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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被风翻开的日记(小说)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6-18 00:2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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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21-6-19 12:03 编辑

被风翻开的日记(小说)

——献给那些曾经的今日之青年女子




床前右方那一扇明亮的玻璃窗放映进来一角天空,雪白的棉花糖的云,暗淡的云,翻滚着闪电的乌云……都在那里轮番上场。

这样重复的剧目漫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只是需要耐心,”她暗自想,“毕竟一切都是短暂的。”再浓厚的乌云也会消逝,剩下一方净蓝的天空,等待新的云朵浮上来,或者游过,或者映衬新的闪电雷霆。

而她年轻时并不能看到这一点。年轻时的每一个此刻都被无限放大。谁在年轻时不是短视的呢?

黄妈出门前,漫云请她帮忙把她挪到窗户旁的躺椅上,她的脸紧贴着凉的玻璃,一丝清新便倏地传入血液递向全身。隔着玻璃漫云也能感觉到,这是台北十二月骤雨前的空气,夹杂着远处群山后面潮湿的泥土味——火山群上面铺盖着厚厚的乌云。而漫云头顶上的天空则是湛蓝的,让她无端怀念起幼年时家乡的蓝天。

漫云不由自主努力睁大眼睛向着从前望过去——仿佛睁大眼睛可以帮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一切都已很遥远了。而她能看到的,自然也是年轻时被放大的那些瞬间。

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她在消亡中了,像转瞬而逝于她窗前的云。无人再记得她是谁,从哪里来,走过怎样的路,有过怎样的人生。

一滴清泪缓缓从她苍老的脸颊滑下来。

“我这一生是值得的。”漫云心里发出满足的喟叹,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窗户对面,酒红色的书柜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排看上去极具年代感的书籍,那是对漫云来说有着历史意义的书籍:《娜拉》、《大同书》、《宋词三百首》、《仁学》、《女界钟》、《萧伯纳全集》、《还乡》、《德伯家的苔丝》、《红楼梦》,紧接着的是整整二十卷《鲁迅全集》……

紧挨着漫云床头暗红色的书桌,黄妈总是收拾得纤尘不染。三本民国时期的线装日记本被合订在一起,摆放在书桌正中。灰蓝色的封面上一列小楷端正录着几个字:“今日之青年女子。”大约是常被主人摩挲的缘故,日记本的四周边缘显出一圈淡淡的白。
一阵风忽然从微开的窗户吹进来,像一只无形手翻开了日记。红线竖格的内页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

更多的风吹过来,更多的纸页被翻开。一页页纸被风吹得立起来倒下去,发出十分纤弱的旧纸张的声响。

然而漫云能听到它们。

这本日记上记录的内容漫云早就熟背于心。她安详地闭着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天真的笑意,为她仅仅听着风的翻动,就几乎能看见风读到的每一个字。


“民国元年。家,早已名存实亡。民国九年十一月三日夜,闻大嫂噩耗补记。”



漫云生在大富之家,无忧无虑地长成豆蔻少女,时间已到了光绪末年。那时整个中国正在拉开巨大变革的历史帷幕,于此同时,漫云的家庭也经历着巨变。

那年漫云大哥从日本留学回来不到三个月,就变卖了家里的很多良田去不知什么地方换回一个十分妖冶的女子,吊梢眉桃花眼,一张脸涂得惨白,走起路来两条腿一扭一扭地绞着S形——大家闺秀绝不会那样走路的。

漫云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叫杏玉的女人。她也的确不讨喜。一进家来就改变了家里人的作息,天天拉着大哥睡到过晌午。对家里下人颐指气使不说,还让大哥给她专请了一个裁缝做衣服,两天一套三天一身,首饰更是天天换新样,戴腻了就再去打新的花色来。没几天又嫌家里的厨子做菜口味呆板,不够水灵,硬是让换了家里用了十多年的厨师老张舅,惹得上上下下没一个不嫌她。老张舅是漫云母亲家里的远亲,几乎是跟着漫云母亲陪嫁过来的。他走的时候抹着红肿的眼睛说,“太太,这个家这样下去,是要败啊!”

漫云十五岁了。她不在乎家败不败,只是心疼天天哭得泪人儿似的大嫂。大嫂在漫云六岁的时候就过门来,陪着她长大。在漫云眼里,大嫂温柔体贴,知书达理,比那个杏玉不知道强多少倍。

杏玉未尝没想过拉拢漫云。她会叫裁缝去给漫云做新衣裙,时不时也送漫云一对银耳环,玉手镯什么的。每每漫云都冷冷地盯着她,眼睛里有一睹高墙,还有一把铁钉子。

久了杏玉就冷了心,一心一意霸住大哥去了。她很懂得大哥在这个家的地位。后来漫云连见大哥一面的机会都难得。大哥也压根儿不再进大嫂房里,那会闹得全家都不得安宁——杏玉可不像大嫂那么好欺负。

漫云记忆中那个手把手教会她荡秋千、教她念字写字背唐诗,也会从日本写信来时特意叮嘱母亲,不要给漫云裹脚的大哥死了。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狐狸精。好好的人留个洋回来怎么就像给换了心似的?看来留洋还是谨慎一些好。”族里的长辈见过杏玉的没有一个不摇头叹息。那些本来家里准备了银元要送儿子去东洋留学的亲戚都不由得先放下这个打算。

“你还是赶紧找大祖父他们主持分了家吧。再这样下去,你和云儿两个的日子都得搭进去。”三婶偷偷给漫云的母亲出主意。

大嫂除了哭也并没有更好的主张,不过还是请求漫云母亲做主,给她和她的麟儿争得一份产业。

漫云的母亲是大哥的继母,父亲又早逝,家里的这份事业早晚都要到大哥的手里去。眼看着不能指望他光宗耀祖,再下去连家都要败光了。漫云母亲不打紧,可是大嫂和幼儿,还有漫云,不能不为他们的将来打算。

于是家就那样分了,也散了,漫云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也随之终止。

那时漫云不知道还有离婚这条路,不然她一定会支持大嫂跟哥哥离婚。等她后来知道原来还有一个崭新的世界等待中国女子的时候,大嫂已经郁郁而死,杏玉失了宠幸,大哥又换了新人。


“民国元年七月十二日,偕同小姨抵京。转瞬间,十年倏忽而逝。”



要不是小姨投靠漫云母亲,漫云绝不会来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读书。

作为前清朝议大夫的外祖父为自己女儿们选择的自然都是官宦之家。据说天生丽质的小姨嫁的是身份尊贵的前清皇族人氏,曾在东洋留过学。虽然小姨的婚姻也是承父母之命,但他们的婚礼却废弃了旧的繁琐的程序,举办的是简单的新派婚礼仪式。小姨和姨丈一度极其恩爱,可谓新式婚姻的典范。可惜好景不长,姨丈很快就又娶了一房姨太太进门。

“我不甘心。凭什么女人只能成为男人的之一而不是唯一?”小姨是见过世面的女人,了解时代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那时候辛亥革命已经爆发,各地革命情绪进入高涨时期。她知道自己做不了男人的主,但是她做得了自己的主。小姨离家出走了。

对漫云来说,小姨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有力的凿子,一下一下凿着漫云头脑里那个狭小封闭的旧式思想的铁房子,最终给她带来一股最清新的时代空气。

漫云第一次听说原来女人不满意婚姻就可以从婚姻里逃离。相比因为被丈夫抛弃而一筹莫展的大嫂,在年轻不更事的漫云眼里,敢离家出走的小姨怎么看都带着一道新女性的光环。

关于抢夺了小姨幸福的那个女人,漫云曾经问过小姨,是否恨她。

“恨她?不会。”小姨看着漫云那时无法看到的远处,若有所思,努力给漫云一个慎重的回答,“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类女人,她们一辈子最津津乐道最自以为了不起的成就,就是成功地抢了别人的丈夫。听上去她们好像很坏,简直就是女人欺负女人,但是说到底,是女人的世界太小了。她们没有成为她们自己的机会,只能沦为男人的附属品,并以争夺男人的宠爱为荣。”
小姨说完,把目光爱怜地转向漫云懵懂的脸庞,轻轻抚摸一下,“你还小,不懂这些。但是记住,你不要成为那样的女人。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一个拥有更广阔的世界的人。记住,你!比!男!子!一!点!都!不!差!”
最后一句话小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一个拥有更广阔的世界的人。”漫云细细回味,她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说法。四书五经里没有,母亲教导的家训里也没有。漫云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女性。

那天小姨还郑重其事用小楷给漫云写下八句话:

一、 成为高尚纯洁、完全天赋之人。

二、 成为摆脱压制、自由自在之人。

三、 成为思想发达、具有男性之人。

四、 成为改造风气、女界先觉之人。

五、 成为体制强壮、诞育健儿之人。

六、 成为德行纯粹、模范国民之人。

七、 成为热心公德、悲悯众生之人。

八、 成为坚贞激烈、提倡革命之人。

漫云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境界,但是不妨碍她感受到一种新鲜的情绪,那是一种振奋昂扬的激情,第一次在漫云的血液里欢快地流淌,并对漫云的灵魂产生了神奇的魔力——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小姨施了魔法,变成另一个全新的人了。

后来漫云才弄清楚,这八句话来自金天翮先生的《女界钟》。


懂得无数天下大事新事的小姨在漫云眼里有着无穷魅力。当听说小姨要到北京城去读书上学,开辟属于自己的新世界时,十七岁的漫云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向往——她也要去北京城读书。

“你在家里不也一样读书?私塾先生教得比学校细致有用。”母亲并不积极赞成这个主张。漫云所在私塾的塾掌年高有德,在一方很有威望。

“不一样。家里读的书没有社会上的文凭就得不到承认。女子上学堂读书才被认可,认可了就可以找到工作。女性有了自己的经济来源就可以不再依赖男性,不再受控于男性。这是一个有利于女性的新时代。”小姨激情满怀地代漫云回答,她到底眼界比一直呆在老家的姐姐开阔。

就这样,漫云来到了北京城。

身处京城的轰轰烈烈,与时代的步伐紧紧结合在一起,有时候漫云想,要是没有小姨带她出来见识这大千世界,她真不敢想象自己会过怎样的生活。

那一定是牢笼一样的日子,漫云几乎可以肯定。囿在小城里,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然后再被人抛弃,终日以泪洗面——像大嫂那样。连大嫂那样知书达理的女性遇人不淑也会陷于万劫不复的深渊,更何况那些平常人家的女儿。

当然早早晚晚,新时代革命的浪潮会带着清新的海风冲到那里去,冲刷掉一切旧的思想与恶习。但是对于漫云,一切都太迟了——她的一生已经埋葬在旧制度里……

一个满脸皱纹眉目哀怨凄苦的女子的形象浮上漫云脑海,她忍不住打个激灵,重新回到自己的现实中来——她在北京城,已经有了全新的世界。

但当她转念再想到家乡的那些从小相伴长大的族中姐妹们时,心情又会沉重起来。什么时候革命的星火能够燃烧到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呢?——救出千千万万个悲苦不幸的大嫂,千千万万个迂腐守旧的漫云。


“一月十三日。大雪。生也死之徒。生也死之徒。小姨三周年忌辰记。”


自从做了沈先生的学生,漫云听从沈先生的建议——“哪怕是短短的几句话,写下来也是积累,是心的一路踪迹,也有利于对以往进行反思”——开始尽可能每天记下三两句。

有家乡私塾学习的基础,漫云在京城学校里读书读得非常顺利,很快每门功课都是第一名。又因为相比其他学生年纪长、规矩好,深得教书先生们的喜爱与倚重。

虽然漫云父母亲家族里均有很多亲戚在北京做官或者经商,为了更好地学习,漫云主动选择了在女子学校住读。学校对住校生的管理比较严苛,但集体生活对漫云来说仍是愉悦而充实的,既开阔眼界,又能结识很多志同道合的新朋友。
在漫云眼里,学校仿佛一个大家庭,有着一种新鲜的秩序,慢慢在她——一个高高在上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的头脑中,建立起独立、平等和团结的意识。

唯有小姨的死像个噩梦,令漫云猝不及防,悲伤不已。

那时候小姨即将从国立女子初等师范毕业,小姨的梦想是做一位小学教师——“女子要解放自身,首先要接受教育,获得知识”——她想把众多不识字的女性带到求知的道路上去,之后才能谈及思想与独立的人格。

漫云后来无数次想起小姨离开她的那晚,一切毫无异常。小姨轻手轻脚地以温柔的手指触病床上她守护了一天一夜的漫云的额头——她的烧已经低下去一些了。小姨顺手帮漫云掖好被角,看她睁开一缝眼睛,就对她安慰一笑,柔声说,“你表弟生病了。我去去就回来。”漫云就点头,万分疲倦地合上眼睛,没有再多看一眼小姨。

那是漫云不谙世故的生命里最轻率的一别。

一个大活人就死了?三天后病体未痊愈的漫云站在小姨坟前时一阵一阵晕眩,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然而小姨的的确确被表弟传染了猩红热故去了,从生龙活虎到死仅仅三天的时间。

原来死亡毫无征兆。原来生命如此脆弱。

小姨的死让漫云备受打击,她感觉自己失去了灵魂领路人,前路一片迷茫,笼罩着未知的死亡的阴影。然而漫云的悲伤并没有持续多久,五四运动就爆发了。

五四当天,当年轻的漫云被激情的同学们席卷着,冲破师范学校的大门,顶着风沙浩浩荡荡奔向总统府,整齐而倔强地站立在总统府紧闭的铁栅栏门前,为反对政府卖国行为而抗议时,漫云第一次意识到,她的个人行为竟然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仅仅想到此,漫云的内心就激荡不已。她觉得,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微不足道的漫云,而是成为当年小姨期望她成为的那种独立、自由、革命的新女性了。

从那之后,漫云参与组织了一系列爱国学生运动,成为学生自治联合会负责人之一,并结识了一大批在当时具有同样爱国情怀与救国抱负的革命人士。

也是那段时期,漫云遇到了沈先生。

“不懂得反思的人是不可能进步的。不懂得反思的民族则是没有希望的。”沈先生的叮咛,被漫云端正地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上。此时的漫云已经开始懂得放眼民族和世界的现状与未来。她越琢磨这两句越觉得沈先生说的是金玉良言——他是一位文学家,更是思想家。

漫云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沈先生的情景。

那时漫云已经从国立女子初级师范学校毕业,朋友江苗秀开办了一家女子职业学校,力邀在公立小学当教师的漫云做她的义务校长。开学第一天,作为教师的沈先生在教室外碰见漫云,理所当然把看上去年轻稚气的漫云当成了班上的女学生,指着教室说,“同学,你要迟到了。快进去就座。”

沈先生是漫云去函邀请来的,她拜读过沈先生发表在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漫云偏着头微微一笑,“沈先生,我看起来很像女学生吗?”

沈先生立时愣住了。当得知漫云是校长而且兼任教书先生时,沈先生的眼光已经转成温和的钦佩。

“好!好!好!”沈先生面带微笑,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好。

令漫云惊奇的是,三个“好”字竟被沈先生说得抑扬顿挫,仿佛说了三句完全不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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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8 00:3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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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21-6-18 00:34 编辑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日记本上,这首《锦瑟》只录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对身在历史中的漫云来说,关于五四运动感受最深的是,女性开始以与男子平等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如果说五四当天,漫云和她的女子初等师范同学在清一色的男生队伍中只占极小的比例,小到不被历史记载的话,那么五四之后,越来越多的女性打破女子不可以抛头露面的旧俗,走上街头混入男生队伍中为国家命运呼号。随之而来的是男女界限被打破,男女之间可以公开自由交往,自由恋爱、自主结婚成为时代新风尚。

自从五四那天,漫云在总统府门前抗议的人群中肃穆又欣喜地意识到自己是新女性的一刻,就已经甩开了性别对自己的禁锢。她比班里绝大多数女生幸运的是,那时母亲还在家乡,无人管束让她少了许多抗争的辛苦。

“爱国是不分性别的,革命也是不分性别的。我们都是人,以人的面貌站在国家面前,也平等地站在彼此面前。以人的面貌彼此尊重和帮助,以人的面貌团结在一起。”——这种精神的洗礼深入漫云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使她在与男性,即使完全陌生的男性交往也毫不拘谨,从容自如。

上面引号里的文字是漫云的同班同学兼好友陈思蕴常挂在口头的话。

陈思蕴年纪跟漫云相差不多,也是外地学生住校。她读过很多文学著作,思路活跃,口才出色,文章也写得好,不时在报纸上发表一两篇文章,她鼓励漫云也应当积极向报社投稿,向民众展示今日青年女子的风采。

在漫云的同学中,陈思蕴是第一个宣布自己有男朋友的女生。她甚至已经定好了继续读书的目标,“考北大,然后和男朋友一起出国留学,做中国第一个女外交家!”漫云还记得陈思蕴谈及理想时熠熠生辉的脸庞。

然而一封电报摧毁了一切。陈思蕴的母亲生重病,要她立即回去。陈思蕴急匆匆赶回广东老家,结果一去不返。

几个月后漫云得知,陈思蕴被父母强迫与当地的富家子结婚,陈思蕴不从,绝食反抗,最终染病而亡。

那么有才华与思想的陈思蕴,竟然沦为自己努力打破的旧风俗的牺牲品,这让漫云悲痛万分。同时她也意识到,在中国成为一个真正的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还有漫长又艰难的路要走。


如果说陈思蕴的死使漫云再次感受到心灵的迷茫,那么沈先生的出现则给漫云带来思想上的清晰。

漫云从不否认,沈先生对她产生过深刻的影响。假如没有遇见沈先生,漫云或许会安于像小姨一样的梦想——做一名小学教师,既能够养活自己,又能够为解放女性的事业做出贡献。与沈先生相熟以后,漫云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学问浅陋,她需要进一步的学习才能够比肩那些才华横溢的先进人士。

所以当漫云与沈先生再次在校园里相遇的时候,她已经摇身一变为沈先生真正的学生——漫云考上了沈先生任教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国文系。那一刻四目的相视一笑,漫云心头忽然泛起别样的情绪。

亦师亦友的沈先生对漫云作文的批改极其认真,作文簿上都是圈圈点点,批语连篇,并常常夸赞漫云文采出众,让漫云十分受鼓励。

漫云很喜爱沈先生的文章,恨不能把沈先生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复读过数遍,再与沈先生探讨自己的观点。有一次漫云兴冲冲告诉沈先生,“家母看过沈先生的文章,直夸沈先生是文曲星再世呢!”

沈先生竟然一反往日的伶俐口才,微笑着不语,直把眼光看紧了漫云。漫云不由自主低下头含笑,躲开沈先生目光里流闪的情愫。它像一份光芒,直想刺破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云雾。

然而漫云不能够。沈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他像当时绝大多数新青年一样,在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之前,就已娶了妻子。

漫云去沈先生家里见过师母几次。师母样貌周正温良,举止娴雅,唯一让人诧异的是,师母对沈先生深到骨子的敬畏。有次漫云去找沈先生批改作文,沈先生不在,师母怕冷落漫云,就陪她聊天。无非问一下漫云家中父母兄妹的情况。得知漫云把母亲从家乡接出来,并在离他们住的不远处的石驸马大街时颇为开心,热情地邀请漫云母亲有空过来闲坐。

她们正聊得亲热,沈先生推门而入,师母的神色立即就紧张起来,像偷儿见了官差,一脸的慌乱,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躲进暗影里去,惹得一旁看的漫云替她凄然。漫云揣测,假使可以,师母一定挪动着她的三寸金莲飞也似的消失了。

然而即便师母的灵魂跑得远远,她的身体却不能跑,万般辛苦地驻扎在原地,仿佛被吓住,生了根,等候着主人的发落。

直到沈先生眼皮也不抬地说一句,“你可以忙去了。”她才像被皇上大赦的犯人,颈上仍负着囚枷,脚步却一步一欣然地飘出房间去。

师母那么轻。她好像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她的任何声音都是干扰,都会激起淡定的沈先生内心深处的莫名烦躁。她深知自己的处境——她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礼教的产物,而沈先生恰恰以打碎吃人的仁义道德闻名于世。

沈先生曾无意间说起师母的家世,竟然跟漫云一样,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漫云听后无端感慨——师母也是父母手心里千宠万爱的女儿,婚姻却如此改变了她的命运。

虽然用沈先生的话说,“我跟她是被旧礼教捆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灵魂。”然而漫云细细品味这句话,脑海里却浮起大嫂悲戚的哭声,像一只呜呜咽咽的小提琴,在暗夜里拉响被抛弃的女子的凄苦……

漫云也曾经拐弯抹角地问过沈先生,既然不爱师母,两个人不能从婚姻里获得幸福,为什么不离婚,给双方追求幸福的自由。那时候中国已经有了若干离婚先例。

沈先生为这个问题一顿,沉吟片刻,只说了简短的几个字,“你知道对古时的那些女子,被休掉无异于判了她们的死刑”,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漫云就懂得了沈先生的苦心。

“向师母宣讲女权主义,让她自己为自己争取自由”的话,漫云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和沈先生的距离。


“下午去陶然亭,遇到令儒。”



“许小姐!许小姐!”  隔着将近半个世纪,漫云耳边忽然响起令儒那独特的喊声。

只有令儒如此大声,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能听到他在喊她。

“许小姐!许小姐!”记忆里那个声音浓重,仿佛发自肺腑,穿过人群喊她的时候,漫云正无所事事站在陶然亭小巧的观鱼石桥上仰头观云。

彼时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二年级的漫云已经二十八岁了,颀长的身体像一袭剪影,娴静地贴在初春的北平鹅黄嫩绿的底片上。

假如再靠近一点,就能从那双迷蒙的眼睛里看到她那一刻的神思:有谁的一生不是一朵漫游的云?一个人的行迹就像云掠过天空,浓密或轻柔,在时间缓慢或急骤的风里摇曳、漂流,或者无所适从地挣扎,凌乱……没有一朵云可以停留在原地保持原样。它们总是挪动了地方,总是变化了或散失了形状,总是如此。无论从南天到北天,或者从东方到西方,一路被牵扯,一缕一缕地消散,消散,到最后一点影子也没有了……

都是些可爱的女子天真的思想。

即使已经二十八岁,假如从五四运动开始计算,漫云的身心都被新生的力量充满,如同当时的新青年一样,她们都是重新诞生的人,心灵还在幼年的年纪,连同她思想上的稚气也变成可宽宥的了。

“许小姐!许小姐!”那个声音还在喊,手里挥舞着一本书。拥挤的赏花人群把他们隔开了。

要是那天没有听到,或者故作没有听到而转身离开,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后来漫云想起那天总是无端叹息。命运的手随意一抹,漫云手中握着的牌就变成了让她眼花缭乱的另一副。而从始至终,漫云都不是擅长游戏的女子。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富家女,被革命的浪潮推搡着参加了一系列运动,成为知名的女学生领袖,如此而已。

其实那天,漫云正在思索着冉况之。


冉况之北大毕业,是漫云师范学校的老师,漫云毕业后他听说漫云有考师大的打算,就主动提出给漫云继续无偿补习功课。

“既然为云,就要成为天上最美丽最纯洁最高贵的那朵白云。”况之说。

那时候年纪比况之略大两岁的漫云已经把况之当作了朋友而不是师长,称呼他时也不再喊冉先生,而是直呼“况之”。

况之前段时间因为在京城的工作不满意决定暂回家乡四川去看看机会。而实际况之此行是为了寻找机会与妻子离婚。

漫云送况之回四川那幕情景还在,那是活的灵动的一幕。

回忆的画框里,偌大的站台仿佛为他们清了场,只有况之和漫云两个,连一旁的令儒都不算在内。那时漫云刚认识令儒不久,没有把这个瘦小的男生放在心上。

况之的眼眶红着,久久地不放开她的手。“我会回来的!”况之握着漫云的手用力地上下摇动,仿佛是在下决心,也要把这决心通过手掌的力传递给漫云。

漫云的手不是第一次被一个男性握着,事实上那时的漫云已经习惯了跟男子之间的握手礼,但她依旧能感觉到一股奇异的血流冲过自己的脸颊,她的脸瞬间红了。

即便谈不上爱慕,漫云对况之未尝没有好感。况之对自己的感情显而易见,他又是这样彬彬有礼的君子。可惜这世间的好男子都已有了妻子。而漫云是不会牵涉进别人的婚姻的。对漫云来说,谈及感情的先决条件是“自由身”——况之这次回去可以说是为了漫云。

漫云微微用了力,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况之要握疼她了。“车要开了。”漫云说出这句话,勉强一笑。

况之笑得更勉强,嘴角咧得像哭,一副将要饱尝跟情人离别的滋味的神态。“我是喜欢你的”——大概男人觉得自己对着一个女性说出这句话就确定了一种关系的象征,不论对方的意愿究竟如何。“我是决定了要独身的。”漫云很不浪漫地回答,辜负了当时多情的月色。她不知道还要怎么婉转,才能让况之明白,对所有已婚男性,她都是拒绝。

此刻况之的离愁让漫云觉得难堪,令儒还在看着他们,况之这样子很容易让他误会。难道他忘记了么?他还没有离婚,他这是回去看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想到况之的妻子,漫云立即就清醒了许多,从况之的手掌中一下就抽出自己快被握疼的手,“况之,快上车吧。车要开了。”关切的语气里已经有了隐约的不耐烦。不过况之听不出来,仍旧拿一双红眼睛死死地看着漫云,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魂魄摄进他的灵魂里,一起带走。


“许小姐!许小姐!”还在喊,不过声音已经直吹到耳边来。

漫云转头看着来人,精干瘦小,衣着简朴,脸庞因为奔跑而微微发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力量,正望着她微笑。

令儒看她神情茫然,便主动介绍自己是况之的同乡,他们一起去送况之到火车站,漫云这才记起来他这个人。她仅仅见过令儒一两次,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南方人的瘦小,一张脸倒是清秀,神情坚毅并向外溢着一抹稚气的倔犟。

后来才知道令儒小漫云六岁。


“革命要成功,仅仅靠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也是那一次同游陶然亭,漫云才了解到令儒原来是一个很有才学与抱负的青年,是国学泰斗梁启超的得意门生,年纪轻轻就从清华大学毕了业,并且一心想通过官费考试出国留学。

漫云的眼睛开始放出崇拜的光芒。富家出身的她不了解贫穷人家的辛苦,不过几年独自闯荡京城的生活经验告诉她,眼前这个衣着破旧但面容清瘦坚毅的青年人不容小觑。更让漫云觉得令儒了不起的是,他十五岁官费考上清华后仍坚持勤工俭学,甚至还不忘提携家乡的一众弟弟妹妹,给他们寄衣服,寄书,督促他们好好学习,有朝一日也能够到北京来读书。

联想到自己的大哥,每次暑假漫云回家乡他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吹嘘他在日本留学时跟孙中山等人的交情,号称他也是同盟会会员——漫云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革命党人的影子——他居然认为漫云在北京参加男女混杂的示威游行是伤风败俗;二就是逼漫云结婚,无非想把亲妹妹当成摇钱树和桥梁,去结交权贵。害得漫云不得不一再公开表明,自己要侍奉母亲,抱定了独身主义。

“哪里有女子不结婚的道理。话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这个大哥亏待了你这个异母的妹妹。”大哥坚持要把漫云嫁给地方富甲,漫云则坚决抵抗。她不再是当年分家时那个胆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她有了自己的思想与主见。后来漫云不得不变卖家中产业,将母亲搬到京城来住。自那之后,漫云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去。

相比起来,漫云感慨,令儒年纪虽小却是一个宽厚温暖的大哥。漫云看令儒几乎是可亲的了。

那天他们两个围着陶然亭湖畔在花香缭绕中走了一圈又一圈,漫云听令儒回忆着他遥远的故乡,听他说长江码头上永乐古街,武侯祠的传说,听他讲述黄昏放学回家脚步踏在沉沉的青石板路上的清响,听他说起离家时第一次坐大客船,船沿着长江行,行得十分缓慢,可以一路饱览巫山的秀美,三峡的险峻……

漫云又听说令儒英文很好,在民办夜校兼职做英语教师,她就立即请他给自己做家庭教师,帮助她补习英文,当然是有偿的。令儒一口答应下来,他还有一些乡气,跟漫云说话时不时地会脸红,但是却很懂得抓住机会。

况之临走的时候,也跟他交代过,让他有时间多往漫云处跑跑,替他照顾她——“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小姐,完全不知人世危险,敢闯敢干。可是她人非常善良,也非常有能力,肯为了民族大业担当付出,甚至非常能吃苦,完全看不出是个大小姐,让人莫名地想保护她。”况之是这样跟令儒介绍漫云的,几乎是一个完美的新时代女性的形象。

那日之后,令儒每个周六进城,上午逛书店,下午一点就准时出现在漫云和母亲租住的四合院里,常常待到深夜才离开。

漫云的大学生活过得积极热烈,她抓紧一切时机充实自己的知识。女师大当时聚集着一群最优秀的教师,他们除了教授课本上的知识,还引导学生们积极关注和思考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同时他们也是新文化运动的身体力行者,主动带领学生们进行白话文和新诗的研究,那是非常新奇愉快的体验。漫云会写出新诗来请周作人先生修改,写出小说请沈先生和鲁迅先生修改。漫云对于新文学的浓厚兴趣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并陆续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

与此同时,漫云也正式考虑是否加入国民党。由于漫云在学生运动中的出众表现,不断有同乡会的人来游说漫云加入组织。漫云始终觉得自己对政治的兴趣并不浓厚,她更喜爱教育工作和文学。而且漫云认为只要有志于救国救民,并不需要加入组织,有时候在党外进行活动比党内更方便也更有效力。

漫云曾为入党的事跟况之争论过,况之是国民党党员。况之极力劝说漫云加入,一再向她阐明党的优势:“仅凭个人的热情和努力是不可能完成救国救民重任的,必须有组织地团结在一起,有计划有目的的实施集体活动,革命才会成功。”

“即使现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在我的家乡四川仍有大量女性被强迫裹脚,识字普及对绝大多数女子都是奢侈,更不要提上大学,婚姻自由。今日全中国仍有上万万女同胞等待解放,而仅凭妇女自身的力量很难实现。必须把妇女的解放纳入到男性的事业中来,才有可能早日推翻对妇女们的压迫,这需要有女性站出来,勇于为女性发声。漫云,你有领导才干,肯担当责任,党和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甚至况之回四川之后写信来,仍不忘督促漫云及早加入党组织。最终漫云接受了况之的劝告,经同乡介绍,于民国十三年加入了国民党,开启了政治生涯。

那时单纯的漫云完全没有意识到,加入一个党是一件危险的事。她也曾为此事咨询过鲁迅先生,鲁迅看得十分清醒,他对漫云说:“加入国民党我不反对,可是你得记住一个党有时是同事杀同事。”

漫云后来才知道,即使在当时的北京,国民党内部就分作三个派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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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8 00:3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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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21-6-18 00:39 编辑


“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最是人间留不住……哀!哀!哀!”



况之回川之后,期间又回到北京三次,每次都来去匆匆。那时漫云不理解,后来她南下开始全力介入党的工作之后才知道,有时候是身不由己。

最后一次况之离开北京,漫云到火车站送他,因为送行的朋友多,漫云同况之连话都来不及说几句。不过也是那次,况之在火车上就等不及,几乎每到一个站点就寄出一封信来,那趟火车上况之就给漫云写了七八封信。所谈多是回忆北京的点滴与畅想中国的未来,有的薄薄一页,有的则洋洋洒洒数篇。况之信中偶尔也会提及对漫云的思念,一旦写到就情难自已。漫云对此一概不予回应。

况之回去之后时常也会托人带些家乡特产来给漫云,中间转送的任务就交给了他的同乡赵令儒。漫云也会给况之寄去他想念的北京的点心和果脯,甚至还给况之寄去过钱,听说他四处筹钱想在家乡办学校。办教育是漫云极力支持的事业。

后来漫云辗转听令儒说起,况之筹到的几千块钱被妻子在赌桌上输个精光,漫云禁不住心惊——况之的妻子竟然真的如此。

漫云想起况之第一次向她剖白是在中山公园,当时一勾缺月半挂在古柏上,虽是黄昏,天地间却十分清明洁净。况之忽然就冲出口一句:“漫云我喜欢你很久了!我知道我不配说这句话。但是只这一次,请你原谅我的情不自禁。”

漫云的心微微一动。五四之后她同很多男性公开交往,也明言自己不会结婚,所以即使漫云的住处总是来来往往很多青年,他们一起高谈国事或者探讨文学,却都是彼此自然的朋友。像况之这样直白大胆的青年却是第一个。

漫云还记得况之谈及妻子时,一张俊俏的脸涨红了急切地辩白,“不,她怎么能跟你比!同是富家小姐,你比她不知道要进步多少倍!”那一刻漫云很不以为意——男人对着另外的女人这样评价自己的妻子,不过是为了得到听赞美的那个女人罢了。

想不到况之那么正直热忱勤勉的青年竟然有这样堕落的妻子,漫云想着,下次写信自己应当婉转地安慰一下他。

只是这封信还未寄出,况之竟然就此死了!

消息是令儒告诉漫云的。那天上午本来漫云要去参加当天的请愿游行,临时令儒给她来了个电话,说有要事相告。见了面才知道,冉况之死了。

令儒告诉漫云这个消息的时候,漫云心里顿起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只爬到头顶。她想起了小姨,还有陈思蕴,现在是况之。他们一个个都死了。况之曾经看到漫云写的怀念小姨的作文,还告诉过她,情深不寿,叫她不要过分伤心,过分沉在思念中。况之的话言犹在耳,竟然转瞬也死了。

那天令儒陪着漫云在北海公园里失魂落魄地走了一个下午。也是那天,漫云才知道令儒救了她一命,或者也可以说是况之。在一家照相馆里,漫云不经意看到一张刚刚冲印出来的相片,竟然是好朋友刘和珍中枪倒地的画面。

本来已经掉了五分魂魄的漫云彻底被这个消息击垮,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冲出来。她本来跟刘和珍约好了一起去请愿的,她们谁都没有想到段祺瑞政府会对学生开枪。

令儒手忙脚乱地把漫云拉到菜馆坐下,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泪流满面的漫云——认识漫云也有几年了,漫云一直都是个镇定冷静的女性。

平日里极其节俭的令儒点了一大桌子菜,想安慰漫云。要知道那一桌菜钱够他平日里吃一个星期的。那桌子菜漫云一动也没有动。

她像妹妹一般相待的美丽温柔的和珍就死了么?她柔弱的胸膛里还有蓬勃甘美的梦想等待实现,她还有一个相亲相爱的未婚夫等着她去一起建立和美幸福的家庭。和珍说过她很爱小孩,她要生很多很多小孩。她们满是孩子气的玩笑话还热气腾腾的,流淌着生命的鲜活,在冬天的早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地浮动着上升。

“我今天要是去了也会死了。”漫云忍不住说。其实她内心最深的感受是,她好像已经死了。她的声音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嗡嗡地,在耳朵里发着不真实的振动。

“要是你死了我也死!” 她听到令儒的声音,一样的嗡嗡地,在耳朵里发着不真实的振动。

然而漫云到底听清楚了这句话——茫然的凄楚里带着决绝的令人心惊的温暖,一下子把她的话都拦回了嘴里。她怔忡着,不知道该说什么。那瞬间她痛哭过的发红的脸颊上划过一阵火热,幸好混进了悲痛的神色里,令儒应当看不出。然而一颗异样的种子到底还是种进了漫云的心里。

因为一再经历死亡的悲痛,让漫云认识到,革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革命不应当以无谓的牺牲为手段去达成目的。后来有上级领导要求漫云组织学生运动,鼓励他们制造惨案时,漫云就坚决反对——“学生的性命也是命。我们应当顾及他们和他们家人的感受。”


“幸福若是正当的,自然该祝福。然而,然而……”



漫云还记得自己写下这句话时的感慨。

有时候,两个貌似柔弱的女人之间也足以爆发野蛮的战争。只是这战争往往是无形的。无形的杀戮更可怕,因为防不胜防。而这些无谓的争战说到底又不过是为了男人。

这个男人,漫云所想的,自然是沈先生。

对沈先生,即便明知不可为,漫云到底存着一点希望。至于希望的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反正他还在那里,身边没有显明的女子,他就还是她的一个梦想,她就还可以享受他温和的声音和目光。一切都在合乎礼仪的距离之外,远远的爱慕。漫云有时候也怀疑自己热爱文学,梦想成为著名作家,是不是因为沈先生的缘故。

因为对沈先生由衷敬佩,凡是有可能,漫云都会向她的同学们宣传沈先生的文章、灌输沈先生的思想。邵玉凝就是这样跟漫云走近,再走近,直到最后穿过了漫云,走进了沈先生的生活里。

而当邵玉凝跟漫云讲述她的伟大爱情故事的时候,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她的欢愉是对另一个女人的残杀——另一个女人,不是暗恋沈先生的漫云,是师母。

漫云自然明白玉凝不过把她当成爱情记事本。她需要一个见证人,她的爱情快要冲出她的胸膛了。这个重任不是随便谁都能够担当,这个人需要经受过新文化的洗礼,也需要懂得爱情的伟大意义。漫云就是那个相对称职的见证者。

漫云是参与过五四时期以来大大小小爱国运动的新女性,她能够深切感受到时代的巨变带给女性的自由和解放。她们都是重新诞生的人,具有独立的人格,懂得为自己而活,懂得女子也同男子一样,具有追逐爱情的自由意志。这些都是那些旧式女性所不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新观念。

当然玉凝心里还是感觉有点缺憾。对于爱情,漫云大约是不太懂的,她抱定了独身的主张。虽然漫云比玉凝年长几岁,但身在爱情里的玉凝内心中看漫云是俯视的——漫云就像一张情感的白纸。白纸总是因为过于纯洁而流于简单,而被人轻视。

“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再爱上谁都不能给予我沈先生所给予我的快乐。”玉凝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远处,仿佛沈先生正站在那里,那是玉凝眼中的光芒所在。

“那师母怎么办?”漫云迟疑地问,脑海里想的却是她初次介绍玉凝给沈先生认识的情景——拉上另外一个生疏的女学生陪着漫云,沈先生就不会再做他想。

漫云怎么也没想到,看上去天真无邪不解情事的玉凝竟然主动追求沈先生。玉凝知道的,沈先生是有妻子的人。

玉凝忍不住微皱了一下眉头。漫云总是这样,总是在别人兴高采烈的时候兜头泼一盆最冷的水,理性得简直让人讨厌。爱情哪能这么瞻前顾后。

“管不了那么多了。爱情不应当被世俗阻拦。”玉凝眼中的光芒更耀眼了,甚至溢出眼眶,使她的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圣洁的光泽。

“可是师母是人,不是世俗。师母也是世俗的牺牲品……”漫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没有说完就知趣地打住了,说下去会是一番演讲。演讲适合在高台上在众人面前振臂疾呼,那是漫云所擅长的。但是现在只有玉凝和她两个。玉凝该懂的都懂。

“那又怎么样?沈先生是一位多么让人崇敬的人!难道为了师母就牺牲掉沈先生一辈子的幸福吗?!”玉凝收起脸上的光芒,转眼紧紧地盯着漫云。假如此刻的漫云在玉凝眼里犹如阻拦沈先生幸福的绊脚石,那么玉凝犀利的眼光就如刀剑,将石头一劈两半。

“何况还有我的幸福。”玉凝的声音软了下来,眼神也柔和许多,“要是不跟沈先生在一起,我的心就会枯萎,幸福就会从此与我绝缘。我活着也如同死了。”说到最后,声音几乎是哀婉凄怆的了。

漫云无言以对。

“何况,”玉凝的脸上倏地又升起一股力量,“我们不是都发过愿的么?——要让人类都受到正当的幸福!”

漫云更加沉默了。内心里却还在挣扎着,“师母难道不是人类?什么样的幸福才称作正当的幸福?”……

不可否认,玉凝到底是勇敢的。

然而漫云内心却感受到折磨,不是为自己,是为师母,她不知道自己能够为柔弱的师母做什么,只是眼见着她悲哀的一生更加悲哀。

漫云从玉凝家里走出来的那一刻知道,从此她和沈先生将隔得更遥远了。


“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结婚吗?不是。但是如果因为结婚而挽救了另一个人,那么结婚就是有意义的了吧?”
“这种乱世,也许我明天就会死。在死之前,当做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漫云!漫云!漫云!”远远地,一阵呼喊传到漫云的耳朵里。那时漫云刚刚从报纸上看到自己北京党部的战友张挹兰,路有余他们同李大钊一起被张作霖政府处决的消息。假如漫云还在北京,她也会是被处决的党人之一。

“漫云!漫云!”还在呼喊。

漫云听出来了,是令儒的声音,只有令儒喊她时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听见。她忍不住回头,上海外滩一路的西洋建筑延绵开去,越过行色匆匆的人群搜索,她一阵恍惚,有种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之感。

她来到上海几个月了,还是觉得这个城市是陌生的。在漫云眼里,上海本就是个陌生城市,虽然洋气繁华,却不比北京城的厚重温暖,那些透着历史感的红墙绿瓦稳稳地安着漫云的心,即使走在北京城的巷子里像走进迷宫,漫云依旧迷失得蓬勃快乐——那时她心里有着希望,隐隐的,说不清来自哪里来自谁,但她就是满足,无惧,她相信凭着自己的脚步她总会走到光明正确的路上去,走到她想走也属于她年轻的步履的路上去。

女师大毕业后,漫云受聘于母校任教,兼任平民中学教师,在当时女教员教授男学生还属于创举。平民中学是国民党的秘密组织。党的活动在那里秘密、热烈、紧张地进行着。漫云同时还负责北京市妇女方面的党务工作,她和她的同志们已经认识到,革命要成功,离不开人口总数的另一半——广大妇女的支持参与。她们创建妇女联合会,自己出资办学,创办妇女刊物,向广大女性宣传独立自由爱国的思想,提高女性作为一个人的觉悟。

然而张作霖时期的党务工作进行得非常艰难,党内的派系之争日益明显,漫云对此十分厌倦。恰巧有同学在江西办学,邀请她去做教导主任,薪水二百元,是她在北京薪水的几倍。漫云有些动心,就约令儒商量。

那天下午他们在万牲园聊得并不愉快。那段时间令儒正在准备出国留学的官考,留洋始终是令儒的梦想,但即使备考紧张,令儒依旧每个周六都进城跟漫云在一起,漫云已经不需要英文补习了,他们之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情谊。然而当得知漫云打算南下时,一向健谈的令儒几乎一路无话,最终令儒说了一句“你自己决定吧”,就不欢而散。漫云被令儒的冷漠伤害到了,这还是那个会为她死而死的令儒吗?她显然过于在乎令儒这个朋友了。

当令儒后悔道歉挽留的信一封封寄到漫云手里的时候,漫云已经在武汉的党部开始工作了。她没有去成江西,而是临时接到上级老丁的指令到武汉去开展妇女工作。老丁的一句话 “在党内,只有党的自由,没有个人的自由”,使漫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作为一个党员的严肃性——党需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党需要你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无论工作多么危险。那时候武汉的党部国共关系已经日趋紧张,经常会有漫云的同志莫名其妙地消失。


漫云还在恍惚的时候,令儒的脸孔像一滴墨汁在白纸上突兀地显现出来——真的是令儒。他接到漫云的信,兴奋地提前一个星期从天津梁启超的家里赶过来看她。

令儒开心的一把就握住漫云的手,连连摇撼,“我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我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语气带着惊喜,也带着不容置疑宣示他们的心有灵犀。

漫云忍不住紧紧反握令儒的手。她觉得令儒就像把她从深渊里钓起来的那根稻草。她此刻比以往更需要他。

那天晚上,一身风尘仆仆的令儒向漫云求婚。这是他们认识六年以来第一次谈到婚姻。

“你走后我才知道我多么离不开你。”

“我甚至不能安心准备考试,只想早点见到你。见到你我才安心。”

“此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让我如此在意,殷勤,服从了。”

“云,我一刻也不能再等了。嫁给我吧!”

“云,如果你拒绝我,我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云,你不嫁给我,我就去死。”

……

漫云觉得自己面临着从未面临过的难题。她不再是女学生,已经开始从事高级的秘密的党的工作,得到那个时代普通女性难以企及的重用。她也一再见识过死亡。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在乱世当中一个女性的生命又究竟有什么意义? 漫云想到自己年轻的生命中已经消逝的那些人:大嫂,小姨,况之,和珍,张挹兰……而她自己也随时会死。她成为了小姨期望她成为的那种女性了吗?拥有了小姨为她描画的那个全新的世界了吗?漫云越想越不甘,越想越茫然。

耳边令儒的游说仍在继续:“你是一个具有强大的灵魂的女性。也许只有更伟大更强大的灵魂才能征服你,给你心如鹿撞的悸动。但是或许,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他在你之上并且让你心仪。也或许爱情本来就是平平淡淡的。就像我面对着你,心就安宁,有一种格外踏实格外温暖格外自在的感觉。除了你,任何女性都没有给过我这种感觉。所以,也许我不是你最爱的那个,但是请你给我这个荣幸,让我有资格站在你身边,用我的全心全意来爱你守护你。”

看着令儒热情真挚的双眼,漫云恍然觉得,结婚未尝不是这乱世里的一份温柔的安慰。令儒也许不是自己最心仪的男子,但是却是一直守护在她身边,最关键的是,令儒未婚,只有她一个爱人,跟他在一起,她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这世上最坦然清白的婚姻。

漫云眼中的恍惚动摇没有逃过令儒的眼睛。那一瞬间的软弱就足以暴露她的内心。一向温顺有礼的令儒并没有给漫云更多犹豫的时间。他的吻雨点般地落下来,落到她的脸颊,鼻子,眼睛,嘴巴,密集地吻,吻到漫云再不能思考,吻到她窒息,又从窒息里焕发出一种本能的渴求,这渴求是那么强大,只有与他合二为一才能得到满足,得到平息。从哪里来的一串一串的烟花爆竹,噼噼啪啪地在他们的体内爆裂,碎了一地红红白白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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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8 00:3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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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21-6-18 00:43 编辑


“婚姻也是好的,心有了着落。便是明天就死,此生也算了无憾事。”



“婚姻是法律上的承诺。婚姻里的两个人,应是平等的,要求女子贤,男人也当贤。”在决定结婚之前,漫云向令儒阐释自己的婚姻观。

漫云抱定独身那些年一直在做婚姻的旁观者。她对婚姻长久的幸福抱持怀疑的态度。她曾经认为婚姻不幸福是因为婚姻里的两个人,尤其是女人没有受过教育,缺乏独立的思想所致,后来发现,自己的想法并不正确。即使受过良好教育的新女性,在自己选择的新式婚姻里可能依旧不幸福。江一屏就是个实例。

江一屏是漫云师大的同学,同是师大倒杨风潮的积极分子,现在一同在省党部工作。江一屏在五四运动时期就跟周绪封相识,两个人很快自由谈起了恋爱,而后结婚。漫云来到上海后,还曾借住他们家里。有一天漫云的朋友孙昊铭找到漫云,掏出一堆小纸条问她为什么每次约他谈事情却从不出现,而是派江一屏替她来。孙昊铭是一位帅男子,模样像电影明显。漫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去询问江一屏,结果江一屏对着漫云哭诉婚姻不幸福。

“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