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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深谷(短篇)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5-31 16:42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1. 拆分时代

斯坦维•林走进小隔间,在调查官的座位上坐下,抬头看了看,有点不自在。

他的第一组调查对象早已等在那里。是三个年轻人,最前面一个就坐在他正对面,相距不到一米。这个青年坐姿笔挺,身穿薄长袍,长发过肩。看到他,斯坦维既想把椅子朝后挪,又忍不住瞄了一下玻璃隔墙上自己的倒影。他毫不意外地发现,相比之下,自己的形象令人沮丧。而在那人身后,是长相穿着和他几乎一样的一男一女,以同样的姿势坐在两把椅子上,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斯坦维偷眼看看墙上MRCD(多种族人口普查部)的监录器,暗暗深呼吸了几次。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工作,如果搞砸了,上级批评、扣薪水都是小事,万一丢了饭碗,会被重扣信用,以后就再没机会找到体面工作了。他拉开OLED软屏幕,夹到卡座上,把它调整成自己最适应的角度,又拿起感应笔,笔尖触到输入端光垫,亮了起来。

“姓名。”

“夕蓝以。”

“姓什么,叫什么,分开说。”

“泰洛人没有姓和名的区别,长官。我就叫夕蓝以。”对面的年轻人温顺地回答,联邦通用语说得很标准。

斯坦维抬头斜了他一眼,开始记录。

“年龄。”

“90。”

“什么!?”感应笔一颤,掉了下来,滚到地上。斯坦维再次抬头看看对方青春洋溢的脸,吓坏了。夕蓝以浅浅微笑,弯腰捡起笔,还到他手里。

“长官,100岁是泰洛人的而立之年。”他乖巧地解释,用上了一个人类词汇。

“90岁是按地球年算的么?”斯坦维追问。

“是的。”

斯坦维抬头朝玻璃隔断外张望,希望能有哪个巡视的同事来帮帮他。可其它隔间里,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没人朝他这里看一眼。现在他才有些后悔。之前他以为这工作很容易,所以直到最后一刻也没做好基础调查,就这样直接上阵来了。他茫然四顾了一会儿,终于死心,放弃了继续追究这个问题。

“咳,家庭地址。”

“坎普拉曼区,主街C,2482号。”

“职业。”

“制琴师。”

“他们两个也是?”斯坦维示意夕蓝以身后那两人。

“是的,制琴师三人组。”

斯坦维皱眉。那个后缀他听着既不习惯又不舒服。输入端光垫的边角被他左手神经质地搓着,出现了几丝淡淡的亮痕。

“你们两个的名字。”他转向夕蓝以身后那两人。那两个男女马上面面相觑。

夕蓝以替他们回答:“我弟弟缪瑟尔。我妹妹约亚。”

“我问的是他们自己。”斯坦维说,“你们自己说。”

缪瑟尔和约亚的脸变得苍白,优雅端庄的姿态消失了,他们不安地挪动身体,似乎想站起来,又似乎想把自己更深地藏到夕蓝以身后。

“他们不太习惯和陌生人说话,长官。”夕蓝以大大方方地说,“缪瑟尔。约亚。”

斯坦维看看那兄妹俩,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继续记录。

“什么时候开始拆分的,具体日期。”

“2079年6月15日。”

三年了。斯坦维想。三年前他们拆分的时候,自己还住在繁华的第一星域,即将大学毕业,满脑子幻想,认为很快就会前程似锦。三年后的今天,他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境星球,给一群没人搭理的外星人做售后服务。

“效果怎样?生理上正常么?有没有不良反应?”他没精打采地对着表格照本宣科。

“很正常。完全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心理状态如何?这个是指——从每时每刻都一起行动的三位一体变成各自独立的个体,你们主观上对这个变化有什么想法?”

“很高兴,从此可以像人类一样过上正常的自由的生活。谢谢人类给我们的帮助。”夕蓝以神态自若地微笑。斯坦维却诧异地发现另外两个泰洛人的表情很古怪。缪瑟尔的眉目间阴云密布,约亚则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们这算什么意思?”他指着那两个双生子问夕蓝以。

缪瑟尔应声从夕蓝以身后站了起来。“我,受够了。”他用生硬的通用语说,“你们每个月都要来问一遍我们的‘主观’想法。你们吃饱了。”

斯坦维猝不及防,立刻目瞪口呆。夕蓝以也迅速站起来,拉住突然发作的缪瑟尔。约亚躲在两个男人身后,缩成一团。三个泰洛人用斯坦维听不懂的泰洛语快速交谈,间或夹杂着喝斥和哭声,快得连传译耳机都来不及反应。缪瑟尔似乎比夕蓝以更强壮,几下就从夕蓝以的双臂间挣脱出来。他指着斯坦维,换上了通用语,结结巴巴,却又清清楚楚地说:“我说,我恨拆分,这话,你敢记下来吗?”

斯坦维吓得又把笔丢到了地上。现在他最最希望的,就是监录器正好坏掉,大厅里的人正好睡着。就在这时,隔间的门开了,他的顶头上司,拆分后续服务办公室主任冲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主任生气地问,“这一组谁负责的?”

斯坦维顿时无地自容。


*****


刚满23岁的斯坦维•林今年是第一次来到边境星系。这一年泰洛族持续了十二个地球年的拆分运动正好将近结束。

斯坦维是个第一星域出身的普普通通的人类青年,被派到异星人混居的联邦边境星系当然并非出于自愿。作为一个刚出道的最底层的新人,他不得不接受了这种别人不乐意接手的任务。

自从踏上边境星系的莱协行星开始,斯坦维就不断在后悔。这个星球的清贫单调让第一星域出身的他无法忍受。莱协刚开发不到二十年。整个星球没有一处平地,到处山峦叠嶂,沟壑纵横,地势险峻,深不可测的山谷间云雾翻腾,朝退暮起,和阳光长年进行着争夺行星表面的拉锯战。人类的定居点最初就建在云海上方的山头。后来定居点越来越多,又通过平台、长廊、桥梁把各处连接,于是就形成了这架空在云海上的城市。

这样的城市是不会有什么娱乐生活的。除了工作区就是居住区,所有的人一下班就踩着翻上桥街的云丝朝家跑。这个城市就像沙漏,把人群定时地从这个桶漏到那个桶。斯坦维到这里培训了三个月,人几乎快要发霉。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培训的内容他大多左耳进右耳出。他和周围所有年轻人一样,不喜欢单调沉闷,不喜欢穷乡僻壤,更不喜欢外星人。

主任说:“没人要求你喜欢他们。但是联邦需要有人做这件事。人类的联邦是宽容的,仁慈的,即使对过去的侵略者,联邦也仍然要解放他们,给他们一条生路。现在你就在做这个工作,在他们面前你代表的就是联邦的脸面。你是靠这个生活的,你吃的就是这口饭,完成上级安排的任务是你的本份。谁工作不忍气吞声?工作就是工作,不是任由你喜欢来的。”

斯坦维不敢回嘴,连连点头。

被主任训话的间隙,斯坦维隔着落地窗看见那已经平息了纷争的制琴师三胞胎站在MRCD的大门口。他注意到缪瑟尔和约亚的位置明显远离夕蓝以,三个人站成了一个锐利的等腰三角形。斯坦维烦透了他们。

从主任那里出来后斯坦维马上赶去MRCD的资料室,为了让明天的工作不至于再出问题,至少也该对那个神秘种族有个大致了解。

内部网搜索下来的结果里有一篇让他印象深刻,以至于看得入神,完全忘了时间。

这是一篇历史背景资料,《从索伦斯号到坎普拉曼》,简述了在2044年宇宙能源大战以人类获胜而告终后,投降地球并和人类结盟的外星人的经历。文章指出,战后最初十年中,外星人的居留状况并非像现在人们所看到的这样。当时幸存下来的泰洛人滞留地球,和人类和平混居,并形成了颇具规模的社群,人数不下二十万。

2058年人类成功殖民比邻星系等十七个星系之后,联邦内部开始出现“大人类主义”、“血统净化论”等思潮。2063年7月联邦政府颁布《非人类血统联邦公民身份登记法》、《外星族裔公民私有财产登记法》。地球上大批外星人对此产生抵触情绪,试图集体迁往管理松懈的边境星系。

当时外星人的地球出境签证已全部失效,但地球政府最后通过了一项人道主义决议,同意拨给外星人一条长途船,有条件允许他们在登记法生效的三个月内自行移居边境星系。条件一,向联邦政府上交滞留地球期间获得的个人财产;条件二,不走常规航线,不占用人类繁忙的正常航线需要,不停靠人类港口以避免在沿途移民星球滋生事端。

那条移民船名为“索伦斯号”,大战一结束就已退役,经修复、扩容后成为一艘十八个船舱的长途客船。2063年10月,索伦斯号满载二十万外星人,于地球7号军用宇宙港启程。由于航线不理想,又超载了近一倍,这艘船在途中命运多舛,时常遭遇陨石群、湍流、射线带、暗物质云,被迫不断抛弃船舱,直到最后抵达边境时只剩下七个船舱,不到六万人。

联邦对边境星系的管理也渐趋强硬。2067年,边境星系接受了联邦政府的《泰洛裔公民三位一体拆分法》,对辖区内泰洛人实行强制拆分,泰洛族“拆分运动”就此开始。2073年,边境星系接受了曾单独抵制十二年的《反克隆法》,联邦境内最后一个承认克隆合法的星系消失。

资料夹里升起了影像图解,两艘飞船在斯坦维面前静悄悄地旋转。斯坦维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这两幅图原来是同一艘船在出发前和抵达后的两个版本。第一艘船船壳旧,型号老,但外表干净齐整,数个船舱如温润的竹节,遍布着明亮温暖的窗口。第二艘船的长度不到前者一半,焦黑的船壳支离破碎,原先的船尾被参差不齐的黑乎乎的断面取代,似乎被人把后半截硬生生撕下;所有窗口都成了黑色的洞口,在斯坦维面前拥挤,喘息,仿佛无数冤魂在号哭。

斯坦维看得久了,没来由地一阵哆嗦。当然他也和大家一样,都认为外星人是咎由自取,可耳闻和目睹毕竟大相径庭,亲眼看见这样的场景,即使对方是侵略者的遗老遗少,也总会让人的神经受到一些冲击。

他抬起头,发现天色一片暗红,已过了关门时间,但他还没来得及下载文件。管理员老太对这个新人的拖拉作风很不满意,连声训斥。所幸老太的助理,一个名叫梅格的年轻女孩,很友善地替斯坦维求情,这使斯坦维在这个寒冷的工作日头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


第二天斯坦维去上班,被主任办公室通知去坎普拉曼区跑外勤。

斯坦维好像挨了一闷棍。坎普拉曼区。泰洛人聚居区。昨天一个缪瑟尔就让他差点丢了饭碗,今天他要面对整整一个区的泰洛人!

但他必须去。他很清楚,经过昨天之后,这是主任给他的最后机会。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丢了这个饭碗。

离开MRCD的时候他遇上了昨天的资料室助理。这个叫梅格的女孩听说他要去跑外勤,显得十分羡慕。

“跑外勤多好,一直呆在局里才闷呢!”她快乐地说,“你去哪个区?”

“……坎普拉曼……”他咕哝。

“卡布芒?那是高级住宅区啊,”她更向往了,连两颊的金色雀斑也明媚了起来,“听说很多政府官员都住那里,还有地球来的人呢!你回来要跟我说说啊!”

斯坦维不忍打消她可爱的笑容,含糊地答应着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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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普拉曼区在37号线的终点。它背靠坎普拉曼山丘,外表极其普通,和第一星域最常见的贫民区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它非常整洁干净。

资料上说,它是在边境星系政府安排难民定居莱协之前紧急赶建的一个区,所以十分简陋朴素。整个区只有一条八米宽的大街笔直地从头贯穿到底。大街没有名字,所以被称为“主街”。街道两侧各有一排一模一样的灰白混凝土平房,低矮方正,一看就是批量预制的产品。为了节省空间,排屋之间一反规定地不设间距,完全连成一片,一眼望去,两侧壁立的灰白色一直伸向远处黛青的山坡。

斯坦维的任务是家访一名泰洛人布因,让他在支持拆分运动的声明上签字。此人住在主街E,2460号,退伍军人,曾是著名的战士,被人类军队收编后在绯红大队当过差。他的两个胞兄在后来的边防剿匪战中阵亡,三人组合不复存在,所以他无需拆分,他也因此从不到MRCD报到。MRCD一直把他列为最难对付的顽固分子之一。

斯坦维很快就在泰洛人的聚居地里晕头转向。在长达2500多号的主街上他找不到目标门牌号。他鼓足勇气问了路,按照指点走进旁边的民宅,又发现自己已经闯进了一座迷宫。一座没有公共巷道,由无数私人单元无缝拼接成的迷宫。这些“私人单元”,家家紧贴在一起,每个房间的每堵墙上都有一个没有门的门洞,直接连接邻家,没有任何过渡公共空间——或者说所有单元都是公共空间,任由外人穿越;单元本身又都相差无几,小得惊人,除了寥寥几件家具,就是一道帷幕、狭窄的爬梯和低得直不起身的阁楼。斯坦维不断向形形色色的房主问路,所有主人都对他的擅闯无动于衷,回复也是一式的冷淡;他又不断蹭着主人的衣襟来到另一户,无论怎么走,都是在别人的家里穿行。几个来回下来,斯坦维已经差不多要崩溃。

就在这时,斯坦维突然停下脚步。

他正置身于一个与众不同的单元里。这儿没有家具,只有三架光华灿烂的琴。和资料照片不同的是,这些都是半成品。

一个少女跪在洋琴前,一头湖绿色长发直垂到地,粉红长袍下露出半截雪白的脚底。她正全神贯注地俯身在琴板上,用斯坦维从未见过的尖头工具穿针引线,委地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漾。

斯坦维呆了。“对……对不起……”

斯坦维说了两遍,那女孩才听见,不情愿地从琴上回过头来。斯坦维立刻认出,这就是昨天打过照面的制琴师之一,约亚。

昨天他太紧张,注意力又全在夕蓝以和缪瑟尔身上,完全没注意到约亚。现在单独看她,才发现她令人瞩目地长着一双奇特而迷人的金绿色眼睛。

她有些惶恐地看着斯坦维,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工具,不敢说话。

斯坦维忍不住把她和梅格暗暗做了下比较。梅格相貌平凡,活泼可爱;相比之下,约亚显然美得惊人,可也清冷得离谱。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外星人。一想到她的血统,斯坦维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你好,约亚。”他硬着头皮打招呼。

“您……好,长官……您找夕蓝以么?他不在。”约亚说,虽然战战兢兢,声音却像世上最曼妙的琴声。

斯坦维想说“我找你”,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路过这里。”

旁边某个门洞传来一声响动,另一个制琴师大步走了进来。斯坦维大惊失色。虽然三位一体外貌几乎一样,可他还是从对方的态度一下子认出那正是缪瑟尔。

“对不起……”他不知所措地说,“打……打扰了……”

缪瑟尔面无表情:“出去。”

斯坦维不用他说第二遍,跳起来就朝外走。可走了几步他又迷糊了——哪里才是外?他在原地转了几圈,全然摸不着头脑。一回头,约亚亮如晨星的金绿色眼睛正望着他。

缪瑟尔注意到斯坦维的视线,他回头用泰洛语对约亚说:“进去。”

约亚默默起身。没做完的滚珠随着她的走动甩落下来,吊着光亮的琴弦,在她脚后星光四溅,仿佛阳光照耀的湖面粼粼生辉。约亚踩着火花般的辉光,头也不回地走进帷幕后面。

斯坦维在缪瑟尔的逼视下走进下一道门。缪瑟尔没有跟来,他大大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很有些懊丧。

接下来他又没头没脑地穿过了十几家。渐渐地他看出了门道:每家帷幕上都有一个巨大的号码,代表这家地址,比如“C 2482”,字母是垂直主街方向的深度,街这边朝里纵深三进分别为A,C,E,数字则是沿主街方向的单元号。

斯坦维按照这个方式终于找到了布因。他说明来意后,这个脸带伤痕,腿有残疾,但看上去顶多三十岁的英俊男子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人类政府待我不薄,”他的通用语非常地道,“连我这个没参与过拆分的人都要签一份为拆分叫好的声明,你们的政府真是体贴周到。”

斯坦维分辨不出他这是称赞还是讽刺,什么话也不敢回。

“小伙子,我看你是从街尾那个方向走过来的,一定经过了不少人家,这么穿来穿去,是不是不太习惯?”

斯坦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随意奉承。“这个,泰洛的风俗虽然比较奇特,不过很有意思,我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们的风俗?”布因高声笑了几下,“你不会以为我们向来就喜欢这样在别人家里乱穿的吧?”

“这,这,难道……”斯坦维张口结舌。他忽然发现,随着他们谈话音量加大,布因家的四个门洞里都探出了其他泰洛人的脑袋,还有人慢慢走进来,站在一边旁听。斯坦维害怕了。

“我们会有这个‘奇特风俗’,小伙子,是因为你们施舍给我们的地方太小了。”曾经的战士和颜悦色地说,“几千米长的街面平房要住六万人,如果再要留出几条公共走道,那每个单元就没法用了,除了直接从每个单元里穿,你还有别的好办法么?”

“没……”

“当然了,和你们历史上的某些种族比,我们过得也不算很差;但是,显然这也算不上很好,对不对?”

斯坦维满头是汗。“这个,我会向上级汇报的,可是,这和拆分运动没关系,和签字没关系……您能先签了字么……”

“当然有关系。”布因耐心地回答,“因为既然我过得不怎么高兴,我又为什么要给你签字,承认我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生活呢——如果你把这也叫生活的话?”

“可……可边境星系政府自己也很穷……而且政府一直给你们救济金,也不算亏待你们……”斯坦维无力地抗议,声音越来越低。

布因又嘿嘿地笑起来。“没错,政府是给我们救济金,每个月五十芯。不过我的族人们离开地球时,所有财产都上交政府了,二十万人加起来超过两百亿芯。小朋友,你会算算术么?”

斯坦维想说,政府得养你们两百多年,政府说不定还要亏本。可他无论如何不敢再张口。他慌张地左顾右盼,发现更多泰洛人通过狭窄的门朝这个单元过来了。他们每个人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表情冰冷,动作僵硬,好像批量生产的机器人正随着流水线轧轧前进。

斯坦维无处可躲。他仿佛一脚踏进了一个噩梦。

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斯坦维身后响起:“够了。”

斯坦维立刻回头,再一次看见了制琴师。但是这次,来的是夕蓝以。斯坦维差点就要为此感谢上苍。

夕蓝以从旁观人群里走出来,站到布因面前。现在他的泰洛语在斯坦维听来简直无比动听。“你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除了为难他们底下人,你还有什么其它手段么?”

布因冷冰冰地注视夕蓝以,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拿起了笔。

斯坦维几乎是落荒逃出了坎普拉曼,走的时候只有夕蓝以一个人送他。年轻的制琴师在满街同族沉默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把斯坦维带到出口处,指出回去的方向,一双湛蓝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将来,我会离开这里。”他对斯坦维说,嘴角一如既往地挂着浅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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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坎普拉曼


斯坦维•林准备在晚饭后和梅格去后花园里坐一会,喝点酒。如果不是隔壁理查兹家出了事,这个晚上原本会和别的晚上一样过得平淡、宁静而温馨。

几年前他们搬到了比较好的白乌德区,房子是二手的,但上下班方便。儿子杰弗已经成家立业,所以这套房子虽小了点,对于他们夫妻来说非常合适。

一切都平静而顺利。老伴退休了,儿子出道了,他在局里也成了老前辈,大家都挺尊重他。搬家后,住所位于白乌德山坡的边缘,后花园外几步远就是一个山谷,拥有一份得天独厚的美景。晚上9点后,就可以清晰地欣赏到山下的云起,那反着金红色夕照的云,会从谷底一路升到离花园地坪几寸近的位置,像躁动的海面,又像斑斓的地毯。只要有空他和梅格就会来此小憩,喝点蜂蜜酒,看看脚下的云海,看看猩红的高空。

但理查兹的一个电话打乱了他给这个宁静夜晚安排的美好计划——他们7岁的小孙女艾丽在37号线上走失了。

这些天正值联邦国庆周,小艾丽和同学结伴去市中心看彩车游行。她本应在下午5点之前到家,但一直不见踪影。后来问了她同学才知道,她们乘的37号线在西站转车时,她不知为何没有下车。

理查兹一家吓坏了,他们都知道37号线的终点站是哪里——如果小艾丽一直没有下车,她将到达声名狼藉的坎普拉曼。

莱协作为边境星系的二级行星,警力系统的反应至今仍是迟缓的。理查兹只好在报案后又发动了所有的亲友,去37号线沿线自发寻找。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进入坎普拉曼,尤其是在夜里。于是他们想到了斯坦维。他们认识的人里,只有斯坦维曾经和坎普拉曼打过交道。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斯坦维一直刻意回避外星人的消息。他很幸运地被分到另外一组,分管莱协另一侧的一个地区,和外星聚居区再无瓜葛。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他年纪大了,没什么别的本事,助人为乐的心肠还是有一些的。他马上戴上传译耳机,打了一辆无人飞的直奔那个三十年来他再未曾踏足的坎普拉曼。

三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斯坦维早已不复年富力强,莱协的夜晚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贫瘠单调,而当初曾持续四十年之久,很多人一度以为永无止境的排外运动也已经在多年前悄然结束了。绝大部分排外法案逐一终止,排外宣传偃旗息鼓,尽管当局始终没有承认排外运动曾经存在过。

路上斯坦维跟坎普拉曼组的组长通了一个电话,希望能得到他的援助。但对方托辞拒绝了。

“不是我不想帮你,我这里有些要紧事抽不开身,再说我对那里也很不熟。”组长说,“我们三个月才进去一次,都是在白天,而且也就只去过街区办事处,检查一下通用语普及程度什么的。不过,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他们的行政长官布因,我想他会派人帮助你的,你看怎样?”

“布因?”斯坦维一愣,一下子就记起了那个咄咄逼人的泰洛退伍军人。

“是的,布因。他以前是绯红大队的队长,不过退伍之后就和索伦斯的难民一起住在坎普拉曼。他把全部私人财产都捐给公共设施了,那些泰洛人很拥护他。你放心,我马上联系他。”

然后他有意无意地补充了一句:“那地方,你最好先做好思想准备。”

斯坦维的心提得更高了。坎普拉曼他并不是没去过,那里的拥挤和敌意曾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又能糟到哪去呢?

此时飞的正凌空越过一道道天桥架成的街道,泛红的云层在桥街下方几十米处扰动得像一锅粥。如今绝大部分地区都已装上高功率的泛光灯,夜晚路况改善了很多,夜市也出现了。尤其是在这联邦国庆周的黄昏,街上更加热闹,连广播里都起劲地唱着联邦国歌《看吧,那一条船》。

      看吧,那一条船
  它正缓缓降落,歌声昂然
  突破了百万炮火,映照着曙光一片
  它高高掠过,那伟岸的峻崖之巅
  虽然伤痕累累,却身披朝霞灿烂
  看吧,那是我们的堡垒,那是我们的家园
  它已安然降落,带来人类的凯旋

国歌里原先第二段带有排外色彩的歌词如今在公开场合不再放了。但人心的芥蒂还远未消除,像理查这类普通人家对坎普拉曼根深蒂固的恐惧就是鲜明的例子。斯坦维有时还会在街上听到一些小青年怪声怪调地大唱第二段歌词:

      “嘿嘿,那是,那是我们的堡垒,嘿,那是,那是我们的家园,
  它会击溃侵略,永别外星的祸乱,嘿,永别外星的祸……乱!”

现在飞的下方不远处就有这样几个小青年。他们一边吆喝着第二段歌词,一边朝路人发放小传单。斯坦维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鼓动人们不要放弃排外运动的小广告。他注意到路上的一对青年男女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接。

斯坦维想,时代变了,更多的事正在改变。也许,坎普拉曼也已经变了。

没过多久,坎普拉曼那晦暗斑驳的山丘,出现在飞的的前方。


*****


时隔三十年后,斯坦维再次走进了坎普拉曼。这一次,同行的还有邻居理查兹的几个朋友。

坎普拉曼初看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一样整洁的街道,一样单调的平房如长城般延绵无尽。坎普拉曼低丘奇形怪状地俯卧在远方街道尽头,上面荒土和草皮杂乱交错,仿佛一头斑秃的巨兽正在打盹。

但街上没有人。过去那些敞开的门洞也不见了,家家门户紧闭,寂静无声。沉闷的混凝土墙面在渐趋深红的暮色下呈现出凝固的血色。

尽管对坎普拉曼的诡异早有准备,但这种压抑的死寂仍很容易让人心理崩溃。像理查兹那样已经急得快发疯的人,很难想象他在这里除了碍手碍脚还能有什么用处。斯坦维觉得让他朋友陪他留在外面是最明智的决定。

斯坦维很快发现了街道的秘密。事实上那不是什么秘密,它就敞开在光天化日之下,静候远方来客——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不存在了,街面和排屋之间的地方现在是两条深深的地缝。绵长的道牙每隔数十米挑出一块小平台,连着一道制作简陋的石梯,落落大方,却又神秘叵测地指向黑洞洞的地下。

最近的一道石梯传来脚步声。一对身穿赭色长袍的泰洛双胞胎从地缝深处走上来,并排站在斯坦维面前,躬身施礼。

“林长官?”

斯坦维谨慎地还了一个礼。他身后的年轻人们轻微地骚动了一阵。

“我们是街区办事处的通用语普及员,布因长官让我们来接您。您要找的人类小女孩,在负六层。”

斯坦维端详着对方。“请问,她怎么了?”

双胞胎中的一人朝地缝做了一个手势。“她很好。我们刚刚找到她,请跟我们下去。”

斯坦维一怔,立刻明白了:所谓的负六层必然是在地下。他走到石梯的平台上,回身等待他的后援团。那几个年轻人看看地缝,看看双胞胎,又互相瞪了一阵,没有人动弹。斯坦维摇摇头,随手指定其中一个叫亚瑟的小伙子跟他下去,打发其他人留在上面去通知理查兹。然后他率先走下石梯。

下行途中斯坦维一直不敢分神。他精力大不如前,没多久就开始腰酸腿软。梯级很陡,梯面凹凸不平,扶手又很低;一片泛红的昏暗中,只有前面普及员提着的引路灯,在粗糙的石级上照出一块圆圆的金黄色光斑。斯坦维和亚瑟,紧跟着光斑,亦步亦趋。

几十级台阶之后他们折进一个平坦的狭长空间,借着侧向照来的微光能看见身旁有一整排柱子和韵律般繁复的围栏,像是一条悬挑的柱廊。几分钟后他们又走上另一道漫长的下行坡道。如此反复了近十次,终于下到了一条宽敞街道。街道两侧的架空处,更多石梯凌空探出,通往更下方。阵列般的窄桥把街道和两边的柱廊连在一起,柱列上挂着黯淡的节能灯,雾蒙蒙的冷光映着街道朝远方延伸而去。

直到此时斯坦维才想起回顾一下自己刚才下行了多深。他抬头仰望,刚刚适应了光线的视野中浮现出两道绝壁,从街道边缘向上升起,因透视关系在头顶上方以一个压倒性的角度形成了狭窄的谷口。曾经的主街纵贯其间,道牙边泄下两线绛红色的天空,在黢黑剪影中鲜艳欲滴。

就在这冷峻而绮丽的天光下,斯坦维看见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奇异所在。

这是一座从峭壁上发芽生长的城市,这是一个竖立起来的迷宫。朝下看,每隔数层就有一道和主街平行的桥街,其间还有无数不同角度的天桥,千变万化,纵横交错,在下方若隐若现,逐渐浸没在浮动的暗云中。朝上看,大大小小的拱券、廊架、壁柱,石刻的,木雕的,砖砌的,铁铸的,工艺简朴,用材低廉,却鬼斧神工,一气呵成,让整面崖壁都化身为一幅连绵不绝,蔚为壮观的壁画。

这里幽深逼狭,错综复杂,吞没所有的人和物,让外人不由自主地窒息,甚至染上幽闭恐惧症。但这里又神秘迷人,光影横斜,处处书写着无人知晓的历史,恍若一方遗世独立的土地。

这里是人类文明中的一道裂缝。这里是现代都市里的一条深谷。

斯坦维敬畏得说不出话来,亚瑟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带着无言的震撼,跟着两个普及员,在这条黯淡却又辉煌,萧瑟却又庄严的深谷中默默穿行。

这条深谷的形成绝不是一朝一夕,但坎普拉曼组的同事们居然从未说起过。看来是边境星系政府默许了这些违章搭建。只要不妨碍人类生活,不颠覆人类的统治,泰洛人在自己的区里再怎么折腾,人类也懒得去管。

斯坦维想起他曾听坎普拉曼组的同事抱怨过,都说再也不想进坎普拉曼,但原因他们却绝口不提。过去斯坦维一直以为他们就和他当年一样,不喜欢坎普拉曼是因为它的贫穷,拥挤和敌视。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因为敬畏,因为震撼,因为自惭形秽,因为亲眼看着一支曾经高过人类太多的,精美、典雅、脆弱的外星文明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落所带来的巨大的压迫感。

斯坦维完全理解他们。


*****


两位普及员分别叫伊利亚特和伊路里。也许是经常和人类接触,他们比普通泰洛人外向得多。从他们的介绍里,斯坦维了解到过去的主街现在被称为天街,而他们走的这条街道,正是新的主街。这条街是坎普拉曼最主要的大街,它和天街之间挑空十层,构成坎普拉曼最高大的公共空间。坎普拉曼由此分成了两部分,主街的上下方,分别是正数层和负数层。总共三十个层面,已经凿通了下方的天然洞穴。泰洛人的家园在这三十层桥街的两侧竖立着,攀附着绝壁。

而他们要去的负六层,就在主街以下第六层。

“人类小女孩之前可能是在天街上听见了琴声才下来的。”伊利亚特告诉斯坦维,“缪瑟尔调音的时候,她一直坐在他门外听。”

斯坦维一惊。“缪瑟尔?”

“我们的制琴师。最好的。”伊路里说,脸上放光,似乎满怀骄傲。“人类是不是只知道夕蓝以?依我看,缪瑟尔的水平比夕蓝以高多了。”

但斯坦维并没见到令人发怵的缪瑟尔。他们去的是另一个制琴师约亚的家。在负六层一个极普通的单元里,他见到了她。她仍是他过去认识的那个优美、纯净、一心制琴的泰洛女子,即使她已经有了她的“下代”——茵•约亚,一个幼年版的小约亚,正和小艾丽在一起帮约亚整理琴码和滚珠。

看到了小艾丽,斯坦维就明白了为何普及员们不把小艾丽带上天街,却反而要带他下来。小艾丽和小约亚趴在一堆金色琴码上,聚精会神地数着、排着,两个小脑袋头顶头地凑在一起,对大人们的世界浑然不觉。

斯坦维在考虑回去之后要不要把小女孩在这里的真实情况告诉她父母。他回头征询地看向亚瑟。年轻人正惊愕地上下打量面前的泰洛母女和自己朋友的女儿,一张板脸比下来之前更加僵硬。看他那样子,估计一时半会语言中枢不会复工。

斯坦维转回身。约亚早已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看着他,手里的工具寒光闪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拿着的是武器。

“长官,您后来有没有见过夕蓝以?”她轻声问,金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这是斯坦维第二次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了。但这次,他没法再置若罔闻。

“见过一次。”他说,“他没回来过么?”

“夕蓝以没有回来过,”约亚低头看着琴板,“他走的那天说,他再也不回坎普拉曼了。”

斯坦维音色单调地“哦”了一声。

她抬起头。“他过得不错。我知道。”

是不错。斯坦维心想。只不过和你们,和坎普拉曼一刀两断了。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斯坦维曾偶遇刚离开坎普拉曼自力更生的夕蓝以。那时斯坦维是琴行的主顾,而夕蓝以是登门维修的临时工。在排外浪潮席卷的世界中,在人类提防的白眼里,年轻如昔的制琴师拎着工具箱,穿着工装服,束起了长发藏进工作帽,就这样夜夜奔波在薄雾缭绕的莱协街头。

那时他轻描淡写地说:“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不会特意透露我的血统出身的。客户们大多对我很好,对我的工作很满意。”

他又说:“排挤,歧视,都无所谓,我到外面来,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不然怎么安身立命呢?”他平静地笑着,“我听过你们人类的一句话:暴风雨到来时,只有最有力的海鸥才能冲出风暴,不是么?”

打那以后,斯坦维和夕蓝以再没见过面。但实际上,后来他一直都能看到有关这个泰洛人的新消息。

这些年来夕蓝以用斯坦维难以想象的速度出人头地。这个心思敏捷的制琴师把握住了排外运动结束这一良机。他八面玲珑,口若悬河,说服了大剧院免费试用自己设计制作的燃星琴。新乐器划时代般的表现果真在演出中大获成功,立刻在乐器领域崭露头角。没多久,集人类老式钢琴和泰洛宇宙竖琴特点于一身的燃星琴就取代了原先流行的竖弦键琴,成为联邦内最畅销的键盘乐器,夕蓝以琴厂从此声名远扬,事业蒸蒸日上。

回顾过去的岁月,斯坦维心里颇不是滋味。曾经走街串巷给他夜班服务的外星人,现在功成名就,而他仍然一事无成。也许正因为这微妙的心态,这些年他从不和夕蓝以联系,尽管夕蓝以逢年过节向客户发放小礼品时从来不曾漏了他。

人的心思,有时总有那么点不太光彩。人类,外星人,其实都差不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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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31 16:4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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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远远的,有三角铁般的清亮敲击,很有节奏的一下,两下,三下。屋里的泰洛人都抬起了头。

“林长官,必须走了。”伊利亚特说,“二十分钟之内,我们必须送你们出去。”

“怎么了?”

“因为快要云起了。”

就像是在回应伊利亚特的话,远方传来了拖长了音,没有感情色彩的喊街声:

“云起雾升,谨防户门。云起雾升,谨防户门。”

两个人类面面相觑。斯坦维错愕地望向普及员们。

伊利亚特说:“那是报云人,专门报告云起的巡街人。”

“报告云起?”斯坦维问。

“报告云起。” 伊路里漠然重复。

离开约亚家的时候斯坦维看见了报云人。负六层的大街已经起雾了,那是峡谷更下方的天然山洞里涌上来的云雾。深红天光微弱黯淡,苍白的路灯有气无力地在朦朦水汽中闪烁。那个看不清模样的巡街人正形单影只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

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

在这冷清清的背景音里,斯坦维带着亚瑟和小艾丽踏上了归程。普及员们在前面领路,约亚走在旁边。她是自己提出的要给他们送行,这让斯坦维很感动。

空气湿漉漉的,泰洛人都带着引路灯,三个纯净的光圈照在亮晶晶的斜坡上。路面上重复排列着各种色彩的巨大字母,那都是泰洛曾经有过的地名,引路灯正挨个把它们一一照亮。斯坦维一言不发地踏过这些名字,就像跨越了泰洛那已逝去的,神秘而遥远的历史。

他们到达了下一个平台。透过头顶密布的窄桥,斜上方的主街依稀在望。报云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街道更安静了。

约亚打破了沉寂。“长官,”她说,“能请问一下您的姓名么?”

斯坦维有些意外。他忽然想起,他还从没对约亚说过自己的名字,只曾以“长官”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其实他也压根没见过她几次。

他挺起已经开始弯曲的背,伸出了手。“斯坦维•林,”他说,“很高兴认识你,约亚。”

“林先生,您好。”约亚柔顺地回应。

斯坦维觉得过去那个胆怯的泰洛少女变得大方了。这让他既感欣慰,又有些失落。约亚就和很多泰洛人一样,已经从排外运动的身心压迫中走了出来。但他们似乎也清楚自己在外部世界仍然不受欢迎,于是他们一直躲在这里,穷尽自己的智慧和才华,让故国在这个被人类忽略的角落得以重生。

斯坦维回想起一路上走过的那宏伟庄严的深崖峭壁,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

这时,伊路里看了看桥街下面,说:“云起了。”


*****


这是一次远不同于白乌德的云起。在白乌德的傍晚,云起是一道华美的餐后点心,斯坦维总是和妻子、美酒一起观赏这人间奇景。然而在幽深的坎普拉曼深谷,此刻云雾正锐不可挡地攻占泰洛人的领地。它们像千年不死的活物,藉着自身的生命和意志,不动声色地伸展身躯,攀上刀削般的绝壁;它们缓慢地向上发酵,浑浊表面上扰动着发亮的丝絮,仿佛数不清的触手张扬着,缠绕住桥街、柱廊、拱券;它们争先恐后地挤进街道和民居之间的空隙,轻易吞没了那些黯淡的路灯,和紧闭的屋门。

坎普拉曼阴郁而悲伤地沉默着。两线天空已变得暗红,温度也在悄悄下降,随着白色海洋的涨潮,坎普拉曼被分成了两个世界。云海平面,构筑物在一望无际的浓云中浮浮沉沉,渺无人迹;云海之上,路灯清冷的灯光尚在苟延残喘,两侧层层叠叠的柱廊上,泰洛居民们习以为常地收拾藤椅,关门闭户。在渐渐蒸腾上去的薄雾中,他们碌碌的身影镶嵌在雄伟的绝壁上,仿佛一部无人欣赏的默片。

斯坦维一行人在普及员和约亚的陪同下,在渐行渐快的云潮上方赶路。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赶在云潮前头,白絮在他们脚边盘旋追逐。但有时潮急,会猛地卷上桥街,他们就被白羊毛般的云团完全裹住,在引路灯能照亮的一米范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在斯坦维三十多年的莱协生涯中,他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真正的云潮。从莱协开发的第一天起,人类住地就高居于云潮之上,只有在夜幕下才会被薄雾笼罩。但现在,大潮近在咫尺,如千军万马,无声地奔腾四周。云团浓密厚重,完全不像在白乌德看到的那样轻灵温柔。它们带着沉甸甸的湿气,一浪一浪地朝前翻滚,黏稠冰凉,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斯坦维知道为何人类定居点都要建在云潮30年潮位线之上。现在他更明白了。

坎普拉曼的居民经过了怎样的权衡利弊,才最终决定朝地下发展,开凿深谷,悬居峭壁?宁愿不见天日,宁愿常年在云潮中生活?

斯坦维感到有点喘不过气。那却不只是因为云潮。

9点,斯坦维终于告别了约亚和普及员,领着小艾丽和亚瑟,走上通往天街的主坡道。此时主街下一片汪洋,云雾弥漫,从上面望下去,主街仿佛被云海浮了起来。先前在负数层巡街的报云人远远地出现在主街另一头,氤氲雾气中,他孤独的身影更加模糊,只有那一成不变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飘来。

“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

走上正五层时斯坦维又朝下方看了一眼。他看见约亚站在主街中间,平静地仰望他。冰牛奶似的云潮已经淹没了主街街面,漫过了她赤裸的脚踝。

小艾丽完全没意识到家里为了搜寻她费了多大的力气。她只是好奇又留恋地朝谷底张望。天真的小女孩喜欢这样漂亮得像仙境的地方,虽然它有点冷,有点暗。

她问斯坦维:“斯坦爷爷,为什么我们住的地方云升不上来?”

斯坦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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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31 16:4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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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安息地


斯坦维•林83岁了。

他早已退休,老伴梅格也在几年前去世了,所以他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在家里养老,偶尔接待一下回家探亲的儿孙。他定了三份报纸,老年服务型套餐,信报钥是通过人力递送的,这样可以在形式上满足独居老人的心理要求,同时也可以给一些学生勤工俭学的机会。平日里他每天一早起来,戴上眼镜,端上咖啡,坐到阳光普照的门廊里,从早到晚,等报童三次上门聊天,然后看报消磨时光。

送报的是一个叫米赛的泰洛混血大学生。这个混血儿是少数住在坎普拉曼区以外的泰洛后裔,和大部分混血儿一样,是地球男人和泰洛女人生育的后代。有着一半人类血统的米赛和同龄人类一同上学,他朝气蓬勃,既不会说泰洛语,也没染上坎普拉曼居民的阴郁之气。可尽管如此,他年轻英俊而又似曾相识的面目让斯坦维又回忆起了多年前那条庄严悲凉的深谷。

小伙子不太了解坎普拉曼。也许是他的人类父亲刻意不让他了解。银河联邦的媒体一直在忽略边境星系,而边境星系的媒体也一直在忽略坎普拉曼,那仿佛是游离在人类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莱协行星上,只有37号线的站牌和房产市场报上才会装模作样地出现坎普拉曼这个名字。坎普拉曼的车次越来越少,坎普拉曼的房价永远在跌。这都很正常,坎普拉曼之外的人类,有谁会经常跑去那里,甚至去买那峭壁上的洞穴呢?事实上,斯坦维都不明白还有什么必要把坎普拉曼也列在房产报上。

斯坦维有些想念坎普拉曼,想念在那里的那群曾经有过点头之交的外星人。有人以为他们是洪水猛兽,有人以为他们是邪教异端,但他知道,住在那里的只是一群曾经拥有过辉煌,而现在步入迟暮的普通人。

一个深秋的下午,他记起了这是泰洛人的安息日。于是他关闭了门廊,带上拐杖和MRCD退休证,决定乘37号线回去那里看看。

37号线上几乎座无虚席,但四分之三路程过后就开始变得稀稀拉拉。到了倒数第二站黑镇站,斯坦维身边的所有人都下车了。

继续行驶的列车悄悄发出微弱的呼呼声。车厢内目之所及一片空旷,可以一眼看到底。窗外是大片的白色平原。那是下午的云,潮位不高,风平浪静,低矮山头隐伏其下,在乳白的潮面上映出一块块淡淡的灰斑。这条线路已伸出了人类的聚集区,周围构筑稀少,山势较低,视野开阔。5月的莱协太阳懒洋洋地挂在西北方30度角上,这列只有一名乘客的列车,像一只金色幽灵,寂寞地奔驰在被人遗忘的轨道上。

斯坦维透过平光镜片凝视这宽广而静谧的云之平原。近两年他有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只要长时间注视空旷地带,就会产生奇怪的幻觉,好像看见青年时代的梅格和朋友们都在朝他走来。

斯坦维慢慢眨了眨眼,眼镜自动清除了泛起的水汽。

列车一阵轻微的减速。到站了。


*****


坎普拉曼的站台并不破败,相反它很宽大,干净。乍一看它与其它车站没什么不同。只是它的雨棚很小,大段月台暴露在天空下。月台上孤零零地焊了几张候车长椅,仿佛在静候着永远不会到来的人群。

但今天的坎普拉曼不一样。今天是泰洛人十年一度的安息日。

天街上到处都是人。泰洛的男女老少,穿着传统服装,三两成群,交头接耳。人群中还有不少身穿MRCD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天街上方有一块巨大的三维动态广告,用的是标准的官方宣传模板,一艘看不清面目的半透明巨船在MRCD的超大字样下忽明忽暗地跳动。

那是安息地。那是一艘没有引擎的飞船,是一座太空城,是一个养老院,固定在绯呢彗星的彗核上。绯呢彗星绕着莱协太阳走扁长的椭圆形轨道,九十二年一个来回。那里是一个真正的死寂的冰天雪地。在那上面人类却建了一所养老院。

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