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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沿着小溪往回走,无意中,幺哥看见一只溪蟹伏在水底乱石前,他蹑手蹑脚挪到水边,将竹竿慢慢浸入水中,让
活套儿缓缓地飘向螃蟹的螯足,那蟹以为美食将至,一动不动,待到马尾毛滑进螯足前后,幺哥轻轻往上一提,便将蟹拎
出了水面,再往草地上一撂。廷柱爆出了一声欢呼。幺哥来劲了,接着钓,还一边唱道︰「螃蟹,螃蟹哥啊哥,八呀八只
脚,奴从你江边过夹着奴小脚…求求你螃蟹哥放下奴小脚。」这歌是他在江南学来的。突然,一声尖叫,螃蟹夹住了廷柱
的手,幺哥放下竹竿,边跑边喊︰「快抠它的屁眼!」幺哥捏紧螃蟹的盖缘翻个转,抠它的腹节,那蟹立刻松开螯钳,鲜
血涌了出来。廷柱大声哭喊,本能地将受伤的大拇指塞进嘴里吮,吐出一口口鲜血。幺哥急了,跳进水边灌木丛中找草
药,他曾见过草医使用一种叫鬼蜡烛﹙水烛﹑蒲黄Typha angustifolia L ﹚的植物替病人止血。不一会他拿着一枝像褐
色蜡烛的东西回来,刮下蒲黄粉敷在廷柱的伤口上,口中念道:「崽哟,惨啰,夹你妈个对穿!」再用树叶包好,用草扎
紧。廷柱依然哭个不停,过一阵,幺哥想起来了,哄着说︰「莫哭,莫哭,我还有仙丹。」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块桂皮
﹙Cinnamomum cassia﹚塞进廷柱嘴里,廷柱立刻止住了哭。那时候生产力低下,就算是有钱人家也常用甘草
﹙Glycyrrhiza uralensis﹚、桂皮之类的东西哄小孩子,取其有点甜味罢。幺哥笑道:「官火!安神补心的…」随手扯
了一桠枸皮树叶﹙楮树,Broussonetia Kasinoki﹚,「来,来,我给你挂勋章,」一张一张贴在他胸前,伸出大姆指,
「喂哟,五星上将!」肥狗终于破涕而笑。这枸皮树叶后面的绒毛带倒勾,可以牢牢地粘在衣服上。他们将螃蟹、蜻蜓拴
成一大串,吊在竹竿上,廷柱扛着,神气活现,像满载的猎人。路上,廷柱问道︰「幺哥,你咋个晓得抠螃蟹的屁眼它会
放手?」幺哥也不答,笑了笑,作状伸手向他胯下,肥狗立刻捂住往后退,笑得嘎、嘎、嘎响。
黄昏了,暮鸦乱飞,秋虫唧唧。一个年轻的修女从远处走来,金发碧眼,黑色的衣裙镶着白边,浸在金色的夕阳里格
外妩媚、圣洁。两个孩子对修女一同伸出大拇指喊一声︰「顶好!」修女给每人一块糖。他们嘻嘻地笑着吃着,待修女走
远了,两个小子回过头来齐声喊道︰「洋婆子,顶好!」不料,那修女懂中国话,转过身来,追了几步,骂道︰「Stop
there ,Dame you ! Stupid Chinese pigs!﹙站住,混蛋! 愚蠢的中国猪!﹚」幺哥、廷柱拔腿就跑。廷柱慌了,又扛着
竹竿、“猎获”,一个跟头从路边重重地摔到田埂上,酸痛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幺哥走过来讪笑道
︰「喔哟,拐球啰注,屁股挞成四丫喽。」廷柱一边捂住痛处一边伸出两个小手指头道,「两丫。」幺哥边笑边点头,
「哦,是,两丫,两丫。」他们笑开了花,螃蟹死了,蜻蜓揉了个稀巴烂。
傍晚,橘红色的霞光映着这两个饿极了、倦极了的孩子,廷柱再也走不动了,幺哥背着他艰难地往前捱。「莫
睡着啰,肥狗,我打个谜子给你猜,」幺哥说,「一个箱
注:方言。球,男性生殖器、东西、否定、俚俗发语词,无意义。拐球啰即糟了。
箱,四四方方,又会唱歌,又会当当,是啥子?」「收音机。」廷柱有气无力地答道。「要得,我再打个给你猜︰请坐、
请坐、包子两个,准吃不准咬破,是啥子?」廷柱想了想道:「吃咪咪。」「好精灵。」幺哥咧嘴笑了笑。就这样,背两
步走五步,慢慢往前挪,总算捱到了菜市口,天已经黑尽了,街灯幽暗,行人稀少。
「小少爷!我的小少爷啊!你闯了大祸啦,全家人等你上飞机,你老子要扒你的皮!」远远地,吴洪喜一边跺脚一边咬牙
切齿地喊道。实在,他是又爱又怜,生怕幺哥给李将军打个臭死,走过来一把拉着幺哥的手问道︰「上哪去了?嗯?」幺
哥这才如梦初醒,自知闯祸,不吭气。接着道︰「误了飞机,咋办?你还敢带别家的孩子出去,他娘急得直哭,你昏
啦!」吴洪喜是徐州人,跟李将军几十年了,成日穿件蓝布长衫,人挺和善却有一身好武艺。廷柱的哥哥廷坤来了,一把
拽过廷柱道︰「肥狗,你胆子大!」看到弟弟受了伤,转过脸来瞪着幺哥吼︰「你搞啥子名堂!我警告你,莫要来害别
个,肥狗若是有毛病,你走不脱。」吴洪喜赶快打圆场,「小哥哥别生气,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刚到三元坊,元慧跑上前来牵着幺哥说:「跟你讲不要上街,不要上街,你非不听,好啰,害得大家走不成,爸爸还
要打死你,你也太不象话。」幺哥只是不响,木头似的跟着走,呆了。「哎呀,看你脏成这个样子,像叫化子,跑哪儿去
了?」见幺哥不说话,自言自语道︰「只有求外婆来保你了。」走上半坡,经过巷中的袁公馆,那里灯火通明,袁家是巴
城的首富,这巷子一半都是他家的。袁二少爷站在门口,穿着背带西装裤,小分头梳得整整齐齐地,惊奇地看着这两个夜
归的野孩子,淡淡地对幺哥点点头。
周家祠堂哄满了人,大都是来送行的地方官员或朋友,两个孩子刚跨进门槛,只听「噢,回来啰。」一声轰响。棒子
兴邦突然钻到幺哥面前匆匆说道:「幺哥,我有一枝蒿,﹙Radix Aconiti Brachypodi 」先擦过,打起不痛。」这是一
种毛莨科植物,草医用来治伤患的。幺哥已经身不由己,哪里还能听。走进后院,元刚正和几位基督教内地会的年轻朋友
闲聊,睨了他弟弟一眼,冷冷地笑笑,继续倾谈。李太太下到院子来,一把揪住幺哥的耳朵,急步拽回堂屋,「你给我跪
下!」她说。一口京片子,本是镇江人,只因在北平住了多年,惯了。她身材修长,鹅蛋脸,白晢的额头,眉清目秀,头
发向后拢着,绾一个髻儿用黑纱网罩住。「上哪儿去了?你这畜牲!好哇,等共匪来把你宰了、吃了。」鲁太太、陈太太
连忙挡住,劝道:「别打,别打。」李将军身材矮胖,剃的小平头,穿着西裤白衬衫,架一副银丝边老花眼镜由房里出
来,脸胀得通红,不由分说,举起文明棍对着幺哥的屁股,大腿便打,用他那皖北口音怒骂道︰「你这孽种,我打死你,
我打死你!」重重的几拐仗打下去,吓得鲁太太、陈太太连忙闪开,幺哥只是一声不吭。几位客人出来架住道:「李先生
息怒,李先生息怒,明日再说,明日再说。」幺哥母亲既怕打坏了孩子又怕他老子气坏了身体也挡住道:「您先回屋去,
有客人,我来管。」堂屋后面,幺哥的外婆搂着元慧远远地看着并不去保,她一头白发,满脸皱纹,没牙的嘴瘪了下去,
牙床不停地蠕动,一双看惯人间荣辱的眼睛注视着外面,元慧捂住脸嘤嘤啜泣,先前她已经求过外婆,外婆只回说:「我
不能护短。」
李太太又打了一会,骂了一阵,幺哥跪在地上依然不言语,她气得发抖,几位太太将她劝回里屋去,再苦口婆心地要
幺哥去认错,客人也渐渐散去了。
后房间里,幺哥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畜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变的,打不怕骂不羞,到现在还不长脑子,
成天就知道玩,一会打鸟、一会捉虫,比农夫的孩子还野,当初我吃了那么多奎宁﹙Quinine﹚也没把他打下来,现在是
报应到了。」幺哥出生时,抗日战争正在激烈展开,日本鬼子的飞机又经常轰炸,原不想要这孩子的。那时候,没有可靠
的堕胎药,民间流传奎宁这种治虐疾的药物可以堕胎,李太太服过几次都没用。幺哥外婆听罢,转过脸去,语带哽咽地说
一句:「作孽啊,阿弥陀佛。」她信佛,初一、十五和节气吃斋,多年来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作孽啊,从娘胎里到现
在就没有好日子过。」这孩子出世不久便害伤寒病,当时没有特效药,几乎死去,直到现在也没利索。
入夜了,人声渐悄。堂屋里灯光昏暗,幺哥兀自跪在地上,疲倦压倒了疼痛和饥饿,眼皮儿在往一块粘。突然一阵瓦响,
家里的黄猫在追赶一只野猫,呜呜地吼叫,从房上窜到地下再冲向前院,身体蓬得多大、尾巴蓬得多粗。不多时又静了下
来,幺哥暗忖,“黄猫该是打赢了。”他瞌睡当紧,终于跪在地上睡着了,脑袋点下去又抬起来。蓦然间,他感到一个冰
冷、潮湿的东西戳在他的脚指头上惊醒过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黄猫在嗅他的臭脚,他的新鞋已经头通底落了。那猫
又绕到他面前,倒在地上,耷拉着前爪使劲地左右翻滚,倏地又爬起来,再往他身上蹭一下,便向后花园走去,摆动着它
的屁股,左一甩右一甩…幺哥心想:“它觉得它是这里的大王,它去巡查它的地盘。唉,也不知道姐姐喂它干泥鳅没
有。”正想着,里屋门响了,元慧搀着他外婆走出来,她一双小脚,拄着拐仗,一边扶起幺哥一边说:「起来吧,宝宝,
外婆保你。」她那双饱经忧患的手,遍布皱纹、青筋暴突、骨节隆起、从她做女儿开始,到自己的女儿嫁进李家就没闲
过。
外婆泡了一碗糊锅粑饭给他吃,放了些剩菜在上面,今天本打算走,什么都是临时凑合的,幺哥扒了两口,困得不
行,倒在外婆的床上立刻睡着了。元慧打水给幺哥擦脸,拖出他的脚来洗,口里念道:「啧、啧、啧,脏死了,一双新鞋
马上就前头卖生姜,后边卖鸭蛋了。」洗完了,外婆替幺哥脱去长裤,露出一条条伤痕,红红肿肿地。她放幺哥睡好,长
叹一声,拾起鞋子戴上眼镜凑近灯光替他补。
夜深了,万籁俱寂,李太太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因为李将军突然决定不走了,她希望丈夫收回成命又怕惹恼了他,期
期艾艾地说:「听、听鲁太太讲,他们还没有决定走、不走。」李先生不耐烦地问道:「哪个鲁太太?」李太太说:
「就、就是那个鸦片烟鬼,鲁副部长的太太。」「我告诉你,」李先生提高嗓门说:「我们走不走,不关别人的事,别人
走不走,也不关咱们的事,我已经定了。元刚听短波,共产党已经建国,定都北平,我还走什么?你也别指望美国人会来
帮老蒋,这是个贸易立国的国家,惟利是图,我跑出去干什么。话说回来,我也没有打过共产党,当年新四军要求增加编
制,我照章办事,并不为难,你不记得啦?新四军后来派人送钱上家来还是你给挡出去的,正是为的这件事。况且,他们
当中有好几个是我的学生。」李太太仍不甘心,又试着说:「也不知道陈军需他们走不走。」「妈的屄!这王八蛋!」李
先生叱道,「他敢走吗?淮海打散以后,他把他们集团军的美钞、黄金全卷走了。他去台湾?就算去香港,一下飞机,老
蒋就能把他扣起来,枪毙!」李太太惟有闭嘴,转过身去,一夜没阖眼。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上旬 ,集结在湘西的人民解放军向西进发,跨越两千余里山地,潮水一样涌入巴蜀,十一月二十
八日巴城机场枪声四起。
深夜,人民解放军进入巴城,静静地实施全城戒严。清晨,人们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只见解放军端着枪,还背着细长
的米袋子,威武地守在每一户的屋檐下,他们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决不扰民。解除戒严后,市民涌上街头,锣鼓喧
天,口号声不断,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城、欢呼巴城解放。这喧闹,古老的巴城千年来也只试过两回,那是四年前,抗战胜
利的时候。
幺哥母亲捏着心跟着鲁太太和几位邻居上街看解放军是甚么模样,是不是像传说中的共匪那样,她实在不放心。原来
解放军的穿着和她见惯的国民党士兵差不多,只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和譪可亲、纪律严明得多。回到家里,她将解放
军严守军纪的情况告诉李先生。李先生道:「当年国民革命军不也纪律严明吗?下大雨也只敢站在屋檐下,不敢进民居
的,后来便贪污、腐败、偷军火、贩鸦片、倒黄金、甚至吃空子,比满清的军纪都不如。」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8 14:1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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