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中国戏剧一瞥）

肩上的蜻蜓

牡丹亭

岭南柳公子，自幼孤贫，凿壁悬梁，妙手好文章。年及二十，不逢时势，终日情思昏昏。一夜，梦到梅树下立一美人，说道有姻缘之分，公子醒后，遂改名柳梦梅。

南安太守杜宝，清名惠政，几番廊庙江湖，流落巴蜀，到中年仅得一女，端庄妍丽，唤名丽娘。

丽娘自小养在深闺，直到十六岁，出落的人中美玉，却未曾踏自家后花园一步！爹娘寻思，独女如此闲懒娇惯，须得请一先生讲经解书才好。

未料，这第一本读的书，诗经关雎篇，骤然开启了丽娘的情窦之门。在河之洲，有鸟歌唱，秀美丽羽毛，寻意中伴儿，如诗如画无邪。怎的人还不如鸟呢？

终于，机会来也。春深绿重，太守外出劝农，家中无王把学逃。打发走先生，丫鬟春香，命人打扫花径，取来镜台衣裳，小姐国色天香，对镜整妆，欣赏完后，主仆二人一道，园子里去了。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丽娘遍游十二亭台，观之不足。恁般天气，春色恼人困人也。于是幽然酣睡，恍惚中只见一清俊秀才，手持柳枝，痴痴追逐，小姐，小姐，我爱杀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秀才揽了丽娘，闪入牡丹亭内，好一翻云雨温存，恍若无人之境，一众惜玉怜香的花神环绕，载歌载舞相护。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恨不得相偎相厮到天明。小姐可好？秀才，你可去啊？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着，俺去了。

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小姐痴睡不愿醒。闻声寻来杜夫人，孩儿啊，你为甚瞌睡在此？免不了一翻絮叨。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

自此，丽娘情思无聊，日短夜长，淹淹春睡，不疼不痒，如醉如痴。这，怎生得了？

一出游园惊梦，万古美丽哀愁。

郁郁怅怅，不堪承受，终于，择一日，丽娘支开丫鬟，重入园中寻梦来。只见这满地残红，只见这一湾流水，今年的春天生得格外撩人。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牡丹亭畔，太湖石边，曾经那真真切切的销魂厮缠，寻不见了。

寻梦归来，越发寝食难安，日渐清瘦懒梳妆。往镜前一照，惊，哎也，往日艳冶轻盈，何一瘦如此！春香，取素绢丹青来，让丽娘我手生描这花容月貌留纸上。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忆梦情，又成诗一首，藏春情于画。

画毕，向行家裱去，安奉之。自此更是长眠短起，终日有影无形，叫来太医也瞧不好。闹学游园之后，区区半年，一缕香魂去也。就葬后园梅树下，起座梅花庵观，着石道姑看守。那小姐亲手绘的春容则尊临言，藏于梅树旁太湖石中。恨苍穹，妒花风雨，偏在月明中。

杜丽娘死后，来到阴曹地司，在判官面前如实相告，为梦感伤，坏了一命。判官一查，可不，断肠薄上记得明白，再查，婚姻薄上，新科状元柳梦梅，妻杜丽娘，前系幽欢，后成明配。得，今日就放你出枉死城，随风游戏，跟寻柳郎。

柳梦梅秋风中辞别亲友，离船过岭，上京赶考，暮冬时分抵达南安，却病倒将息就近梅花观中。待病稍轻，闷坐不过，便往园亭消遣。诺大一个园子，凭阑仍是玉阑干，四面墙垣不忍看。想得当时好风月，万条烟罩一时乾。柳公子园中兜转，好不纳闷，女冠之流，怎起的这座大园子？残船断烟，这般狼籍，怪哉。呀，看到一闸儿，原来是观世音喜相，善哉。今日晴和，瞻礼一会。惊愕，似曾相识。问丹青何处娇娥，片月影光生毫末？似恁般一个人儿，早见了百花低躲。

再细观帧首之上，有绝句一首，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这末句，可不就指我柳梦梅么？再看画中人儿，眼光流转，无论转到何处，总是看向自己，相看两不够，越看越爱，越看越痴，禁不住恨恨叫道，美人，美人，姐姐，姐姐啊！却奈那画中人儿动凌波，盈盈欲下，总不见影儿。

夜荧荧、墓门人静。冷冥冥，梨花春影。杜丽娘魂魄归来，行至牡丹亭内，叹，三年了，断垣荒径，好不伤感。记着这花亭水亭，趁得这风清月清，却怕鬼魂吓着了秀才，不敢久留也。

柳梦梅自遇春容，日夜想念，哀唱至累，冷风袭人，便去睡了。梦里一声声，我的姐姐，我的美人，我嫡嫡亲亲的亲姐姐呵。

杜丽娘鬼魂闻声心碎，秀才啊，俺不为度仙香空散花，也不为读书灯闲濡蜡。俺不似赵飞卿旧有瑕，也不似卓文君新守寡。秀才啊，你也曾随蝶梦迷花下，你也曾后花园转西。斜阳外，芳草涯，瞥见你风神俊雅，待和你翦烛临风，西窗闲话。

这不是梦，是当真。人鬼痴恋，干柴烈火，夜夜缠绵。美人嫣然，夜色中来，未及五更，便逐晓风而去。

杜丽娘惊梦寻梦，慕色而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柳梦梅拾画叫画，美人魂归。好书读易尽，佳人期未来。是夜定终身，秘议掘仙坟，谋杜丽娘复生。

半尺孤坟一谜锄，钉头锈断，棺口登开，小姐端然在此。异香袭人，幽姿如故。小姐开眼了，老天开眼了。美人整睡了三年，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前生事，都曾记怀，重生胜过父娘亲。前番数度幽期，杜丽娘称那是魂，正身玉体未损，如今尚是女儿身哩。

郎情妾意，夫妻相随，一路乘船上京。谁知到了京城，试期已过。凭得柳宗元后代之身份，特准加试，题议当今局势，金兵摇动，柳公子答题主战，得上等成绩。

此时淮南兵乱，开榜延迟，于是柳郎只身外出寻岳父母，留丽娘滞留钱塘客店。喜的是，杜丽娘在客栈闲庭院内，巧遇母亲与春香二人。一番惊异，抱头相认痛哭。

话说三年前，杜丽娘亡故之后，杜宝自南安转扬州，为淮扬安抚，虽李全不时骚扰，大势尚且平安。前不久听到边兵要来，恐淮安府不保，遂命夫人走临安返乡。

一日，忽闻昔日女儿老师陈先生来访，告知夫人丫鬟双双被斩，再问，还有一噩耗，小姐坟儿被盗，尸骨丢弃池水中。真是痛煞痛煞！哪知这是李全的奸计，派人以两假尸头颅迷惑杜宝，妄图乱了他守城的决心。杜安抚什么人？围绝救援，贻书解散。李寇既去，金兵不来。

庆功席上，上门来一秀才，称是自己女婿。硬汉杜宝哪里肯信？只说女儿已死三年，坟墓被盗，此人必是盗墓贼，须告官问斩！正吊在杜府拷问，喜讯传来，柳梦梅高中状元，此事惊动了皇帝。朝廷上，杜丽娘大活人现身，对质对答，一切水落石出。最终，圣旨下，杜宝官升一级，全家进阶，父女相认，姻缘获准，数喜临门 ~！

正是，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注：粉红色字体为引用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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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版昆曲牡丹亭选段1，牡丹亭选段（中）

肩上的蜻蜓

牡丹亭一出，西厢记价减半，这在明代是真事。无论以多严苛的标准，牡丹亭无疑都可列入中国第一流戏剧佳作。汤显祖，早年一直不肯敷衍权相张居正，屡次春试不第，张居正死后，沉沉浮浮做了十几年官，中年返乡，将一身惊绝才华付诸剧本，直到终老。

汤显祖不满当时流行的复古主义，在剧作中加入许多创新元素，牡丹亭是作者自认，也是公认的汤氏出品巅峰。东方莎士比亚的别称，九分靠实力，还有一分来自两翁同年去世的巧合。得亏英国成为世界通用语言，莎翁才成为世界文艺的度量衡。抽莎翁单个剧本来看，绝无哪一本，如牡丹亭这样，在欢快奇异的喜剧里，呈现动人心魄的悲剧美。

牡丹亭共五十五出，十二万字。也许你已经很熟悉故事情节，但如果真感兴趣，我建议，一、定、要、读、原、著，至少两遍。别处听来的，人云亦云围绕着核心爱情，忽略了整剧的浑然生动。

重写牡丹亭故事简介，是件痛苦的事，原文字字玑珠，哪里忍心删改半个字？再看自己语言，俗不可耐，难以下笔。苦则苦矣，几天的阅读过程，带来一种绵长，幽深，前所未有的细微感动。读得我好想回到大四那年的后花园。读得我好感激澳洲年年流连的春天。

你若每天刷新闻，看时剧，听好声音，那么，这出极度缓慢，极度梦幻，爷爷奶奶级的才子佳人戏，可能不是你的茶。

梁文道讲牡丹亭，一共讲了四夜，第一夜整个节目都在讲一件事：多少美女，因牡丹亭而死！
有疯狂爱慕汤显祖才华的女子，见到真人后，发现是个普通小老头，绝望投湖而死；有俞二娘终日痴读牡丹亭，断肠而死；有仰慕汤显祖才华的才女，不断写信未复，心灰自杀。还有一对姐妹花，读牡丹亭，很难过，难过死了，死了-----是真死。更有绝对真事，昆曲演员商小玲，演了几十年惊梦寻梦，技艺高绝，有一次演寻梦，实在太投入，在舞台上哭，哭到死。

大家可能有个疑问，杜丽娘真的没去过自家后花园吗？有可能。她家住南安府，后花园是半公开场所，不完全私密，常有小厮小官出入。明朝的少女，养在深闺与世隔绝很普遍，有些闺房窗户很高，只透光透气，不能和外面对望。还有些闺房设在楼上，小姐能否进出取决于楼梯，如果撤掉楼梯，那她休想跨出闺房一步。

牡丹亭用浪漫主义写法，灵奇高妙到极处，又饱含真情实感。梦中隔空相爱，人鬼恋，还魂，高中，升官，都带着强烈幻想成分。一朝后花园赏春，十六年生命觉醒。这奇幻美丽的隐喻，怎不叫人痴迷。

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至真至纯，超越生死，并未受世俗约束，剧中没有西厢记梁祝中那般阻挠的父母，也没有复杂暗黑的社会。一场纯粹的心灵解放、人性自由的探索。汤显祖从女性自主角度出发，细腻地描绘了一个至情至性的杜丽娘，读之心动。

人曰中国文化三大奇迹，唐诗，书法和昆曲。四大戏曲中，昆剧长生殿、牡丹亭、桃花扇又占了三个，只有西厢记主要以越剧来演。我坚决不同意将窦娥冤代替桃花扇，列为四大戏曲之一。春天的桃花也不答应。

另一颗昆曲瑰宝是《清忠谱》，但名字和本月读书主题不合，不提。

我蜻蜓点水般看了几天昆曲牡丹亭，当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再回头看原作，只觉得词儿句儿都带了调，读着读着就要唱出来。整个人走路都不好了，似乎在水面飘，伸手，扭头，转身，也要做个“旦”的姿势出来。偏偏悉尼今年春天来得格外早，春色恼人，有些恍惚。不论贝多芬久石让王菲华晨宇房东的猫买辣椒也用券，和昆曲一样，都是“他们的热闹”，听的人都是傻子。今夜，你傻了吗。

“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听到惊艳处，倒吸凉气，不敢动弹，直到最末，纵身起立，鼓掌不绝。演员在上面反反复复唱，那点悲伤，那点愁肠，听的人（不是我）如醉如痴，魂飞天外，最深的心事被揪出来，情何以堪。难道不正似孩子喜欢某个故事，天天晚上要听，大人们讲错了，他们还能纠正。要的是那感觉，预~备~起~，跳！期望值将情绪拉到最饱和，十分满足。

昆曲极其缓慢，悠长回转，猫抓似的，心若不在线，一秒也坐不住。我坐在这里，跟做梦一样。记得以前听某小年轻说爱好昆曲，扑哧，牙笑掉了。现在想想，只要稍稍跨越时间屏障，你会发现世界如此通透。没有一样艺术只属于云端，也没有一样艺术理应消亡。

待续~

toolaa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难得这里有人贴戏剧的，一堆所谓诗人。

toolaa

看杂剧，印象最深的一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或闷杀，或苦杀，反正都是杀。

缓缓

听评书评弹独角戏长大的我，掩面而去

annahw

肩上的蜻蜓 发表于 2018-8-27 02:21
牡丹亭一出，西厢记价减半，这在明代是真事。无论以多严苛的标准，牡丹亭无疑都可列入中国第一流戏剧佳作。 ...

肩上蜻蜓蜻蜓点水

虞宅与美丽

赞！终于有人贴戏曲了。拿牡丹亭做首贴是极好的，实在是经典。

我最近也很复古，晚上洗碗碟时听京剧，“海岛冰轮初转腾”......也不知这番回肠百转，竟是今夕何夕。

虞宅与美丽

toolaa 发表于 2018-8-27 02:25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难得这里有人贴戏剧的，一堆所谓诗人。

好像也没有人自称诗人，倒是颇有些对诗词热爱的人，无非分享求共鸣而已。层主若有兴趣可讨论一二，没有兴趣也大可不理，不必逞这样的口舌之快，小了自己的器宇。

toolaa

虞宅与美丽 发表于 2018-8-27 12:46
好像也没有人自称诗人，倒是颇有些对诗词热爱的人，无非分享求共鸣而已。层主若有兴趣可讨论一二，没有兴 ...

没有讽刺你们的意思啊，只是印象中总有人贴了一堆自己的诗词。从来没有人认为我器宇轩昂的，我自己更不认为。 你们继续。。。

toolaa

BTW，不知LZ贴的那个《皂罗袍》里加了点现代语是为什么，这是我为数不多能背下的曲之一。

革命接班人

肩上的蜻蜓 发表于 2018-8-27 02:21
牡丹亭一出，西厢记价减半，这在明代是真事。无论以多严苛的标准，牡丹亭无疑都可列入中国第一流戏剧佳作。 ...

昆曲确实太慢了，只有白先勇这样的闲散老人家才可以深爱爱之。

最近被昆曲渲染到是打怪剧《延禧攻略》，哈哈哈……

又，睡美人片片很有莫奈的感觉，题目叫《莲池惊梦》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