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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我和我的灵魂(中篇小说)【全文】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7-4-1 13:5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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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17-4-3 04:23 编辑


我和我的灵魂(小说)

——你最终会发觉,你走过的路不在人间,它只存在于你的内心。

1,
没有谁会预料到这一生都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然而正是这些人这些事组成了我们丰富的一生。在我看来,因为这样的难以预见,人生就是美好的,悲伤或苦难都不足提。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赫曼的情景,即使不确定后来会发生什么,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的人生踏上了一个奇妙的旅程。
一身白衣的赫曼站在五月天里,身后是杏花纷落的疏影,离他很远我也能闻到一种芳香,那不单单是杏花的芬芳,还有散发自赫曼身上的气息,他衬衣的洁净,笑容的洁净,甚至一头白发都散发着洁净的气息。那仿佛是只有沧桑历尽沉淀下无穷智慧的老人才具有的醇厚的灵魂的香气。
没错,就是灵魂的香气。他站在那里,我仿佛看不到他的躯体,我看到的是一颗灵魂,因为接近生命的尾声而溯流返回河水源头,在那里经过了彻底的洗涤,发出五月杏花一样的香味。
“嗨,你看起来像一首诗。”这是赫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一下子笑了。这句开场胜过我听过的所有句子。
现在想那时我应当正在脑海里拼写零碎的诗句。
“你知道吗?你简直不像一个人类,更像是一颗灵魂,在风中流浪。”这是赫曼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赫曼说“在风中流浪”这一句的时候,他极其自然地抬头看了看天空,视线在那里停留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好像忘记我的存在了。
我却沉陷进他的话里。
太诡异了,不是吗?我们同时想到了一个词:灵魂。
我从不与人提起灵魂。这在一定程度上简直是一个让人羞愧的词语。我们是在无神论的教育中长大的一代人。灵魂,听起来总有迷信的成分。
可是我多么想跟人谈谈灵魂,尤其年纪渐长,我觉得它就在我的身体里,非但完全不受我的操控,我甚至深受它的困扰。它有任性的脾气和飞翔的本领,当它感觉到委屈,它轻易就抛弃我了,仿佛待在我的身体里会玷辱它。
难道此刻我是灵魂吗?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斜卧在草地上身体的影子。这是我。灵魂是没有影子的。它比我孤独。
可是后来赫曼仍然坚持说那一刻我是灵魂而不是人类。
“当你独处的时候,你是完全不一样的样子。”赫曼指的是我不跟我的丈夫杰森在一起的时候。
我做出一个非常惊讶的表情。
赫曼耸了耸肩膀,“的确是这样。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
我也学着赫曼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的确很久了。赫曼说我们已经做了十年的邻居。可是之前我几乎没有见过他。
“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赫曼绽开一个调皮的笑容。他这样笑的时候根本不像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
我想或许真如赫曼所说,那些时候我真的是以灵魂的模样存在的。那些无人在我身旁的时候。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赫曼说出我的灵魂的年纪。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七岁。我想一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2,
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我想它应当是七岁那年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学校,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我的班主任是一个非常和蔼的老师,讲课应当也非常生动。不过,若是跟窗外的树木、小鸟、蓝天、白云、甚至微风相比,她显然是失色的。
我的身体没有选择地坐在课桌前,心思却在教室外。风沙沙地吹拂着树叶,小鸟间或鸣叫几声,即便是知了的呱噪听起来也很悦耳,我极力辨析着那仿佛一成不变的蝉声,它们在说什么?还有白云,它们悠闲自在,不需要双手背在身后屁股像钉在板凳上那样一动不动,它们不顾我的挽留,在窗前停留一会儿就游走了。它们把我也带走了。
那好像是第一次,我发现即使我身子坐在教室里,另一个我却好像在云朵上,飘在蓝天里。
从那之后我常常看到另一个我,我看到它时它不在我的身体里,仿佛我的身体是它的囚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看到它,又无比确定,那是我。
“又走神了!”母亲常常这样责备我。
于是我收回神思。知道了我看到的那个我,是我的神。母亲说那是一个人的元神,要守好。人若是死了,元神也就散了。我想母亲口中的元神就是如今所谓的灵魂了。
“当你感到痛苦的时候,灵魂便得以显现。”很多年后我看到这个句子就想起我曾经看到的那些个自己。
我不知道灵魂隐藏在身体的什么部位。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它。而每当我做着我不喜欢做的事情,身体仿佛在一个笼子里被束缚着的时候,我的灵魂就会清晰地出现。
它的出现是以离开我的身体的方式让我看到它,似乎这样才能够向我表达它的不满。好像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有一扇灵魂可以来去自如的窗口。而它对着我显现的永远是童话故事里精灵的模样,背上有一双我永远也不可能长出的灵活有力的翅膀。
我问过我的丈夫杰森,他有没有这样的一个灵魂。
杰森像看幽灵似的看我,“灵魂?翅膀?没有过。从来没有过。你是被魇住了,出现幻觉了吧?”
所以我猜想,或许那些飞出去的灵魂只是我的想象。我只是一具平凡的肉体,肢体健全,严丝合缝,全身没有一个伤口,从这样一具完整的身体里怎么可能飞出去什么,还有一双翅膀,而且不知何时它又会从天涯海角回到我的身体里。这听起来的确很像童话故事看多了之后的编撰。
灵魂真的存在吗?灵魂是一成不变的吗?我的灵魂怎么可能才只有七岁?我有一系列的问题想发问赫曼,但是我忍住了。我最关心的是赫曼说的另一个问题。
我在我丈夫身边是什么样子?不在他身边我又是什么样子?
那天赫曼并没有立即回答我。他沉稳地笑起来。笑容闪烁出一位老人从容不迫的智慧。这是我不具备的优雅,至少内心中并不具备,不论我外表看起来多么漫不经心,好像他的回答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你真的是一个小女孩,而不止是看起来像。”赫曼的一句话让我清楚我的伪装已经被他卸掉了。
对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来说,我确实是一个人生还未启航的小孩子。他可以从各个角度俯瞰我的幼稚。
幸好赫曼并没有让我等太久。
第二天他再次站在杏花树前远远见到我时,像熟悉很久的人那样径直走到我面前。
“你在你丈夫身边是个女人,仅仅是个女人,身上捆着无形的绳子;独自一人时,你是个精灵,鲜活优美的精灵。虽然有时候你看上去那么忧伤。”
当赫曼用一种近乎梦幻的词语和温柔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我几乎被谁一下子掐紧了脖子。
太过分了!这个人太过分了!他怎么可以这样描述我。我简直要怒气冲冲了。
可是同一瞬间,我的灵魂被他的话击中了。它毫不理会我的隐私被人偷窥去的尴尬,像遇见知音一样急于冲出我的喉咙和眼眶,它想对赫曼说,你怎么看得这么准确。
那天除了谢谢再没有说什么我就匆匆离开了。
转身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唰地坠落下来。

3,
那是三年前的一幕了。
我始终没有向赫曼解释那天为什么我那么没有礼貌地匆匆离开。我想我不需要解释什么。赫曼都知道。
当赫曼毫不隐讳地袒露暗中观察我好久了,并且一语中的说出我在婚姻里的状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位真诚而敏锐的老人,岁月增加给他的只有越来越剔透的智慧。
对这样的老人,任何解释,遮掩或者谎言都是多余。这就像站在死亡的镜子面前,生命不需要额外的修饰。活着就是活着,无所谓怎样活着,并且会让人由衷觉得,活着就好,不论苟且与否。
智慧地年老下去,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或许这是我作为局外人的看法。就像所有局外人看待自己身处局外的那些情境。
我以为我欺骗了自己便可以欺骗世人,没想到连一位异族的老人都没有骗过去。当然不可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说,赫曼是一位与众不同的老人。
后来,相熟很久之后的后来,我才知道赫曼真正的名字应当是赫夫曼,而我已经习惯了叫他赫曼,他丝毫不以为忤。
“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在意的了。每一件事都让我愉快。发自内心的愉快。它们提醒我,我还活着。连死亡本身也让我觉得愉快。我知道它随时会像亲人一样到来。”赫曼看着我,谈论死亡像谈论蒲公英花开了那么轻松随意。
我想他的从容应当不仅仅是岁月赠予。他有一颗沉静宽容的灵魂。
赫曼是犹太人,德语是他的母语,年幼时跟随父母逃亡到加拿大。他从事过很多职业,不过他最喜欢的是做诗人和小说家。他送给我几本薄薄的册子,两本诗集,几部小说。我怀疑他是像很多我认识的中国人那样自费出版的。
我在接受那几本书时想起了赫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看起来像一首诗”,不由笑了。的确只有诗人才会那样跟一个陌生女子搭讪。只不过已经老去的赫曼恰到好处的语调和沉稳的神态没有让我感觉到丝毫轻佻。
“没有人可以轻松忍受不幸福的婚姻。没有人。”赫曼很肯定地说。他的眼光落在那几本书上。
赫曼有过三次婚姻。其中第二任妻子是一位有中国血统的女子。我猜测,赫曼年轻时的故事应当在这些文字之间。
也许赫曼需要一个听众。也许我年老以后看到重蹈我的人生覆辙的年轻人,也会像赫曼一样身不由己,急不可待地大声说出我的经历和看法。
但是现在,我还没有足够老。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的婚姻绝大多数都是错误,那么我和杰森,我们的错误其实不值一提。只是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想到身外广袤博大的世界,于是眼前的小小错误就容易放大成一整个世界。
我始终没有对赫曼谈论过我的婚姻。虽然我的婚姻状况对赫曼而言已经再明了不过了,我知道他依然怀抱好奇。他想知道更多。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对我而言,我愿意自己消化那些哽喉的石块,如果我的人生注定要把这些难以下咽的石块当作生活的营养赐予我。我需要自己磨砺出属于我的珍珠。不论多么艰难,又需要历经多少时间。
即使共同度过了十三年,至今我仍不能确定,嫁给杰森是不是我此生最大的一个错误。
赫曼让我蓦然落泪的那天,我刚刚跟杰森吵了一架,确切地说,不是吵,我不喜欢争吵,是忍受,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忍受杰森的无理取闹,起因仅仅是一个煮熟的鸡蛋。
每当杰森无理取闹的时候,我的灵魂就跑得远远地,它把我一个人扔在一个极其冰冷的深井里,甚至做出各种幸灾乐祸的鬼脸。
它还长着一双翅膀,不过,我看得出来,它老了。至少在那些不愉快的时候,它显现的样子很苍老。
这不是我要的婚姻。这不是我要的丈夫。我把杰森暴躁的声音关在耳朵外,对自己说。一切可以重新再来吗?
你没有选择了!我的灵魂向我冷冷地抛出这么一句。

4,
我并非没有选择。一个成年人只要活着就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不放弃这种权利,就会有选择。
我的婚姻的蜜月期很短。有很多年,几乎从结婚开始,我就生活在摇摆之间,一直追问自己,要不要行使选择的权利。
若非遭遇背叛或者家庭暴力,那些能够铁定了心意坚决从一个婚姻里抽身离去的人,和那些埋葬了所有挣扎念头一心一意而且知足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人,在我眼里都神奇得不可思议。
身处婚姻之中,我的头脑里始终充满了各种纠结,矛盾,思想的叛乱和动荡。有时候我的身体会在极度愤怒中试图冲出婚姻的门槛,灵魂却在身后拖曳着我阻拦。有时候一瞬间绝望的灵魂会生出打碎那个禁锢它的物质世界的欲念,它像暴风雪一样席卷着我,恫吓着我,而我的身体却像死去了一样一动不动。
生活像砖块一天天堆积着,我是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我能撼动我灵魂之外的整个世界吗?
而与赫曼初遇的那段时间,正是我婚姻的最低潮期。
在那段时期,我自认为我的灵魂和身体经过漫长的纠缠终于达成了一致,我的婚姻会随时解体。我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就在赫曼让我落泪的第二天,我和杰森又发生了一次争吵。
那是我们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仅仅因为我主动告诉杰森,我给我的一位认识了两年的网友发了一张照片,他一直支持我写作,提出想看看我的样子。我本是略带得意地告诉杰森这些的,我的文章有追随者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杰森猛地摔碎了手里的咖啡杯,二话不说转身去切断了我的网络连线。
“我让你写!我让你写!我看你还能不能上网!”杰森冲我怒目圆睁。他发起怒来就像一头危险的野兽。因为了解他的脾性,我一直尽量不去触动他脆弱易怒的神经。
可是那一天,他的反应太激烈了,完全越过我可以忍受的底线。我感觉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我要气疯了。
杰森,他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这个被嫉妒和疯狂的私欲完全占有的疯子!他总是这样试图操控我,仿佛我是他的一只木偶。他以为切断网络我就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妻子了吗?为什么我不可以有自己的爱好?为什么我不可以有自己的朋友?为什么成为一个人的妻子就要被如此捆缚?连给普通网友一张照片的自由都没有,而他却拿着我的照片向他的朋友们四处炫耀我的美貌。
我已经做出了太多退让,敛起锋芒做一个人妻应有的温顺模样。可是无论是谁的妻子,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没有人可以忍受被这样囚禁。杰森明明知道,写作现在是我唯一的快乐。网络是我朝向这个封闭的小家庭之外的世界的呼吸。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拿捏我。
我要疯了!我想起赫曼说的话,“你在你丈夫身边是女人,仅仅是女人,身上捆着无形的绳子。”现在杰森把绳子捆到我的脖子上去了。
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
当我不可遏制地大哭着喊出这几句话时,婚姻在我心里便彻底碎掉了。
如果一个人一生要经历几次死亡般的打击,在那一刻,对于我来说,我的身体和灵魂同时死去了。
在那一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不要世界。不要生命。不要我的两个孩子。我只想要自由。
我只想我自由。死了也要自由。
我的歇斯底里的大哭把马修和邦妮惊醒,他们哭叫着一脸惊恐地扑进我怀里。
被我吓坏的还有杰森。他从来没有看到我这个样子。我想那一刻被暴怒和绝望同时占据的我看起来一定像魔鬼。他以为我的温顺是天生的。他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马修和邦妮是杰森认为可以挟持我的砝码。
杰森的确有理由这样认为。马修和邦妮哭着扑进我怀里的瞬间,我从死亡的墓地开始返回人间。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舍得伤害的人,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他们。
杰森在我极力止住自己的哭声安抚马修和邦妮的时候,竟然瞬间熄灭了他的怒火,低着头把我的网络连线恢复了原状。
即便如此,第二天我还是一言不发把写好的离婚协议书推到杰森面前。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份离婚协议书。
“我知道你不爱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可是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女人。我知道我昨天做得过分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杰森看都没有看那张纸,一脸悲伤地跪在地上对我说这些话的样子让我想起我们刚刚结婚时候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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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2 14:1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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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相信每一个女孩在走进婚姻开始一个女人的漫长旅程的时候,对未来都怀有无限憧憬。即使如今世俗法则发生了变化,人类对于未来的期待与想象从未削减。
我是怀抱着这样的梦想走进婚姻的。世界纷纭繁华,可是我只想要属于我的一生一世,即使平淡如水,我也甘之如饴。
这并非空话。相对于现代人的奔放,传统的含蓄和古朴更适合我。我用二十八年的光阴捍卫了自己的处子之身,我想以最洁白无瑕的开始慢慢度过平凡的一生。这一点我相信在同我结婚之前,杰森是完全明了的。
杰森并不是我倾慕的那类男子,不过他看上去善良干净。当他深爱我而我还不能完全爱上他时,杰森向我求婚。他说他等不及了。他感觉到这一生他都不能失去我。
而我那时正身陷人生的沼泽里,亟需一场翻天覆地的改变来拯救自己。我知道我已经失去爱的能力了,如果杰森能够接受,我愿意去尝试爱上他。这是一个极为苛刻的条件,杰森为了我接受了。
我的确努力过。我甚至感受到了那美妙的爱情的味道,真正的爱情的味道,来自两颗心的互动与颤栗。这与我仅有过的那一次爱情不同。那是一个人的爱情,刻骨铭心,却极度孤独。
我甚至还记得我们刚刚结婚的那些日子,短暂的日子,即使那些日子实际上还被父亲去世的阴霾笼罩着,每一个朋友都说我看起来美极了,那是爱情的光照。一颗心终于安稳地放进另一颗心里时,它自会发出一种灼灼光芒。
我想我就要真的爱上杰森了,从此开始我梦想的婚姻生活,心心相印,天长地久。如果不是那一天,他脱口说出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那是我跟杰森一次旅行的中途酒店。我曾经怨恨杰森选择在那样陌生的城市向我说出真相,让我无依无靠地承受毁灭的打击。后来我又庆幸,幸好那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一生只住一天的无名酒店,它让我的痛苦找不到可以回忆的地方,不必一次次去经历往事再现的折磨。
在那家酒店,杰森向我坦白,他说了谎,他并不是处子之身,他在遇到我之前,一直在风尘场所寻欢。他没有想到,在二十一世纪,还会有女孩为了新婚之夜等候二十八年。他觉得他必须向我坦白,求得我的原谅。
我想杰森并没有想到这个真相对当时的我有多么严重的摧毁力。
就在那一瞬间,我长久追求的坚信的执守的和后来为杰森为我以为的幸福婚姻所做的一切努力收获的只有最无情的嘲讽和摧枯拉朽的打击。
我的人生被杰森毁掉了,他让我变成了一个笑话,我再也不会拥有我向往的完美的人生了。当我在那张一生只睡了一次的酒店的床上哭得力气全无像个死人一样时,我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那个本来是欢乐之夜的夜晚,变成了灾难之夜。杰森整夜跪在我的床前祈求我的原谅。
“你怎么这么傻。”杰森后来不止一次地这样说我。
我是傻。对于生活从来都认真到傻。我可以倒背如流地背诵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却从来不认为生活会欺骗我。
可它真的欺骗我了,骗得我很悲惨。

6,
如今我已经无法描述出那一晚经历的死灭性的打击。痛苦是唯一不足道的事。因为那些我以为永不康复的疼痛被漫长的时间治愈了。
我只知道,我对人生抱持的一切华丽不实的憧憬在那一晚倏然落幕。
我的灵魂在天花板上冷冷地看着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言语。后来它干脆逃到窗外去了。它逃走后那个酒店的房间更荒芜了,荒芜得像一片墓地,被我吓到的杰森本能地跪在床边,仿佛在亲手送我离开这个我不愿意存在的世界。
我记得那个夏日的夜晚月色特别皎洁,之前我跟杰森还约好沐浴完一起到酒店的豪华露台去赏月。我再也没有跟杰森一起做过这件事。
当我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想,又好像什么都想到了。我想起刚刚去世的父亲,他在临终前亲手把他心爱的宝贝交到杰森的手里。父亲在看着此刻的我吧,他应当什么都知道了。我该怎么办?
我又想起为自以为的爱情所做的那些可笑的努力,命运为什么给我如此犀利刻薄的嘲讽。难道我不可以憧憬一份无瑕的爱吗?难道我不可以憧憬一份平凡却完美的生活吗?
即使我的灵魂里刻着命运给我的伤痕,我一直生活在简单的生活里。一个适龄的单身女子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围绕的目光。可是当我坚定地想要把最美好的自己奉献给生活时,拒绝那些诱惑就轻而易举。
好像无一例外,所有执念最后遭受的都是断裂的命运。生活像一个喜爱恶作剧的孩子,它把一切我自以为是的美好撕碎了给我看。它击打着我,像一柄无情无义的铁锤。
或许这一切是对我草率结婚的惩罚。我明知道占满我心房的只有宗瑞还没有爱上杰森的时候就答应了他的求婚。
当杰森愿意为自己曾经的谎言付出代价,把离婚与否的决定权交到我手中,我没有下定最后决心的时候,杰森的母亲去世了。
杰森请求我一同去为他的母亲送葬,这将是他对我最后的请求。
我同杰森一起回到他的故乡。在那里我看到了贫穷的真实模样,看到了一张张因没有机会在知识的深海里游弋而蒙着厚厚一层微风无法吹去的蒙昧的脸孔,看到了生命再次脆弱的消逝,杰森的母亲只做了我短短几个月的婆母,我还记得她对我那些生涩却极力试图表达的疼爱,看到了杰森对他弟弟妹妹的温柔安抚和慷慨担当,也看到了独自一人从那样的环境里爬出来的杰森的痛苦和孤独。
杰森曾经有过一个结婚为目的的女友,他曾经怀着跟我一样的美好憧憬去对待那个女孩,没有做出任何侵犯的举动,最终却被女友无情抛弃。这让他陷入痛苦不能自拔,以致去烟花之地寻求解脱和安慰。
命运让他遇到我,他本能地意识到我将是他的救赎,他依赖着我,为了得到我不惜欺骗。
我可以抛弃他吗?再次将他推入茫然和无所适从之地,任他自暴自弃。我的灵魂反复在深夜里拷问着我。
我们都走在一条孤独的路上。杰森先天的家庭环境注定了他的粗糙的成长,他的内心不可能得到细致与妥帖的照料。他的灵魂还没有长出智齿,无法显现与飞翔,当挫折来临的时候,他很容易滑入沉沦的深渊。
在我的身体想从杰森身边绝然离开时,我的灵魂用它的信条牢牢地止住了我:我不可以让一个人因为诚实遭到惩罚。

7,
那一场把我的内心洗劫一空的真相的大火以我最终的原谅和接纳停止了。我和杰森回到正常婚姻的轨道上去,无风无浪地前行。我们绝口不再提那件事。一切看似平静地平息了。
这对杰森来说是一种挽救,从此开始了他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并始终一心一意地爱我,无论这种爱是否包含着病态般的占有的理念,也无论这种爱传递到我这里,被他天生的性格和后天的修养打了多少折扣以致扭曲,甚至面目全非。
而我知道,对我来说,这是我的炼狱。我想杰森并不能想象我独自一人承受了多少折磨,那些被他击落的理想的碎片在我吞咽它们时又是如何戕伤我的心。
我的灵魂从未有过地陷入孤独。一种比我远远地爱恋着少年恋人宗瑞时更可怕的孤独。那是一种破灭的孤独。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清理干净那些碎片,直到它们变成灵魂深处一小片淡褐色的云烟。
更重要的,我清醒地知道,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那个我满怀希望期盼自己享受爱情开启完美婚姻之旅的那个路口。我无法再像爱恋一个男人那样爱恋杰森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杰森为他荒唐的过去所不可避免要承受的另一种方式的惩罚。
我曾经一心追求完美。当我放弃宗瑞时我的爱情残缺了,当我进入婚姻,婚姻从一开始就残缺了。我不知道那个主宰我命运的神想借此告诉我什么。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是杰森的母亲用她的死冥冥中干扰了我本已下定的决心。就像当初的父亲,用他的即将离世让我笃定的不入围城的执念慌乱起来。
“你太天真了,性格又太过耿直,这样的人难以见容于世。不过你有一颗善良端正的心,这是一个人最好的护身符。我也就放心了。”
这是父亲在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给我的一封家书,像是一声绵长的叹息流进我心里。
我终究不能无视已知自己去日无多的父亲无声的期盼。我是他在这世上不能放下的牵挂。阻止不了父亲的生命杳如烟花般消逝,但是我可以给他安心。这是我唯一可做的。
我曾经问过自己,明知父亲要离世,我有选择吗?选择不结婚。
我想我有。我可以选择不结婚。我可以选择坚持自己的坚持,罔顾他人,即使这个他人是我的亲生父亲。
是什么让我选择了顺从父亲的心意,在明知道自己没有爱上杰森的时候而跟他结婚,用一生的幸福做赌注只为了让父亲安心离去?
我一度认为自己可能真的是出于恐惧和软弱,像我曾经冷眼观看别人做出的那些我难以理解的决定一样,我以为他们是恐惧和软弱。漫长的人生让我知道,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爱,被重重世俗的灰尘蒙蔽,像阳光、春风、空气和水对万物的爱一样,因毫无意识彰显而更为动人。
爱会让人内心柔软,不计世人眼中的对错,放弃坚硬无情的原则和执念,只遵从自己的心。那时我的心只有一个念头:满足弥留之际父亲的心愿。无论这对我而言是不是一种委屈。
有没有委屈的人生吗?在我的人生法则里,没有。无论别人处在我的位置上或许会选择过怎样一种精彩的生活,我和我的灵魂交替着决定了我的一生。
假如没有选择的智慧,至少要有担当的韧性和毅力。这是我坚守的,也是我之所以是我。
就像这些年我在婚姻中的忍让和温顺一样。杰森与我并不相配。十多年的婚姻我早已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点。但是我依然愿意收敛起自己张扬的个性,像一个温柔的妻子那样去对待他,就像我温柔地爱我的两个孩子一样。我想给马修和邦妮一个和美的家。我想给他们一个完美的人生的开端。除非实在忍无可忍,我不介意自己内心深处储满不得不忍受的委屈。
我想也许我没有智慧,但是我有爱。爱给了我忍耐的力量。
就像当年我接受杰森荒唐的过去,不是因为爱情,是爱,对一个生命的爱,哪怕是一个有过污点的生命。
但是那天,看着再次跪在眼前请求我原谅的杰森,回想他前一玩几乎扼杀了我的呼吸的疯狂举动,我还能够再爱他一次吗?
我悲哀地查看自己的内心,发现他好像已经用光了我对他的爱。

8,
我没有收回那张离婚协议书。像每一个长期忍受的婚姻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一样,这一次杰森是真的触动到我忍受的底线了。他可以有性格上的缺陷与修养上的缺失,这些我都可以包容。没有人是完美的。我也有我的种种问题。但是他那样完全置我的自尊于不顾,让我对他失望透顶了。这是一个我根本挽救不了的人。我甚至怀疑当初我就该斩钉截铁地结束这段婚姻,丝毫不该顾及杰森的心情和境遇。
看我始终冷漠地沉默着,杰森知道我去意已决。平日里争执若是我生气了,杰森会厚着脸皮哄我一下,而我也总是会很快软化下来。我不喜欢绷着脸生活。无论心中多少苦闷,我希望孩子们看到的都是我的笑脸。一张笑脸是化了妆的心情。笑久了,不愉悦也好像真的就淡了散了。
杰森默默地把那张协议书拿走,过一会儿重新拟定了一份协议书签好字递到我眼前。在杰森的协议书里,他放弃了一切,孩子,房子,车子以及我们银行账户上的所有存款。
我常常取笑他把那些存款看得比他的命重。这是事实。杰森一向嗜财如命。这个观念的养成跟他小时候贫穷的生活分不开。“你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杰森总是这样为他自己辩护。
我的确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我所有品尝的贫穷都是嫁给杰森跟随他到国外生活识得的。这也是很多日常小矛盾产生的根源。我的家庭造就了我的物欲淡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不知人间疾苦”,这是杰森冠给我的罪名。当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之后,我很看不惯杰森依然锱铢必较地生活。杰森则嘲笑我是生活在浮华世界里的人,为了所谓的品味和情调盲目挥霍金钱。
杰森重新拟定的那份离婚协议书让我坚定的决心一下子松动了。因为我知道,他是向着我交出了他的命。
一直以来,我没有人可以诉说婚姻的苦闷。每一个人都认为我婚姻很幸福:丈夫宠爱,儿女双全,生活无忧。没有人知道我在婚姻里割让出去的那些与自由有关的领土,更没有人知道那些隐秘的痛苦,连我的母亲也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
所以当我拿到杰森的离婚协议书的第二天打电话告诉母亲我要离婚时,电话那端的母亲完全呆住了。母亲的第一反应是杰森做出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说没有。
母亲的声音立即严肃起来,追问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杰森的事。没有。结婚十年多,我虽然没有给他甜蜜的爱情,但是我给了他作为丈夫能够拥有的骄傲和尊严。
“那你为什么要离婚?”母亲的声音简直变成了责备。
自由!自由!我透不过气来了。我不要被杰森那样控制和束缚。任何人都不要妄想那样控制和束缚我。我要我可以决定我自己。只是这些是不能够对母亲说的。为自由而离婚,这在母亲眼里一定是个笑话。
“孩子呢?孩子怎么办?”母亲的口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宣示一个答案。“你忘记了吗?你当初是怎么哀求我不要跟你爸爸离婚?”
“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母亲挂断了电话。
我对着一片嗡嗡忙音的话筒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那一刻我忽然知道我为什么会向母亲打电话了。那与其说我是在告知母亲,不如说我是在向母亲求助。我想让母亲更深地刺痛我。
因为那天早上,一夜没睡的杰森带着满脸倦容对马修和邦妮说,“这是爸爸最后一次早上送你们上学了。”
已经初解人事的两个孩子立即惊吓大哭。“我们要你爸爸!我们要你!我们不要别人做我们的爸爸!”
其实那时我并没有给他们换别人做爸爸的念头。我想我一个人也可以带大两个孩子。
孩子们撕心裂肺的童稚哭声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我。
杰森的那份协议书,我最终没有勇气落笔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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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3 05:1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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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这次离婚的未遂,是我的婚姻乃至人生的谷底,从那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古人说,祸福相倚。我一直心有敬畏地领受古人的智慧,它们像遥远夜空的星星,不经意便容易忽视。只有静下心来,向着天空寻觅答案,它们就才会在你眼中温情地闪现。
在那最坏的境地里,我的灵魂不停拷问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虽然为了孩子,我暂时遏制住内心想往自由的狂澜,选择留在摇摇欲坠的婚姻里,不过,长期以来对杰森种种陋习的容忍因达到了极限而一朝涣散。婚姻的废墟之下,一直被我压抑着的自我的个性像春天里经过漫长严寒而急于破土的芽苗,开始强烈反弹性的生长。
如果内心里我曾经因为杰森的过去,无论是他的荒唐,贫穷还是他的自卑而对他产生怜悯,那么现在我该怜悯的是我自己。
我意识到长期以来我对杰森的容忍其实是病态的,就像他个性里的刚愎自用,脆弱缺乏韧性,以及容易自暴自弃在我眼里是病态的一样。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性格有缺陷还没有完全长大的男人来忍让,因着他对我的爱而纵容他对我的种种限制,希望求得家庭表面的安宁。
我忘记了,我也是一个人,一个有着自我无法跨越的边界的人。我的生命同样需要成长,我的灵魂需要更深邃的呼吸,而不应在杰森以爱的名义的束缚下窒息而死。
那些独自深刻反省和咀嚼所经历的生活的过程是痛苦的。当它们被我彻底消化掉,有些什么从我灵魂上卸下去了。我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清澈和解脱。
以致有一段日子不见的赫曼看到我,意味深长地微笑,“我的小女孩,你好像变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微笑不语。这颗锐利的灵魂,他有一双探测仪的眼睛。
“它们不见了。哪儿去了?”赫曼眼睛里有狡黠的笑意和好奇。
我知道他指的是捆绑在我身上的那些无形的绳子。
我解掉它们了。没有人再能捆住我,除了我自己。
我的婚姻从那里开始迈入另一个境地。生活表面上看风平浪静。我依旧是一个勤劳的妻子温柔的母亲,把持着家庭之船的行驶方向,那是安宁和幸福的彼岸。但是在生活如镜的水面下,那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的能够绝然转身离去让杰森从内心里开始感到恐慌。他知道我是一个倔犟的女人。但是当我宁肯放下一切也要离开他追求自由的时候,他才清楚意识到,我究竟有多倔犟。
那一刻要失去一切的恐惧让他彻底清醒:他面对的这个柔弱的女人,有他锁进牢笼也囚不住的灵魂。

10,
我从杰森那里拿回的第一个权利是可以自由上网写作。
在此以前杰森虽然也会鼓励我写作,但是他从不赞同我进入网络世界。他认为网络上的人形形色色,我太单纯容易上当受骗。
哪里有那么多坏人呢。在我有限的现实的一生中遇到的皆是凡人,没有圣者,也鲜有大恶之人。我把杰森的这个理由当成了他限制我自由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我不得不承认,杰森是了解我的。
赫曼曾经问过我,“你有情人吗?”
那时我已经完全折服于赫曼的敏锐。赫曼总是第一个发现我的细微变化的人,甚至一切还只不过是在萌芽状态。他就像一面隐于暗处可以照出灵魂的镜子,当他走到我面前,我就会清晰地看到自己灵魂的模样。
我想也许仅仅是因为在他百无聊赖的晚年生涯中,对人世消除了爱,也消除了憎恨,只剩下愉悦的接受。他又恰好处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可以在我毫无察觉之时不动声色地观察我。而我其实并不像我自以为的那么善于遮掩,或者当我独处的时候,真实的我的灵魂几乎一丝不挂地完全呈现在天地之间。而这一切,被赫曼,这个最接近上帝的智者尽收眼底。
不过赫曼这样问我时,我还处在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时期,更不要提对赫曼诚实。
我当时用半是疑惑半是受冒犯的眼光回答他的问话。
赫曼依旧习惯性地微笑着耸耸肩膀,用他可以化解一切误会的优雅的声音解释,“你知道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看到你这么快乐为你开心。你在这里出现十年了,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我只是微笑着接受了赫曼的解释,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很希望现在赫曼还可以向我再次提问那个在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你有情人吗?”
我自然知道赫曼在这里所指的情人不是杰森,是另一个人,我的婚姻之外的另一个人。
我想若是现在,我会先回问他一句,网络上的情人算吗?
我不确定赫曼是否懂得网络情人的定义。不过我会向他耐心解释:这是这个时代新出现的事物。就是那种从未谋面,也许一生都不会相见,这样的两个男女,或者说这样的两颗灵魂,他们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相遇发生吸引,产生情感,甚至在情感渴望的巅峰,用文字满足彼此身体的迫切需要。
我想赫曼会用他那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我,耐心地听完我的解释,用他优美清澈的灵魂深深思索,然后给我一个严肃的答案:“我想算吧。我想这算是情人。”
然后他又会满怀迷雾般缭绕的好奇,像个豁然发现了新世界的天真孩子一样问我,“你的意思是,你有一个这样的网络情人是吗?”
我会迟疑,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回答他,是的。
我的回答会让赫曼和我同时陷入沉默。那一刻我的灵魂不在我们之间。我想赫曼也是。
然后我会在赫曼开口提出更多问题之前,抢先淡淡地说一句,不过,他已经死了。

11,
我想象丹尼尔如果听到我设计的这番话,他一定会从经年久坐几乎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电脑椅里跳起来大声反对:“你怎么可以诅咒我死!”
他的头发两鬓斑白,身体的活力大部分被岁月带走,灵魂里他梦想的那个帝国尚未完全建立,让他看上去依旧富有年轻好胜的意志力。
这是我脑海里的丹尼尔。
我想我会笑着对丹尼尔说:死并没有那么可怕。每个人最终都会死。如果在我死后,我的名字和容颜以及我说过的话还会出现在某个人的脑海,我会把这当作一种怀念。
丹尼尔当然没有死。他不可以死。他要好好活着。这是我最后给他的祝福。
我最好的朋友苏曾经问过我,“你真的不记恨丹尼尔吗?”她不相信我可以做到。我曾经那么爱过这个男人,确切地说这颗灵魂。
苏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现实中的人。如果杰森不算在内的话。
我在网上的最初目的只是写作。如果一定要给我无拘束的灵魂寻找一个蔽体和休憩的居所,那只能是文字。
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最佳的自我修复的方式,它能够给予我极度饥渴的灵魂所需要的水,它浇灌我,滋润我,抚慰我,让我的灵魂一点点退去生活加诸于我的负重和沧桑,重新长出鲜活水灵的经脉。它是暴风雨中的避风港,汪洋里乍现的宁静海湾,挂在漫漫长夜尽头那微微的曦光。
在网络世界里早已大兴寻找灵魂伴侣的时候,我始终沉浸在写作的快乐当中,纵然我的文字稚嫩,思想天真,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即使我静如止水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依然有无数投石者向我投来青睐。丹尼尔是其中一位。
我对丹尼尔最初并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擅长写情诗。那当然不是写给我的。每个写作者心中都有一位独属于他的缪斯。
很快丹尼尔以他特别的方式引起了我的关注。那时候我常在一个文学网站发表作品。每次当我登录那个网站的时候,仿佛心有灵犀,丹尼尔总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同时出现。这种次数如此之多,以致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我们总是同一时间在线。
“因为心有灵犀。”这是丹尼尔的回答。后来我想,他或许对任何人都是这个答案,就像他后来使用的那些手段,一见钟情,邮寄钻戒,玫瑰求婚,以及随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承诺……那是一张精心织就的捕获的网。
不过那时,我太单纯了,并没有分辨能力。即使我只是对着这句话轻轻一笑没有加以理会,它还是拨动了一根弦。这根弦在哪里我并不清楚,或许是我的灵魂的幻觉。但是我听到了那隐约的弦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当我听到越来越多的弦音的时候,我几乎相信了它的存在。
不过即便如此,如果不是那个紧随的夏天我回到中国,发生了一些事情,也许丹尼尔只是一个名字,与我毫无关系。

12,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人踏出的每一步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内心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选择环环相接的结果。
那年夏天我回到久违的中国。那次回国是我提出的,杰森并没有反对。因为临时买票,又正值暑期高峰,票价几乎是平时的两倍。这在平常,杰森绝不会答应。不过那次杰森明显带着悔罪的心情不假思索地满足我的任何要求,甚至不惜冒着失去工作的风险请了一个半月的假期陪我们。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寻求我的彻底原谅。
一踏上故国的土地,遥远的记忆就都回来了,它们像瞬间钻出地面的萋萋青草,接天连地地覆盖了我荒凉已久的心的原野。我的灵魂兀自舒展翅膀,像一只苍鹰,自由地腾飞在往日熟悉亲切的天空的怀抱里。这是我在异国他乡从不能感觉到的情感。
只是因为自己经历的事情和心境的变化,面对故人旧地,沧桑感像秋天萧索的风一阵阵地穿过盛夏时节的热浪扑向我。
几年未见的母亲并没有显出多么乐于见到我们。虽然母亲没有再向我询问离婚的事情,但是母亲对待杰森一如既往地冷淡,我能够感觉到杰森所处位置的尴尬。
母亲的态度让我很为难。我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杰森做母亲的女婿做得很辛苦,他竟然都没有跟我抱怨过。
而母亲的满头白发和脸庞上愈加清晰深刻的皱纹让我不能不原谅母亲。我和母亲始终疏离在不同的人生轨道上。我曾经抱怨母亲过于自我,我又何尝努力地去体谅过母亲的心呢。那应当是另一种荒凉。
不过看到独自居住的母亲安然而快乐地生活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没有勉强母亲和我生活在异国的同一屋檐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所想往的特定意义的自由自在。无论别人用怎样的眼光审视我们,我花费了很长时间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和母亲,注定生活在分离的空间里,各自天涯,两两相安,这是我们能够给予彼此的最好的爱。
在故乡的那段时间,随着跟往日同学的来往我无法不愈来愈多地想起我的少年恋人宗瑞来。其实他一直在我心灵最深处,秘密地尘封着。
往事像日夜不停的潮水携带着喧嚣的涛声一直冲刷着我。熟悉的情景轻易将我带回从前那些云淡风轻夹杂着缕缕少女忧伤的日子: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小巷每一棵秀丽的法国梧桐都替我思念过宗瑞。我不能不再次问自己那个曾经问过千百遍的问题:如果当初嫁给宗瑞,现在的我会不会更快乐一些?
答案好像毋庸置疑。
我始终不能了解我的偏执个性从何而来,为什么我可以从十四岁到二十八岁都爱着同一个人。如果以一个女人跨进婚姻为界划分一生,我的前半生里只有一个人:宗瑞。我的灵魂曾经怎样被他占据!
或许是命运天定,或许只是因为我从没有尝试同命运角力,尝试放下执念,绕过生命里那个幻象般存在的尖锐的转角,去看看不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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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3 05:1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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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那是我生命里唯一一次真正的爱情,惊天动地,却又悄无声息。一切都安静而执着地发生在我心里。
那极致的爱情让宗瑞成为我曾经唯一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人。只是这样的爱情在它快要消逝的时候才接收到他的回应。而那时宗瑞已经结婚了。
在我二十八岁的生日那天,一别十年音讯杳无的宗瑞不知从何处得到我的联系方式,一个人驱车一千里路到达北京。他从宾馆里给我打电话,说他非常想念我,想立刻见到我,他想看看他思念了十年的女孩变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这一天早一些到来,我们的人生该多么完美!
现在的我越来越怀疑,掌管人类命运之神只对残缺情有独钟。他让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接受残缺,赞美残缺,热爱残缺……直到那时我们的生命才实现真正的完美。
那天任凭宗瑞苦苦哀求,倔犟的我终究没有如他所愿见面。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完全忘记了那么多年我是怎么思念他的,忘记了我是多么渴望这一天的到来,我的脑海里只有无限放大的一句话:宗瑞是别人的丈夫了。
无论我多么爱他,他不属于我。而我绝不会做出伤害另一个女人的事。
那是个深秋时节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再没有像那一晚那么痛快淋漓地哭过,仿佛往事是一条再也围堵不了急于冲出身体的河流,我把我的一生都哭过去了。
我用十四年等待的爱情,在那一晚完整得到,也在那一晚彻底失去。
也是在那一晚,我下定决心,带着一颗埋葬了的心和完整的身体走向杰森。当然生活完全背离我的想象是另一回事了。
又是十多年过去,宗瑞他还好吗?幸福吗?我多么想看看宗瑞现在的样子,那个梦中无数次再现的白衣少年。
当我被想念宗瑞的念头百般折磨的时候,冥冥中耳边旋起父亲的话:“你只需要走一条端正的路,剩下的交给命运去处置。”
我终于压制住内心近乎疯狂的迫切冲动,选择了保留宗瑞的旧模样,让他在我心里,永远地跟我的青春洁白无瑕地在一起。
告别了母亲,我去曾独自生活了十年的北京故地重游。那是我的青春真正挥洒的地方。我见到了很多大学时代的朋友,从他们的眼眸深处看见了那个曾经青春飞扬的自己。
我的灵魂在这样的重聚中充满着欢喜,也凝聚着只有我可以感受到的哀愁。我把自己遗忘得太久。
不需要任何叮嘱,杰森表现得很令我满意,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对无比幸福的夫妻,绝对不会让人察觉一个月之前,我们几成陌路。
那一次我自然见到了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苏和她的丈夫康哲。我一手促成了他们的婚姻。我同样没有识破苏和康哲的表演,他们表现得是那么和谐。而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们的婚姻也处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缘。
只有在回头观望的时候,我才能发觉,生活是一出充满讽刺的戏剧,我们不知何时都学会了极尽夸张地表演自己。我们到底算什么呢?谁赋予了我们那些形形种种不得不出演的角色。我们的灵魂都被什么捆绑,让我们不得不背负着各自痛苦的茧子,踽踽独行在万物静默的大地上。

14,
如果说那次回国之行我一直在当下的平淡和往日的辉煌这两股力量激荡交错之间承受冲击,努力不受失落情绪的干扰,极力维持自己内心的平静,而和韩彻的重逢则彻底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我几乎忘记了这个男人曾经十年如一日地追求过我。那时我的心里只有宗瑞而坚如壁垒。如今我的心空空如也。几乎死掉的婚姻把我洗劫一空了。
当我面对未受邀请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十年未见的韩彻那双夹杂着爱慕惊喜渴望幽怨诸多复杂情绪的眼睛时,我快被他周身散发的浓烈的爱的气息熏晕了。逝去的岁月给了韩彻昔日不曾具备的从容沉稳,却丝毫未减他内心的青春活力,那更胜往日的狂热感染了我。
我几乎要在韩彻的目光里沦陷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可是依然像一朵毫无顾忌围绕着我热烈盛开的火焰,有令人晕眩的色彩和消融冰雪的温度,霸道又谦卑地呈现在我眼前,等待着我去采摘像最英勇的骑士等待尊贵女王的青睐。
当韩彻众目睽睽之下宣告他对我多年不曾改变的爱意,借着酒劲,不顾一切将已有醉意的我拥进怀里,那一刻我没有替我们两个感到羞耻,反而感觉到韩彻对我的珍爱。
除了杰森,在我几十年的生命里,我不曾允许第二个男人牵过手,宗瑞也不曾。那一刻我没有替我们两个感到羞耻,反而感觉到韩彻对我的珍爱。
他是爱我的。我醉眼朦胧地想,失去了从他的怀抱奋力挣扎出来的力量。
在那一段最低潮的日子我多么需要爱,来自自我世界以外的爱。
或许是韩彻的火焰燃烧得太热烈了,他简直想在我的怀里融化掉。当韩彻身上散发的那种男子特有的雄性气息钻进我的知觉里,有一瞬间我忽然特别渴望。
那是在我身体里始终像休眠的火山一样储存着的渴望,因长久压抑而日益走向爆发的危险。
杰森曾经可以是打开那座火山的唯一,而他坦白的真相让他失去了这个机会。只有我知道,我的身体从未被杰森唤醒过。我始终不能完全消化掉自己脑海里出现的那些杰森和别的女人纠缠的画面,这让我从内心里产生抗拒。
当我用尽最后一丝清醒推开韩彻从酒店房间夺门而出的时候,在那一条昏暗摇晃仿佛永无尽头的走廊里,我的灵魂拍击着翅膀盘旋于我的头顶,向着狼狈奔逃的我发出轻微的讥笑:“你完蛋了!茉莉,你完蛋了!”
我的灵魂并不总是会先于身体看到那些危险的信号,但是这一次,它是对的。
当我放任自己被韩彻拥在怀中,让自己贪婪地呼吸那类似爱情的感觉,竟有催眠一样的疗伤效果。它让我恍惚回到过去,回到那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时光,即使从未得到我想要的爱情,却从不缺乏爱慕者的眼光滋润。
那些被异性隔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宠爱的日子已经恍如隔世。我把我自己牢牢地关在婚姻里。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婚姻,更不要提我想要的爱情。
我需要。原来我也需要。原来我比谁都需要。我在泪流满面一路狂奔逃开近在脚边的深渊时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
那是一条艰难的逃离之路。
我以为我逃开了。而我身体里被那一个深情拥抱唤醒的欲望却一路追随着我,直到把我推进丹尼尔的陷阱。
所以我后来想,与其说是丹尼尔用拙劣的手段勾引了我,毋宁说那时的我总是需要一场爱情焚烧尽自己。

15,
久违两个月的赫曼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我的天,你终于回来了!”他的眼中迸发的欣喜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那样不加掩饰。
“我十分想念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我去过中国,那是个迷人的地方。”赫曼解释。
那是我离开中国之后第一次回去那么长时间。我也梦想着回去再不回来了。即使在很多人眼里它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国家,但是它是我的国家。可能我永远都无法真正地回去了,但不妨碍我属于那里。
我在我不在的地方——这是我每每想起故乡都挥之不去的郁结的情绪,而每一年秋风萧瑟的那些日子尤其加深这种忧愁。
我想我那么执迷于中文写作,除去文字对我的灵魂有梳理抚慰的作用之外,另一个深层原因是,文字可以缓解我的乡愁。我居住在我的母语里,就像居住在故乡的摇篮里。
“你知道吗?有一些日子我在想,为什么我这么盼望着见到你?后来我明白,你就像我的小女儿。非常相像。”赫曼的感情流露真诚直率,让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言辞夸张。
那是赫曼第一次跟我提及他的小女儿。
后来我才明白,赫曼口中的我跟他的小女儿非常相像指代的是什么。我和他的小女儿一样,都是非常执着之人。用赫曼的话说,我们的神情里有一种执着的印记,那是柔软云朵里的一根坚硬的刺,要么刺伤他人,要么刺痛自己,要么两败俱伤。
一年之后赫曼小女儿发生的事印证了他的观点是对的,我为她难过的同时,暗自感恩从遇到赫曼那天开始,因为他的年纪,也因为他的敏锐和纯净,对他的话我始终处于接听的状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