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章由 尘凡无忧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尘凡无忧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21-9-4 00:56 编辑
10,
爱儿问过我,妈妈你爱你的外婆吗?
这样问的时候爱儿多半是想起了她的外婆——我的母亲。母亲是尘儿他们现实世界里唯一的老人。我一直遗憾我能带给孩子们近距离接触的老人世界太过狭窄。不过也许只是我的庸人自扰式的担忧。
我怎么会不爱我的外婆呢,在她的羽翼下我完成了人生最初体验的我的亲爱的外婆。
我的一生没有依恋过任何人像依恋外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深爱外婆。同样的重男轻女,我轻易地原谅了外婆,却很多年对母亲耿耿于怀。
也许是因为外婆不知不觉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以一个老人开始缓慢下来的人生态度,以及像对人世诉说无限留恋一样的宽容和耐心。
小时候每天起来扫地擦桌子叠被子都是外婆规定我做的事情,而年长的哥哥和表哥则不需要做任何事。我记得有一次哥哥他们起床晚了,我担心上学迟到,便不肯叠被子。
男孩子们的错为什么要我承担呢。我大概从小就是这样逆反的。而在外婆眼里,这种拒绝无异于犯上作乱。结果那天哥哥他们趁乱溜出去上学,我则被外婆逼在炕上要求我必须先叠被子再去上学。
一个多倔犟的小女孩呢,我记得那次外婆气得用扫炕的扫帚戳破了我的太阳穴。
当我最终顶着太阳穴上银元大小鲜红的印子去上学的时候,被当时的班主任看到心疼不已,得知我没有吃早餐,她竟然掏出5角钱让我去买油条。
那是六岁的我生平第一次一个人坐在饭馆里吃油条。外婆家就在很近的地方,我甚至怕不小心被外婆看到。
那位姓赖的老师是那么和蔼。即使我写错字她用戒尺打过我的手,我也曾经想过,她是我的妈妈多好。这么多年了,我始终记得她的5角钱;记得她主动要求母亲给一直穿旧衣服的我做条新裙子,因为我要去参加一个隆重的领奖会;也记得她写稿子让我在全校学生面前念我的事迹。
那是我第一次当着一千多人的面发言,踩着小板凳才够得着话筒,操场上回荡着话筒扩散开来的吸溜吸溜地吸鼻子声。我竟然没有笑场。用外婆的话说,我是个上不去大台面的小孩。我总是忍不住笑,尤其站在众人视线中心的时候,无端端地笑,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值得那么一本正经的严肃。
我被要求发言无非是父母两地分居,我跟着外婆过,那样的家庭很是辛苦。是辛苦吧,各自失去了丈夫的两代女人,三个幼小无知的孩子。我一直认为失去父亲的表哥可怜,却不知我在老师的眼里也是一个可怜的小孩。
那次都说了我的什么事迹,现在都忘记了,只记得发言稿里写了给外婆倒夜壶这一件事情。我一直奇怪赖老师是怎么知道这个的,难道她曾偷偷去外婆家里看过么?
即使外婆常常训斥,我却觉得她是爱我的。我跟外婆学做饭,擀饺子皮是我学的第一门手艺;吃饭的时候摆桌子;给外婆剥蒜瓣;给外婆穿针眼……
外婆的眼睛那时候已经不太好用了,而我热爱帮外婆做她不能做的事:穿过那个小小的针眼,一根线悠长地拉过去,彼时阳光透过玻璃涌进来,有些发黄,发那种温暖的黄,外婆在我对面盘腿坐着,外婆总是盘腿坐着,身子前倾看向我。
那时候的外婆格外慈祥:奶奶的眼睛不好用喽,老喽——我的小闺女长大喽,派上用场喽——外婆会一边拖着声音说一边无限温柔地看着我。我便心满意足咧嘴笑起来。
那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外婆老了有什么不好。
那时候我只是喜欢做事情,只是出于本能做可以帮助外婆和舅母的事情。
外婆门前过了小石桥曾经就是一个热闹的集市,会有很多人从附近几十里的乡下来赶集。每次集市散了的时候,外婆就会遣我们几个小孩子去集市那里看看有没有掉落的白菜叶子捡回来喂鸡,干净新鲜的甚至可以洗洗人吃。
哥哥和表哥打死都不会去,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沾染了少爷的做派,一生都是好高骛远。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我好像从小就不觉得贫穷是件丢脸的事。大概因为外婆和舅母这两个苦命女人的生活虽然清苦却一直保有尊严。
尊严是穷苦的人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不偷不抢,不贪不沾,哪怕是去捡,也捡得干干净净。
从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我就跟大人们学着去附近工厂倒出来残渣里面扒拉废铁,然后跑去收购站卖钱。那时候街上行人很少,仿佛没有坏人,我一个小女孩竟然无数次穿过一条大街去收购站,也从来都没有发生被不公平对待的事情。
那时候很多东西都可以换钱,废铁,废纸,玻璃瓶,牙膏皮……
我乐此不疲地去捡去换着钱,从来也不觉得羞耻。事实上我是那么开心,当那些极少极少的钱给到外婆手里,外婆脸上的皱纹缝里都开着花儿。
我热爱外婆那张风霜的脸,尤其当它无限柔和的时候,我就像找到妈妈的小蝌蚪那样甜甜地喊她:奶奶——
那一声喊就像在喊妈妈。
11,
清明节的早上,我煮了几个热鸡蛋给尘儿他们。我小时候对清明节早上的鸡蛋印象很深刻,外婆会老早就煮好一盆鸡蛋放在那里凉着。只有这一天的鸡蛋好像可以随便吃似的。
用这一天的热鸡蛋滚滚眼睛,外婆说,那样就会眼睛清明。心也会跟着清明吧,这是后来我自己琢磨的。
除去扫墓,我能想起来的清明节的特殊之处就是这个了。我跟孩子们说这是中国的传统。他们已经渐渐明白了传统的意思,比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除夕的饺子,正月十五的元宵,比如我总是在一些节日里包些饺子,做熟了,起锅的时候先捞出三个放进碗里,再摆上一双筷子,放在炉灶边上。
这是干什么的?尘儿他们会问。
孝敬家里的祖先们的。我这样说。外婆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一些老话,一些礼与理就是这样传承的吧。
尘儿他们对于祖先的概念非常模糊,但是我想让他们慢慢意识到,我们就是一代一代地延续下来的。出生,成长,死去……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无限上溯的源头,每一个人的血液都承载着历史。
而尘儿他们这一代,成长注定要比我们更茫然一些:他们的源头,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度。
关于节日,我能记得的就是对已逝亲人的追忆。而除去一碗象征性的饺子,我想不出更适当的纪念的形式。他们会懂得我的心意。我迷信地安慰自己。
我想我是有些迷信的,也并不以为愚昧。这种思想来自外婆。
小时候的年节,外婆总是操持得简约而郑重。在我的印象里,过年与其说是给活着的人开心快活,倒不如说是祭祖之日。进入腊月就不允许打碎东西,因为不吉利。偏偏我好像生来就手欠,在我手中碎过无数碗碟杯子……
以至到了今日每入腊月我就开始紧张。这是小时候外婆严加管教也没有达成的效果,如今轻易就达到了。大概只是因为如今的我,身后有了挂怀。
那些我不小心闯祸的时候,外婆会咬着嘴唇,狠狠地用眼光剜我一眼:这个小冤家!然后又忙不迭地念念有声:别怪罪她,她是小孩……
我总是好奇外婆在跟谁说话。谁能听到她说话。并没有人在眼前啊……
外婆会神秘地指指窗外,他们在窗外边听着呢。我始终也没有弄明白窗外面究竟有谁。不过大约总有些什么在那里。夜里黑咕隆咚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有一张诡异的脸孔贴在窗户外面。
不用怕!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外婆安慰我。我却越听越觉得恐惧:想来这世上终究还是有鬼的……
外婆却好像什么都不怕,很刚毅凛冽的样子,这一点看起来很不像个女人。而现在我知道,那些所谓浩然坦荡的襟怀,真的与性别无关。
外婆迷信。有些事由不得你不信。外婆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安详,并无恐怖之色。那些日久年深的岁月里经历的种种神秘之事并没有让外婆胆怯,想来皆因心地坦然。
据说我的外公去世之前是个商人,往来于京城和山东。却有一日鬼使神差地给解放军或者国军带路,结果踩了地雷,被炸得尸骨无存。
就在外公出事之前,曾经有一个化缘的和尚来到外婆家化缘,他对外婆说,外婆的印堂处发暗,恐怕有血光之灾,若信他,他可以想法化解。
天要收谁,就随他收吧。这是外婆常说的一句话,很有一些所有的安排都是上天的美意的意思。我想外婆多半就是用这句话把那个和尚打发走了。
那时候要是让他解了,没准儿就好了。后来外婆说起这件事总是无限悔意。想来外婆从那时开始相信了一些不曾相信的东西。
你外公走那天,我在半夜里听到门廊里轰的一声巨响。后来就听说他走了……外婆描述得神乎其神,我便全信了。
外婆迷信,却并不虔诚地信佛。只在过年的时候必定会在家里烧上几炷香。心里有,意思到,就够了。外婆说。
外婆总会在我们儿孙面前念叨,头上三尺有神明,老天爷在看着呢,别做坏事,老天爷会照量好人。恶做不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及至我长大,茫然的时候就会仰望天空。也许相信报应的确是一种迷信。不过,若是不信,那些一辈子老实本分朴素做人的人该怎么活……
所以,我越来越如外婆一样相信报应。
于是我也这样告诉我的孩子们:无论怎样,你都要坚持做个好人。所有的善恶都会得到相应的报应。所有的。我们只需要多一点忍受和耐心。
12,
我用浅白的报应说给尘儿他们洗脑之后,有一天七岁的爱儿突然问我,妈妈,爸爸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为什么爸爸的爸爸和妈妈那么早就死了。
没有自己的爷爷奶奶是孩子们耿耿于怀的事。尤其看到别的小朋友被祖父母宠爱的情形,那种爱应当与父母的爱不同。尘儿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什么,遗憾却总是有的。而在爱儿眼里,那么早就失去父母的爸爸简直就是可怜,与善报无关。
我听着爱儿的问题暗暗发笑,报应说明显的逻辑不通连爱儿都看出来了。
其实我在小时候外婆言之凿凿告诉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没有让这样的疑问轻易地走出喉咙罢了。
我自然明白这样的逻辑后面是不可追问的禁区。
我的外婆是好人,我懂事之后看到外婆做的事说的话无一脱离我意念中好人的标准,心地坦荡,正直坚毅,却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苦难至极。
还有我的小舅母,她在我眼里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女人,不善言辞,不争名利,甚至急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点小结巴,这种时候多半是舅母跟别人争着推让,她是那么一个不肯沾别人一点便宜的人。
即使在生活困苦物资缺乏的那些年代,我跟舅母他们住在一起,舅母从来没有对我有半点外人的生分,她待我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与表哥一视同仁。甚至后来我长大了,与舅母分开了,上大学了,舅母还像小时候那样,凡是我喜欢吃的,她都亲手做给我吃,连母亲都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而舅母记着。
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也是从小失去母亲,在继母身下长大,自然也没有钱读书。虽然舅母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的继母,但是也应冷暖自知。我猜测或许这也是舅母从没有动念给表哥找一个继父的原因。等到好不容易落定终身,却又青年丧夫,婚姻持续不过两年,然后是长长的寂寞。
我从没有跟外婆争论这些。外婆却自己常常反思,每当思及这一生,外婆总是说,我不知道是哪辈子做了坏事了,这辈子来偿还,她指的是外祖父和小舅舅的死。这样说并不代表外婆在抱怨,她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平衡的理由。
事实上外婆从来不抱怨。我这一辈子吃了一些苦,不过我这辈子也知足了。外婆也会这样说。她指的是后来的子孙满堂,又个个平安。
对于儿孙外婆其实并没有要求多么有出息,只要长出个人来,不走歪道儿就好。
外婆一度担心表哥会遗传了小舅舅的白血病,听说花生补血,那时候家里每个月仅有的一点花生几乎都给表哥吃了。当然我跟哥哥也会分一点解馋。我喜欢把我的那份给表哥,看着他吃就仿佛自己吃了。
我那时是一个健壮的小牛犊一样的小女孩,外婆总是这样说,这副骨架子要是托生成一个男孩子就好了。我也是这样希望的:要是我是个男孩多好啊,不必受女孩子这些拘束。
外婆极少对表哥动气,只有一次,表哥五六岁的时候,外婆一个没看牢,表哥就自己偷偷跑出去跟一帮小孩跑到挺远的一条沟渠里游泳。外婆发了疯地四处寻找,直到表哥被邻居带回来,外婆一下子就瘫在太师椅上,浑身都气哆嗦了。外婆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怒火,她让表哥跪着,那是唯一一次让表哥跪着,让表哥发誓再不去偷偷玩水了。
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外婆的嗓子都嘶哑了。那几乎是我看到的外婆唯一一次伤心欲绝的哭。
外婆的惊恐,担忧与震怒,让我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是为着什么活着。大概就是所谓的信念吧。强大的信念会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那些年,本来身体并不好的外婆强撑着一个家,小舅母个性太柔弱了,甚至后来外婆在八十几岁摔了一跤,一条腿再不能走路之后,外婆也努力地惊人地又活了十年之久,直到亲眼看着表哥结婚,直到再看着表哥有了孩子。
表哥的女儿出生三个月不到,外婆以九十五岁高龄安然离世。我想外婆那时候认为,她终于可以向小舅舅交代了。
后来我也长大了,遵循着外婆的理念看人世,越发觉得所谓的善恶有报不过是善良人的自我安慰罢了。这漫长的,苦难的一生总要有些安慰,比如信仰。
好的信仰就像新生儿的脸庞,会带给人无限期盼与希望。可是现实又明明显显地讽刺着这些朴素的信念,让人丛生着疑问。连爱儿这么小都看出了漏洞。
我不得不对着孩子们重新更正我的观点,或者完善外婆的观点:即使终我们一生都没有看到所谓的因果,只要坚持做个好人,内心的安宁就是最好的回报。我的外婆把它叫做良心。摸摸自己的良心吧。这是外婆喜欢说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尘儿他们解释:善恶之外,还有一种事物我们无法把握,叫做命运。
我想尘儿他们还不足以理解命运的无常。
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想起来我说过的话,我期待着那是一种共鸣,就像外婆对我的那些教诲,我在很久的年月之后远远地呼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