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我爷爷的故事 （作者：我的父亲）

realfenglin

故事是描写我爷爷。爷爷今年90了，也算是一份礼物。题目叫《金子》，为大家周末增加点乐趣。

散文

金  子

一九四五年秋天的一天早上，他接到一个命令，火速去黄城（黄县城）找后勤处赵处长领取任务。
那时，他是胶东军区北海军分区后勤训练班的学员。
他说，当时部队有两个训练班，一个是海军训练班，一个是后勤训练班。在他参军三年后，这两个训练班都看中了他。他还说，当时他和他的战友知道有步兵有炮兵有侦察兵甚至知道有坦克兵就是不知道海军是什么。知道了海军就是开着船在海上打仗，他和他的战友都觉得纳闷，我们部队在胶东大地上刚刚建立根据地这才几年，怎么就要到海上建解放区啊？很多海边出身的战友到了海军训练班，据说那里伙食好一些，由于在海边训练，还经常吃到海鲜，他没有去海军训练班，很长一段时间感到遗憾。后来，去海军训练班的战友很多参加了渡江战役，攻打金门岛战役和解放海南岛的战役，牺牲了很多，参加海军训练班的战友没剩下几个。
他的家乡不在海边，在胶东半岛著名的一句谚语：臭鱼烂虾到的地方——栖霞，他的家在胶东半岛中部著名的十八盘底下，这个来自山区的青年战士没有去海军训练班，不是因为家乡不靠海的原因，是后勤处的赵处长为他做了决定，他说他了解他，八岁没了母亲，十岁就给地主扛活，十四岁失去父亲，为了养活弟弟妹妹，到栖霞唐家泊为资本家缫丝，还闯过东北，参军前就已经为我党做地下工作并且入了党，我们部队需要这样的人担任我们的司务长，管理员，掌管我们的财务。

[ 本帖最后由 realfenglin 于 2011-7-8 10:5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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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的记得，那天他在去后勤处领取任务的路上，天空格外的晴朗，大地是格外的宁静，地里的玉米随着微风摇摆，身边的小河波光粼粼，河面上一群鸭子静静的游动，小路两旁的野花五颜六色，远处有几个孩子在打闹着，很难想象，为了这里的每一块土地，为了每一个根据地的建立，他们的部队和日、伪、顽拉锯式在这里进行战斗，流血牺牲。如今，他的心情格外的好。心情好并不单单是领导对他的信任让他执行任务，而是就在不久前，日本人投降了，抗战结束了，虽然部队居住的地方早已经是解放区，很少有枪声、炮声，很少有战火的硝烟，但胜利终于来了，绷紧了得随时准备打仗神经放放松下来，大地充满着和平的气息是多么的惬意。
当然，他不会长久留意抗日战争结束后那种和平氛围带来的景色，他还要去接受任务，然后还要执行任务，在部队，任何时候的任务都是不能忽视的。
接待他的正是看中他的后勤处赵处长。赵处长用审视的眼光看着眼前个子不高，肤色黢黑的他，说了一句：来了，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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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看了很多描写那个时期我军的电视剧，看到很多首长在对下级布置任务时的一些情节描写，他很不满，说那些编剧全是在胡编乱造，那时，部队布置任务很简单，哪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指示。
赵处长交给他一封信，让他拿着这封信，火速赶到招远县政府，把信交给县政府负责人，县政府负责人会交给他一包东西，拿着这包东西再火速赶到龙口港。
然后呢？他问。
赵处长笑了，看了看手表，说明天下午四点前你必须赶到龙口港，我在那里等你，然后你把包交给我，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再然后，你就跟着我，不要再回训练班了，跟着我执行新的命令。
于是，他带着赵处长的信，带着赵处长派给他的五个战士直奔招远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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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赵处长手上接过信，一直到他和护送他的五个战士到了招远，都很顺利，都很安全。毕竟抗战结束了，没有了日本人，没有了汉奸，没有了伪军，只有在农田忙于收割的农民。他当时计算了一下，从黄县城到招远县城再到龙口港，两天的时间是足够的，即便是急行军、赶夜路，对于经过战火洗礼的老兵来说也是不成问题。他也了解了护送他的五个战士，那也是响当当硬邦邦的。五个战士是北海军分区独立团的，在抗战时期胶东军区分西海、北海、东海、南海、中海五个军分区，每个军分区有一个独立团，胶东军区还有十三、十四、十六三个主力团，这就是当时赫赫有名的胶东抗战八个团。
兵龄差不多，都打过仗，都执行过任务，都是农村苦孩子出身，边走边聊，时间过得快，路也走得快，目的地到的也快。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执行这次任务也许在他的人生中，不会留下任何的记忆。
如今，在他的记忆里，那五个护送他的战士只记住一个姓刘的。记住他不仅仅是他也姓刘，都是栖霞人，都在十八盘的山下拾柴，都曾经为地主扛活，最主要的是他和他都参加了一九四五年二月胶东军区组织的在莱阳攻打伪军赵保原部队的战役，那次战役为抗战最后时期胶东根据地的巩固，为胶东地区在解放战争时期根据地的壮大奠定了基础。只不过是那次战斗，他是作为后勤部队在后方，而他在战斗中一人就击毙敌人十一个，活捉敌人七个的战绩立了三等功。他记得，一路上，他和他聊的最多，从家庭到部队，从十八盘到整个胶东半岛，从几年前跟着部队整天钻山沟和日本人打游击，到现在大白天聊着天走在大路上……当时他是独立团的一位班长，他们护送他的任务完成后，就是失去了联系。后来，全国解放后，有一次回到家乡，站在十八盘山下，他打听过他，得知他在辽沈战役中在塔山白台山阻击战中牺牲了，牺牲的时候是位连长。他知道，那是他在护送他的任务完成后，他和他的独立团去了东北，成为第四野战军的主力部队，塔山阻击战是辽沈战役的关键，那个和他一样姓刘的和他的胶东军区北海军分区独立团肯定也是这次战役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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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傍晚时候到的招远县政府并把赵处长的信交给县政府负责人的，经过仍然很简单。县政府负责人安排他和护送他的五个战士吃晚饭，在饭桌上，县政府负责人交给一个背包，问他，知道你要完成的任务吗？他回答，知道，就是来取这个背包。县政府负责人继续问他，知道你要把背包交给谁吗？他回答，知道，在明晚四点前交给北海军分区后勤处赵处长。县政府负责人仍再问，知道背包里面的东西吗？他回答，不知道。县政府负责人笑笑说，好！既然你不知道，就要继续不知道，在交给赵处长前你要继续不知道！说到这里，那位县政府负责人突然收住笑容：只要你们有一个活着，就要万无一失的把背包交给赵处长，明白吗？他立正站好，回答：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如今，他已经是九十岁的人了，在他一生中不知道完成了多少次上级领导交给的任务，兑现了不知多少次承诺，一九四五年九月的这次承诺不知道为什么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里。那时不像现在有着无数的现代化的记忆方式，录音机、录像机、电脑等等，即便是机器坏了，里面原始的记录还能给你复制出来，告诉你一个真实。时间是无情的机器，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几乎没有了，赵处长肯定不在了，招远县政府的那位负责人肯定也不在了，即便是护送他的那五位北海军分区独立团的战士存在可能也很小了。他明白，那个故事只能靠你的叙述了，你叙述的真伪就等于是事实了。他依偎在沙发上，脑海里不断地出现当时的情景，虽然时代的变化改变了他对历史的很多看法，虽然随着他经历不同的历史阶段给他留下不同的烙印，甚至价值观在他身上都在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但是在谈到那次任务时，他仍然很坦然，他说，我完成了任务，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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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招远县政府负责人把那个的背包交个他的时候，他就明白是什么东西了。招远县盛产什么是整个胶东半岛都知道的事情，后勤处长派他这个后勤训练班的学员上这来，还派了作战能力最强的独立团的战士护送，取的不会是作战资料，背包还那么沉甸甸的，硬邦邦的。他不能说，不能问，不能和他之外的任何人包括和他一路上聊得最好的那位本家谈背包的事情，当然更不能打开，只能默默的像保护自己的孩子甚至自己的性命一样，把背包紧紧地背在身上。
不知道护送他的五位战士在接受护送他任务前是否和他一样同时接受了不准过问背包的命令，还是军人那种特有的素质，他们没有一个猜测和议论背包里面是什么东西，甚至没有一个战士多看他身上的背包一眼，变化的只有一点，就是在回去的路上队形发生了变化，一字排开，他在五位战士中间，谁也不说话，紧张的行军。
独立团的五位战士面对他身上的背包是怎么想的，他当然不知道了。他说，在向龙口港紧张的行军路上，他只是感到奇怪，就像他和他的战友奇怪部队刚刚在大地上站稳脚跟，就要成立海军训练班到海上打仗一样，赵处长和他的部队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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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后来他明白了。通过历史的展现，不但明白了成立海军训练班的意义，明白了派他去完成领取重要物资的意义，随着后来在各个战场的胜利和全国的解放，不能不让一个山区出来的穷孩子，从内心深处对一级一级上级领导，对党中央那种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的由衷敬仰，这种敬仰是他亲身经历的，根深蒂固的，后来任何年代的评判都无法改变，知道他的生命结束为止。
叙述到这里，自然不是他要说的主要故事，主要故事是他和独立团的五位战士按时到了龙口港以后，意外发生了。
他和护送他的五位战士风尘仆仆，满头大汗按时赶到龙口港的时候，赵处长不见了。不但赵处长不见了，整个北海军分区后勤处只留下几个看守人员，其他都不见了。
他带着五个战士问遍了整个龙口港，得到一致的回答：赵处长接到紧急任务，提前坐船走了。去哪了？他问，回答的人很干脆：东北！
六十六年前的秋天，在龙口港他注意到，那里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穿着各种颜色各式各样军服的八路军，他们整队整队涌向各种船只，但当时他不关心他们，他焦急的寻找赵处长，寻找能接收他身上背包的领导，在问题毫无头绪的时候，没有想到另外一个难题又出现了：护送他的独立团的五位战士，接到了他们所在部队出发的命令，他们要离开他回到自己的部队，也就是说，他要独自背着他认为是贵重的物资在嘈杂的龙口港上寻找。他还发现，天很快就要黑了。天黑了，一个人背着从招远来的物资，是危险的。
事实需要他迅速做出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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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了背包。因为，他接到的命令是把背包交给赵处长，在没有交给赵处长前不能打开。但是，现在赵处长不见了，整个龙口港没有一个部队领导接到接收他和他的背包的命令。此时打开背包，不但不能说违背命令，违法纪律，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打开背包看看里面的东西，做出准确的他应该如何应对的决定。
虽然从招远就已经感觉背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但背包打开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金子！二十根黄金条闪闪发亮。
按照赵处长的命令，派他去招远领回二十根金条，然后跟随他执行新的命令，毫无疑问，是让他和他一起去东北的，赵处长为什么没有等他？为什么没有再安排其他人验收他从招远带来的金子？赵处长突然提前离开和没有留下任何指示，这是他一生也解不开的谜，就像很多历史的谜一样，永远也没有答案了。
从那以后，尽管他几经努力，再也没有得到赵处长的任何消息。几十年来，他只能推测了：一九四五年九月，罗荣桓领导的山东分局根据党中央的决定，带领一大批山东部队挺进东北，赵处长和他的北海军分区的一部分部队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按照山东分局的指示，必须带着一大批资金入东北以保证部队顺利打开局面。所以，赵处长派了他去到招远，是准备把他和他带来的金子一起带到东北。如果那样，他将跟随赵处长和胶东军区的部队，都加入了东北民主联军，也就是后来的第四野战军。他没有去，赵处长肯定去了，第四野战军这支中国的雄狮从东北一直打到了海南岛，战争是残酷的，炮火是无情的，不知道在哪个战场，赵处长牺牲了……否则，即便是现在，二十根金条也是极其贵重的，一个身经百战的后勤处长是不会遗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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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闪闪发亮的金条并没有让他慌乱，他立刻做出了决定，背着二十根金条，悄悄离开龙口港，迅速回到他的后勤训练班。     
他说，在日本人进入中国的那一年，他当时在栖霞唐家泊一家有名的缫丝厂当学徒的时候，见过金子，那是老板手上的金嘎子（戒指），闯东北的时候也见过，有的有钱人把满嘴的呀敲掉镶上金牙……
他笑了，栖霞县城有个最大的地主牟二黑子，他一下子能有这么多金子吗？他的一生中可是曾经有过二十根金条啊，要说重量起码也要二十斤。二十斤黄金能买什么呢？他现在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更不知道，如果时光能发生倒转，也许他还能想一想：盖一间屋顶草厚一点房子吧，让他的弟弟妹妹离开像猪窝一样的草棚子……买块地种上粮食，能让弟弟妹妹吃上饱饭……冬天来了，给弟弟妹妹都买上棉衣……两个妹妹都是因为穷啊，早早的给人家当童养媳，一个妹妹八岁就给人家当丫鬟，睡在猪圈里，让猪把眼睛拱瞎了……说到这里他流泪了……
即便是我已经开始写这篇文章了，他也是一直在犹豫，他时常朝我摆摆手，说算了，不要写了，发生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是太正常，太普遍了。浑浊的泪水依然还挂在眼睛上，我明白，我留意的是二十根金条，而那段往事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二十根金条的故事了，他想到那时亲人和他们的苦难，还是怀念赵处长以及和他的战友……
历史没有如果，没有假设，没有比如，只有事实。事实上，独立团的五个战士离开的瞬间，没有因为他独自一人带着金条而产生一丝的杂念，他只有一个念头，死也要保护好背包里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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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从龙口港到后勤训练班有一条小路，很近，走起来也就是两三个钟头的事情。这条路他也很熟悉，他的部队经常从这里行军执行任务，就是在这条路上，他第一次参加了战斗。当时，他参军不久，他和他的部队在这里和日本人打了一次遭遇战，第一次真刀真枪和敌人面对面，第一次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在和日本人的遭遇战中，枪声、手榴弹声，甚至炮弹声都没有让他那么紧张，慌乱，感到时间漫长。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走还是在跑，整个神经绷得紧紧的，一路上不敢停下来，不要说迎面走来的人，路旁的一条狗叫，都让他汗毛竖立起来。
没有再发生意外，没有任何障碍延误他回到他的后勤训练班。只是在向后勤训练班领导报到的时候，领导发生了质疑：你不是跟随赵处长执行新的命令吗，怎么又回来了？身上还背着让人惊叹的金条！一段时间后，他执行命令的情况得到了证实，那是招远县政府负责人出具的证明。
没有轰轰烈烈的表彰，没有大张旗鼓的表扬，好像他从招远县政府背回来的不是金子而仅仅是一个背包；也好像在和赵处长失去联系，独立团战士离开他以后，他独自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不是跑回到他已经离开的后勤训练班，而是他的家。
他记得，在后勤训练班毕业的时候，一个他不认识的领导在听到他的名字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他，信得过的战士。
他毕业了。
他的人生轨迹没有因为金子的事情发生扭曲，他继续留在了胶东军区，一九四八年的中秋节跟随许世友，随着华东野战军打进了济南，打进了济南，他已经是济南警备区第五团管理员了……
他，就是我的的父亲。千千万万创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员。

明河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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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还健在吗？祝他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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