛋男人。不要辜负女人……”我对任生说。然后突然想起他离婚的事,嘴边的话戛然而止。任生眼神一愣,避开我的眼睛说,“我没有离婚啊。谁说我离婚了?我不会离婚。”
任生的话让我无语。我不太相信友智会拿这种事跟我开玩笑。但是我也不明白任生为什么否认。不过不论真相究竟是什么,我在那一刻意识到,也许就像友智说的,我们,任生和我,其实骨子里很相像,都很骄傲,都太理想主义,也都善于掩饰,我想这应当是友智极力鼓动我跟任生在一起的缘故。然而友智看不到的是,这样的两个人,需要多有相爱才能打破那厚厚的自我保护的壁垒。
当聚会最后的保留曲目卡拉OK唱响时,本来喝得烂醉如泥躺倒在椅子上的任生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来,沈陶璧,我们,唱《大海》。”
我提议唱《当爱已成往事》。任生却手一挥,“什么往事,还没有成为往事呢。”
“如果大海能够换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歌声里,往事恍如惊涛拍岸,而我已是岸边瘦骨嶙峋的礁石。
那一首《大海》我唱得从未有过的难过。同样喝多了的友智和陈佳在一旁起哄,要任生和我拥抱,最终我还是推开了任生伸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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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分别的时候,任生大学时代的好哥们王时乐出其不意地强行给了我一个拥抱,满脸坏笑地对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被男生抱。不过一定要抱一下。再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他停了停,脸上的笑收敛了一些,“班长我们都爱你所以才会说那些玩笑话。我们都舍不得你去那么远。我们都怪罪那小子,是他把你放跑了。”他指了指正向我们走来的任生,然后大声地仿佛怕我听不到地说,“不过沈陶璧,你听好了,我知道,他喜欢你!下辈子你一定要找他!他是个好人。”他说这话时刚好任生走到我们面前。
我不置一词咧嘴笑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番话让我突然很想哭。
“你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友智过后在微信上教训我。“女人要温柔点,男人才好顺水推舟。你倒好,让人逆水行船,不淹死他不算。”
友智的话让我笑死了。中年男人岂止一枝花,简直是精通男女关系的专家。
“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么温柔就不是我了,”我顿了顿,加了一句,“是曾静。”
友智果然就闭嘴了。
可是天知道我心里有多么茫然。在理智的意识里,我从不敢自问,如果,仅仅是如果,一切果真如友智和王时乐所言,我该怎么办。
尽管任生依旧什么都没有说,我已经越来越清楚一点:任生是喜欢我的。
聚会之后我跟任生没有再见的那几天,他比以往更频密地给我发来可有可无的微信,或者一段让我捧腹大笑的视频;会出其不意出现在我本不期待他会出现的聚会上给我惊喜;有几天他去海南出差,他每天都会拉着我聊天到深夜;他会在出差回京一落地就给我发来微信,告诉我飞机延迟刚刚停稳……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任生,但是这一点都不妨碍我看到他发来消息的快乐,那种被一个你喜欢的人在意着时刻惦记的快乐。这种能让灵魂飞翔的快乐我从来不曾在之鉴那里获得过。
任生在距离我返程两个星期前提出要给我饯行,我很奇怪怎么会这么早,后来知道他记错了日期。
“他是找个理由想早点再看见你呗。”友智得知后不怀好意地笑。
我以为那是一个很多人的聚会,便事先问他都请了谁。任生说你都想请谁。我想想说,你请当然你说了算。我问他你都想请谁?任生回答,我想请你。
我以为任生是开玩笑,没有想到任生却真的只请了我一个。那是我们认识二十多年第一次单独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甚至没有友智在场。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单独跟异性一起吃饭聊天了。
任生在席间照顾毛毛和豆豆的细心让我又感动又不安,我想起聚会时友智那歪着嘴巴的满脸奸臣笑:“你看他对你的两个小孩多好,就像对他自己的小孩。”
毛毛和豆豆也非常喜欢任生,连一向对男叔叔比较惧怕的毛毛也对他颇有好感,称呼他红脸叔叔,因为任生一喝酒就脸红得像樱桃。
任生解释说他喝酒过敏,尤其不能喝红酒。我想起两年前他喝得不省人事那次,的确喝的是红酒。我还没有说什么,任生就仿佛知道了,撸起袖子给我看,“你上次把我掐的那些印子好久都没有消掉……”仿佛那些印子两年了还存在。
我笑。我不记得那次掐过他。只是看他醉得那么厉害,以为他是装的。甚至友智告诉我他喝到找不着家门我还以为是友智故意骗我让我内疚,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席间恰巧友智打来电话跟他商讨给我送行的事,任生却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让友智自己安排,完全没有告诉友智那时那刻我就坐在他身边的意思就挂断了电话。
我简直要目瞪口呆,心想,不知道眼前这个对我来说谜一样的男人心里可以独自装下多少秘密。
不过任生细心周到地照顾我们母子三个吃饭的情景却很难忘,气氛自然融洽得连之鉴都被比下去,旁人一定想不到我们其实并不是一家人。
我一边镇定自若地享受任生的照顾一边心满意足地想,放下一切不可说的,有一个朋友能够和他就这样像一家人自自然然地一起吃饭聊天,人生足矣。
那天吃过饭回宾馆的路上毛毛和豆豆就在出租车里睡熟了。我事后想,这好像都是天意。毛毛和豆豆非常喜欢看北京的霓虹灯,那是我们居住的宁静乡野所见不到的。偏偏那一晚两个孩子都睡着了,这给了任生一个非常合理的借口:不要吵醒他们。他帮我把孩子抱进酒店房间。
安置好毛毛和豆豆,我跟在身后送他,走到门口,我说,我就不送你下去了,孩子睡了不方便。
任生说不用送,然后在门口立住,手放在门把上,作势要开门,却忽然一个掉转身,我几乎撞进他怀里,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就被任生伸手抱住。
那一瞬间有无数的画面在我脑海里闪过,又仿佛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有海浪的轰鸣声,托举我又淹没我,我觉得我快不能呼吸了。
不要——直到模糊的意识里一声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呼救唤醒了我。我最终还是低下了头,用一头沉默的黑发回应他。
“我喝多了。你早点休息。”任生自嘲的声音很久都在我耳中回荡,像海鸟迷茫的叫声不断升起又沉浮在海上。
“好险!是不是差点就沦陷了?”事后我在微信里轻描淡写地跟陈佳说起这一幕,陈佳则眉飞色舞地问我。
“一定会溃不成军。”我回了个笑脸。
我一直没有告诉陈佳,就在那天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任生用微信给我发来一首歌,是降央卓玛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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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任生情感的闸门仿佛辛勤工作了很多年的堤坝终于年久失修再也承受不住深深蓄水的压力,积累了二十年的话语挡也挡不住地溢出情感的栅栏,它们纷纷向我涌来,起初是涓涓溪流,后来就如洪水滔天,让我几无招架之力。
那天深夜任生发来那一首《那一天》时我还在醒着,当我沉浸在降央卓玛的深沉悲惋的歌声里时,任生打开了他倾诉的喉咙。
起初我还想回复他,后来只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屏幕,仿佛我稍微大一点声音呼吸都有可能透过屏幕打扰到他,那个我曾喜欢很多年的男孩子梦话般自言自语滔滔不绝的陈述。
后来我问任生那天晚上回去是不是自己又喝酒了。任生答,从未有过的清醒。
“我刚上大学时只是觉得自己终于解放了,高中三年太压抑了,那时终于脱离了父母的管束,我只想自由自在地享受大学生活……”
任生从这里开始。他的诚恳让我感动,那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了解的他。他认真地向着我打开了一扇门,一扇可以通向最遥远最神秘也最孤独的世界的门,并把一把金光闪闪的钥匙郑重地交到我手中。
直到现在想起来我都非常感激他对我的信任,这信任的珍贵对我来说甚至超过了爱情。他在用生命诉说什么,虽然我后来也怀疑我是否能够完全听得懂。
他让我看到一个曾经喜欢我的男孩子的苦闷,看到我对他的冷漠与骄傲如何挫伤着他的自信,看到他如何挣扎,又如何再度沉陷,甚至后来看到了他孤独抑郁的一面。
我一行一行地看着,终于决定不打断他一个字。我怕我打断他,就再也看不到这么坦诚的心了。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回应着他。
“你太优秀了,你让我感受到很大的压力,虽然我知道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超过你,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
——太多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优秀。何况喜欢与优秀是两码事。我也看到任生的努力了,虽然我一直认为他很出色,但是他今天的成绩却是在我的预料之外。
“你知道吗?曾经我对未来的每一个梦想里面都有你。”
——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傻瓜。我又不懂读心术,读懂了也不敢自信。我一生最怕的事就是自作多情,那样多浪费感情。
“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越是聪明的人越不敢自作聪明啊,笨蛋!爱情这件事不红口白牙地大声说出来,再聪明的人也不会知道。
“大三的时候,我们一些同学围在一起为庆祝国庆跳舞,你是我的舞伴,我还记得灯光打在你脸上的样子,到今天还记得,太清晰了,那时我就心里想,沈陶璧学习这么好,人又这么好看,心地还这么善良,要是她能做我的女朋友多好……”
——我也记得任生,那时的任生多青春,那是我们最好的时光,我记得他自由奔放的舞姿,我从那时起开始懂得欣赏一个成熟男孩俊美的身体。
“张友智告诉过我你喜欢我,可是他的话怎么能够相信。甚至陈佳还曾经告诉我你喜欢我,我也不敢相信。那时你身边的男孩子太多了,他们个个都比我优秀。不过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你还记得吗?我们毕业前,一起去海边玩,那次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你的态度那么冷漠。你没有让我找到爱情的任何蛛丝马迹。”
——我记得那次。我们七个人,陈佳,刘端正,曾静,友智,王时乐,任生和我,刘端正是陪陈佳去的。我记得任生的确问过我,在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跑到我身边问我,“要毕业了,沈陶璧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任生被我看得发窘,却还是坚持着提醒我:“陈佳说你有话要对我说,你说吧,我听着。”我赫然明白,便立即冷下脸来,一脸不耐烦的感叹号,“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时心高气傲的我自然无话可说。可是天知道当时我心里对任生多么失望。假如任生换个方式,哪怕直接问我喜不喜欢他,或许结局都会不一样。
我还记得我们毕业不久后任生曾经亲口问过我几次,我是不是我们的同系师兄刘云飞的女朋友,他亲眼看到我抱着一大捧玫瑰花和刘云飞并肩走在一起。不是。当然不是。我是在帮刘云飞追女朋友。
曾静曾经开玩笑说,我们晚上不在宿舍里呆着要么是去谈恋爱要么是去学习,只有陶璧,她是出去帮别人谈恋爱。
我不知道大学里为什么我那么热衷于帮助别人谈恋爱。也因为此,我与很多男生的关系非常好。
有很长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天生就是男人婆的那种,或者处在男人堆中,那时我在校学生会里常常是十个男生只有我一个女生,环境把我逼迫成一个简直比男人还要坚硬的女人,用友智的话说,我是一个有骨头的女人。
即使我的内心同样柔软,我却从来不懂得用女人的天性来对付这个世界。所以那时,任生的不自信在我眼里简直没有存在的余地,无论我多么喜欢他。我年轻时盲目的目空一切不允许我去主动接受一个不自信的男人。
“你还记得吗?这些都还记得吗?沈陶璧?”
“你睡了吗?沈陶璧?”
“睡吧。做个好梦。”任生终于止住了他的喃喃自语。
记得。我都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可是如今记得又有什么用。即使我曾经对任生一往情深,甚至现在也不能忘情,但是我也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是之鉴的妻子,那个当时当刻远在天边我从未深爱过但却是我自己选择的男人,那个以我的存在为他此生最大幸福的男人,那个明知道他不是我的最爱却始终尽最大努力去包容我的男人,还有就在我身边依赖着我和之鉴为他们的天堂的两个小小的人儿,他们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这一切都让我只能什么都不再记得。
那一夜我几乎在无眠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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