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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我的故乡,你的异邦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9-4 01:43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尘凡无忧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尘凡无忧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21-9-4 00:48 编辑

1,

那天是市选日。

我其实早就对政治厌倦了,却又知道,身为一个社会人,政治避无可避。我曾经对政治是抱着浓厚兴趣的,渐渐看到了自己的不适合。

我知道我的天真和幼稚是政治的大忌。权谋和权术是我不齿的事,却又是政治不可或缺的因素。这样想着,便安慰了自己。还是做一个市井妇人适合我:从容,自我,寂寂。

可是,即使我现在可以身在世外,而尘儿他们总要进入其中。未见得是目的地,却是必经的一段途径。

尘儿他们已经在学校里做过学生模拟投票。想想这些刚十岁的孩子就开始被引入政治的概念,其实也是好事,真正有一种从小熏陶匹夫有责的感觉。

所以那天我坚持拉我丈夫一同去投票,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也要做给孩子们看。谁知道呢,我舍弃的,或许是他们需要的。何况身为男子,对于家国,更应当多一份责任和关注。

当我看到尘儿他们多么雀跃地陪我们一起去投票,叽叽喳喳地评论那几个候选人时,我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

投票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说起中国和加拿大。

我问尘儿,你喜欢加拿大还是中国?其实我问过相似的问题很多遍了。那天因着刚刚做过一件郑重的事,询问的口气就多了几分郑重。

尘儿不假思索地回答:加拿大。我觉得中国有点不好。尘儿客气地补充了一下对中国的印象。他知道中国是爸爸妈妈的故乡,即使很多所见他不喜欢,他还是用了最谨慎的表达。

为什么。我问。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答复,还是心有不甘。

我多么希望他说都喜欢。那片土地有很多不够完美的地方,可是我多么希望他们可以在那里,在跟他们同样肤色同样血液的人群中找到一种归属。

因为我是加拿大人。尘儿坚定地回答。

因为我是加拿大人——尘儿说得多么理直气壮,多么义正言辞,多么理所当然。他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并自以为正确。

忽然想到了纪伯伦的诗句:

“你可以给他们爱,却不可以给他们以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我果然只能给他们爱。却不能给他们我期望给的思想。

尘儿是加拿大人。那么我呢?我是哪里人?

我已经不敢说我是中国人了:我已然换去了一种法律的身份。我也不能从容地说自己是加拿大人:我始终是个异乡客。这里没有我的根,我是飘着的,无法落地的那枚小小的飞离了母体的蒲公英。

然后我想起曾经看过有人问:如果你生长的国家和你子女生长的国家发生战争,你会站在哪里?

多么撕扯的一个问题。

即使我装作无视,即使我有意逃避,它却铁证如山地存在:我和我最亲爱的孩子们,我的故乡,是他们的异邦。

那一刻忽然觉得该写点什么,为着这样的不可逾越。

不是思想,只是爱。只是最朴素的爱,对那片遥远的我已经失去的故国田园。也许有一日尘儿他们会明白,也许永远不会。
可是我还是要把想到的记下来,不是思想,只是爱……


2,

阴历十月初十。今天是外婆的生日,阴历生日。

我总在这种时候特别想念她。

这种时候刚刚过完我的生日,刚刚泛起一些思念的沉渣还未来得及被时间冲淡去,季候刚刚进入漫长的冷,这时候的想念容易结冰,容易被固化,容易延绵着向即来的寒冷里伸去,容易让我一整个冬天都陷入一种隐约的回忆,时断时续,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想念外婆。像想念我的小时候。永远回不去,又永远想回去。

想念一位老人,我有她的血液,又被时间隔着,被掺杂进来的人世隔着,我用我稚嫩的孩子的心想念她的白发,她的蹒跚,她的那个年纪所特有的慈爱和宽厚……

而这些,尘儿他们体会不到。

永远都体会不到了。我一直陪伴着他们,除去遥远的母亲,他们的生命中没有另外的老人可以亲近,可以被那样的老人疼爱,护佑,甚至溺爱。这些是他们生命中永远的缺憾,一如我对父母亲情的缺乏。

想来,人生总是有着缺角的。在不同的位置,呈现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深浅不一的疼,在漫长的某一日如果细细回想这一生。
尘儿他们感受到的爱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有如正午的阳光,即使我已经走在下午的路途上,而他们感觉不到。

他们感觉不到夕阳沉沉坠下去暮风渐起的彷徨和愈来愈浓的凄凉。生命的慢慢逝去,生命的最终逝去,生命的无可奈何逝去。我眼睁睁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在我亲爱的外婆身上。

因为外婆,乡愁就显得格外悠远,飘着时间的白发。如此仿佛我难忘那片故土是有渊源的。它不仅仅生自我的小时候,它可以溯源,像可以顺着外婆的白发回流时间。

那么久,那么久的乡愁。我如何忘得了它。

有一日,我和尘儿他们说起,等我年老的时候,等他们都长大的时候,我想回到故乡去。尘儿他们几个立即哇哇大叫着反对:怎么可以呢。我们想你时怎么办呢?中国那么远……

那么争执着,在想象中分离着,而爱儿已然哭起来。

是啊,中国那么远,回去,是那么长的一段路。我怎么可以回去,怎么可以在他们想我的时候我不在他们身边,怎么可以把我忍受过的撕扯再给他们体尝一遍。

我竟然回不去了吗?即使我想落回去,像树叶一样沿着时光的路回到我来的根部去。

人,为什么要流浪呢?要飘洋过海,远离故土。

我的儿时朋友,永远留在那个小小方寸之地的朋友,其实多么幸福。

人为什么要长出翅膀呢?它让我们高飞,也让我们的人生充满分离,让有一日为翅膀付出代价:原地,成为回不去的想回去。


3,

我时常会跟尘儿他们讲起我的小时候。那是他们不可能理解也无法想象的年代和国度。

我喜欢藉着这种讲述的时刻去久远的回忆里走一小圈。对现在的我来说,回忆是奢侈的,只能被现实不断地打断。它零碎着遍布我现在的日子,像虚无的影子咬合真实的光,有时候让我很有一种何者为梦的恍然。

我跟尘儿他们说起小时候家里的种种规矩,讲起哥哥,表哥和我幼年时候的事,爱儿就会满脸爱慕地说,妈妈,我好喜欢你小时候的样子。我一定跟你的小时候一模一样,所以外婆才会喜欢我。我想和小时候的妈妈一起玩…..

听着这样天真童稚的话,我也会忍不住地笑。

是啊,如果可以,如果小时候的我可以和现在的爱儿一起玩耍,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景呢?

这样想象着的时候,思绪就仿佛黄绸带,有一种温暖的旧色,轻易将我带回我的小时候。

其实现在距离我的小时候也不远,只有三四十年的时间。我常常会算计着这样的日月,对着三四十年的时间距离也不觉得遥远。是真的很短,还是我已经很沧桑了呢。那样的一段几十年,已经渺如云河,于我其实无波无澜。

剩下的,只有一块块集结的石子,饱含着无法忘却的记忆,它们一块一块地垒堆在我的生命里,被光阴的流水打磨着,日益清晰,日益光滑,日益晶莹如玉。

我应当是记忆力非常好的那种小孩,对于生命的记忆开始得也非常早。

我长大以后有一次母亲不小心看到我的下巴颌正中有一道疤痕,非常讶异,问我是从哪里来的这道疤。

我的讶异超过母亲。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是我小时候在祖母的家里摔的。

我记得那个情景,我一个人在北方的大炕上爬,然后看到一旁高起的黑红桌子,便爬上去,接着再向前爬时就是没有遮拦的桌子的边缘了,我从上面看下去,好高,我还是爬……

其实我在从桌子坠到地面之前已经看到急急赶来的祖母,伸张着两只手……可惜来不及了……

母亲听后啧啧称奇。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她只记得有一天去难得照看我一次的祖母家里接我时我大哭不止,脸上还残留着血迹。问祖母只说我不小心摔了一下,却并没有说清楚究竟怎么摔得。母亲一气之下再也没有让祖母照看我。

那时,我刚刚十个月。

说起来竟像个灵异的故事了。十个月的小婴孩怎么可能有记忆。

可确实是真的。我记着那种一下踏空的感觉。下巴上的那个疤痕始终在。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是怎样来的。

这就像我对故乡的那种怀念,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种最私密的情感,是无论多么亲密的人都不能分享的感觉,或者说不能最精确地分享的感觉。

我怀揣着这样的乡愁,像怀揣着心上一道秘密的刀痕,没有人知道它来自哪里,又有多痛。

就像我每每微眯起眼睛,对着孩子们镇定地讲到一些遥远的事,讲到一些永远消失的人和场景,没有人知道我干涩的言语之下有一条寂静的河,水里都是深深的落寞。


4,

我的家乡在我头脑里出现最早最清晰的是一条河。

我想我一定用最低矮短促的目光眺望过它,丈量过它,那时于我,我还不懂得叙述的小时候,它就像一片白茫茫的海,无穷无尽的,好像我永远都不可能走到对岸去。

时间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它不停止地变化着,并用它魔幻的手笑嘻嘻掠过一切,我们只是它把玩的一个道具,没有什么可以挣脱时间的摆布。

日子让我一天天大了高了,那条河便一天天蜷缩了,窄细了,到最后小到像一个小小静谧的湖,盛满我幼年时无数的欢乐。

冬天的时候是可以在河上尽情玩耍的时候。河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是天然的滑冰场。站在河中央很有把平日里只可远观的河踩在脚下的感觉。

我小时候因为这条会结冰的河常常会想,天气怎么可以这么冷呢?竟然把一条河封住了。河水动不了了。河里的鱼也经常会有冻死的。就那么翻白了肚皮躺在冰的水晶棺里,眼睛永远张着。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鱼是不会眨眼睛的。可我那时候不知道。我常常会跟在哥哥他们身后看着死鱼。那种张着眼睛一动再也不动的鱼,让我会联想到人,我那时便知道的一种人,一种会死不瞑目的人。

盯着看久了,心里就莫名地茫然起来,于是跟着别的孩子跑开,而心里是慌乱的,是不知该如何倾诉的恐惧:那双死鱼眼睛是那么直愣愣地在我心里张着。

附近住的小孩子都喜欢在结冰的河面上打冰溜。当然是背着大人。因为天气其实没有真的那么冷,冰层很快就变薄,有的地方踩下去就咔嚓地裂开无数冰纹,这时候再往里走就是危险了。

小孩子很少懂得这些,都是天生不懂得死是什么的,直往里走。却好像又懂得如何逃脱险境。因此一整个冬天也很少听说谁家的小孩掉进冰窟窿里的事。

听说那条河淹死过人。所以外婆从来不允许我们夏天下河去游泳。那些淹死鬼会找替死鬼,这样他们才可以早点托生做人。外婆说这些的时候,一脸的鬼神。

想想在水中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住,直往下拽,拽到再也无法从水面露出头我就胆战得厉害。那条河,我从来没有下去过。

不去游泳却有另一种快乐。夏天的时候河里会骤然多了很多只鸭子。不知道谁是谁家的。鸭子嘎嘎嘎地在水中央叫着,悠游自在的样子,却总是在河边水浅处生蛋。生下了蛋,鸭妈妈们都很不负责任地离开了。留下那只蛋孤零零地躺在水里,远看去像青绿色的石头。

所以夏天的时候,我最喜欢沿着河边,放慢脚步地走,运气好的时候就会捡到一两只鸭蛋。反正不知道是哪知鸭子生的蛋,就更不知道是谁家的蛋了。小孩子捡到了就是小孩子的了。那真是天上掉鸭蛋的感觉,被砸得十分快乐。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捡蛋,是在外婆的家门口外的一个放杂物的棚子里一堆玉米秆下面,一口气捡了八九个鸭蛋。肯定不是自家的。问了蛋,蛋也不会说话。不过既然是生在家里的蛋,大约就是与鸭蛋有缘了。不要白不要。

白捡的快乐是无法言喻的。没有人告诉我要路不拾遗。何况是不知哪只鸭子生的蛋。即使像外婆那样一辈子身直言正的,见到我手里的鸭蛋也会露出向日葵般灿烂的笑脸。那对我来说,对那时候外婆并不喜欢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奖赏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因为有这样一条河而显得山清水秀的样子。可惜那条河因为在那座小城的正中央被小城人民视为有碍经济发展的眼中钉。我十岁左右离开外婆家之后没有多久,那条河居然被人工填平了,成为那里最先兴起的商业区。

那需要填进去多少东西呢?我后来对着那片突兀地出现的陆地想。我在中学的时候学到了填海造田,就想起这条永远消失的河。

它存在过吗?那些水呢?那些河里的鱼呢?为什么消失得这么无影无踪。连带消失的是沿河那一带低矮的民房,那种青砖灰瓦,有着别样安详气质的小院深巷,都一同消失了。

这种平白无故的消失,对一个对它有着深厚感情的孩子来说是恐怖的。

人们用毅力填埋了一条河。而它的消失却是在我的心里真正存在的开始。
  
我后来走在那个地方都会不自觉得想它原来的样子,想这条河填得会不会很严实,会不会从脚下的哪里突然冒出水来,甚至蹦出两条鱼来。

那鱼又会不会记得我。我是它们很久以前的朋友。


5,

我曾经带着尘儿他们去过那片已经物是人非的地方。那里曾经是那座小城最中心的地带,现在也是。站在川流的陌生人群中,我告诉他们,这里,以前是一条河。尘儿他们四顾茫然。却比不上我心中的萧索。

以前那里如水墨一样充满安宁的意蕴。而现在只有满目繁华的喧嚣,找不到可以入画的美感。不过也许只是记忆加工了它们。

那条河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双傍河,缘于两条双生的河连接在一起。说是河,其实并不准确。应当叫湖才对,没有来头,没有去向。一大一小,左右不对称地分布着,从上面俯瞰下去其实更像一只瘪嘴的葫芦。

双傍河就在外婆的家门前,隔着一条不宽的沿河路。河上只有两座小石板桥,坐落在最窄的部位,分别位于外婆家的两侧。
我小时候的一个很大的乐趣就是不停地往返于那两座小桥。

记忆最深的是一岁半左右的一件丑事。是母亲告诉我那时候我只有一岁半的。

起因我看到了一块糖。一块从邻居的脑瘫男孩嘴中掉下来的糖。那个小男孩大我四五岁,住在离外婆家很近的小桥的那一岸,穿过桥就是他的家。

男孩小时候因为高烧烧坏了头脑,然后便终日躺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傻傻地笑。想他的母亲也是爱他的,会给他那时少见的糖吃。而他斜斜地歪躺在椅子里竟不能含住一块糖,那么甜的糖。

我又何从知道那块糖是甜的呢。大概也是吃过吧。或者仅仅是因为看他吃了,傻傻甜甜的笑,便以为好吃。我那时自然不会知道他是病着的。

我只是在一旁看到了他嘴里的糖滑脱了出去,落在地上,便伸出小手要捡来吃。

母亲在一旁看见,自然不会肯让我做这种事。便打掉了我手里的糖,拉我过了小桥回到河的对岸自家门前去。

我又怎么肯放弃一块到嘴边的糖。或者那时候已经不是为了一块糖,是为了自己被强行拉回来。

我便巅着小脚丫蹒跚着小身子自己过了小桥去。母亲认定我为了那块糖,便又跑去强行拉我回来。如是往返很多次。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她气得半死,手掌打得都痛了,而我,一岁半的我,母亲一松手,依旧执着地大哭着奔向桥的那边去……

母亲说我的倔从小就看出来了。倔起来简直不怕死。

我每每想到这里就笑。想象着一岁半的我的执拗怎样对峙着母亲的威严。

想来人的性格里总有着天生的一部分。我记得母亲拦着我,记得自己哭着想到小桥那边去,记着那块糖,记着邻居哥哥没有血色的脸孔上傻傻的笑。我不记得母亲打我,也不记得疼痛。

记忆里那个邻居哥哥一直在那张躺椅上快乐地笑,无忧无虑的。他仿佛再也没有长大。而我却日渐地大了,日渐地懂得他为什么只能在那里笑。

他好像没有在别的地方出现过,只在他家门口的一棵阔大的梧桐树下,躺在那里。我记得阳光透过宽大的梧桐叶洒在他的脸上星星点点的耀眼的光,日子仿佛是静止的。而我开始迈着有力的两条腿在每天的上学路上经过他。

到后来某一天,我们都搬离了那里。他们去的新居有着高的院落。他一生都在那个院子里,再也没有在人们的眼前出现过。

听说他长到四十岁的时候死去了。他的母亲哭成泪人。

他母亲养育了三个子女,只有他从未让他母亲生气,他只是笑着,傻傻地笑着,笑得让他母亲想哭。等真正再也看不到那笑时,别人都说他母亲终于了了一桩心事,一桩扛了很多年的心事,他母亲哭得却越发戚然了。

谁能懂呢,他那样的存在,也是他母亲精神坚强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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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4 01:4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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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21-9-4 00:52 编辑

6,

因为从小跟着外婆长大,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做外婆的小当差。

我记忆中的小城不大,人也稀少,几乎就是围绕着那一条河的一个半圆,就是过了小石桥的那个方圆不过几百米的城中心。

那时候外婆常常打发我到小河对面的饭馆里去买早点。

说是河对面,其实就是经过那座小小的石板桥就到了。外婆坐在门口就可以看着我安全地来回。

在我印象里它好象是那座小城唯一的一家国营饭馆。总是空荡荡的,三五个人在那里吃早餐。不过也可能我每次去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早餐的高峰期,所以才给我一种萧条的感觉。

小河被填埋之后,那个饭馆又侥幸存活了些年,然后就被拆掉了,起了繁华的商业楼。

我有时候还会想起那一排建筑,在那个年月,都是低矮的楼房。褪色的红门,灰漆漆的墙壁,宽敞的玻璃。几乎就在饭馆的隔壁,便是父亲后来调回家乡的工作单位。门前的路延伸着,到了一条护城河就断了。那时候对那个小小的我来说,那条护城河几乎就是天尽头了。

我记得我总是会抱着一个大瓷盆,恨不能有半个上身那么长,好像也就是三五分钱就可以买满满一瓷盆豆浆。再加上三五分钱就有两三根油条。那就是一顿美美的早餐了。

印象里那时候的人的脸孔都不曾被金钱玷污,格外干净。没有多么丰富的表情,却是透着朴实和简单,像一张没有写过多少字迹的纸张,浅淡,没有突兀浓重的笔墨,绝不会因为我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而给不好看的脸色。反倒是和气亲切,我从没有过惧怕的心理。

记得小桥对面有一家开水铺。我还常常过河去打开水。现在想想是挺可怕。那个走路都不够挺直的小女孩要拎一大壶热开水。那么多趟来回,竟没有被石块绊倒,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真是稀奇。

有时候外婆也会遣我到河对面的一家养羊的人家买羊肉汤。那座小城里养羊的人家很少很少,我甚至没有见过养,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圈养的。

那户人家有小小的房子,石砌的那种,却总是给我摇摇晃晃的感觉,仿佛风一吹就能将它吹倒。

他们家门前每到傍晚就会摆出三两个大桶,桶里是热气腾腾的稀薄的羊肉汤,飘着星星点点的油花儿和绿香菜叶子。

我不喜欢那种味道,却下意识觉得它们应当是美味。外婆爱极了他们家的羊肉汤。本来就是街坊邻居,何况去买的次数多了,就格外亲近些。

我记得那家好像是外来的,有四个儿子。那么早就懂得经营之道,所以他们家几乎是那个城市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家。几个精壮的儿子很是招摇了些年。

前些天听母亲说,其中一个儿子已经死去了。据说在他死前,为了治病,向自己的富甲一方的亲兄弟借钱时,却被以“可以借弟妹,不可以借钱”为借口打发了。听得我无比唏嘘。

那个小小的房子,一个一个排队而出的儿子,大概还有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羊群,应当还有一片我所不知的绿草地……

这幅记忆中的图画多么古雅田园,却也只是一幅画,绣在记忆泛黄的墙壁上,于今天看,竟像是一种祭奠了。

谁能想到呢?那些曾经彼此亲爱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变了容颜……


7,

那些年幼的光阴那么缓慢而宁静,以致时间带我走了这么远之后的今天,想起它们依旧是安宁与渴望的,像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经得住时光的磨砺,它们没有褪色,而是愈加亲切和温润。

我还能记得那些时候的外婆的样子,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神情多数时候严肃沉重,像外婆那些深蓝色的布褂,黑色的绑腿,被严重变形的双脚……它们让外婆行动缓慢却凝聚着全身的力量来保持平衡。

即使那时候的外婆并不喜欢我,却总是羡慕我的一双脚,“这一双大脚,走起路来该会多舒服。”外婆总是这样说。

其实那时我的脚还是小小的,外婆一眼就看到了它平铺直叙般伸展的将来。外婆眼里的羡慕我曾一直不懂得。

我曾经以为外婆的脚是美丽的,在我没有看到脚底之前。我们的祖先曾有过多么扭曲的审美。他们不单折断女人知识的翅膀,还禁锢着女人的脚掌,让她们甚至不能走出小小的庭院。而外婆的心,那颗倔犟的,被脚步束缚的心却从未停止它的向往。

我常常会想,外婆她们那一代的女人,那个混沌的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的女人,她们承担着怎样负重的命运。她们必也有过抗争,又慢慢地变得驯顺。这是不是就是女人的命运。就像几十年之后,即使我,在外婆眼里生着一双会飞的翅膀,身为女人,血液里叛逆不羁,却也慢慢跟从了命运。

而女人的命运,不是婚姻,是儿女。

我出生的时候,外婆已经守寡快三十年。

外公去世的时候,留下四个孩子,最小的舅舅不到三岁。外婆一度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不到三岁的小舅舅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在门外咧着嘴对她笑的样子,她忽然感到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如此一活三十年。

直到我出生不到一岁的时候,给过外婆活下去力气的小舅舅死于白血病。留下刚刚一岁的表哥。

我小时候很少见外婆笑。我曾经以为是因为操劳。外婆一个人要照看哥哥,表哥,和我三个年龄相近的小孩。后来想,不是。
那些年我一直很在意很心疼从小失父的表哥,年轻丧夫的舅母,我忽略了更疼的那个人:外婆。那个年轻时丧夫,年老时丧子,藏起所有疼痛,为性格柔弱的年轻的儿媳年幼的孙子支撑起一个家的外婆,很多年没有笑过的外婆。

外婆曾经跟我说起过外公走的时候她的心痛,却没有跟我说起过小舅舅走时她的万念俱灰。只有一次,外婆说,你小舅舅走的时候,我的眼泪从那时流干了。

生命需要多坚韧呢,当苦难横放在沿途的路途上。我想外婆一定是从表哥的身上又看到了昔日小舅舅咧嘴笑的影子。已经年迈的外婆再次活下去,这一次是为了表哥。

又是一个将近三十年。在表哥结婚生子的第二年,外婆去世。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在想,是谁给了外婆这样沉重的生活。而她却只能坚韧着,尊严而体面地活着,仿佛没有疼过。

我跟尘儿他们说起外婆,他们听着像陌生人的故事。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之于自己以外的人,都是一个故事。何况太遥远。连母亲对他们来说都是遥远陌生的,他们如何能够懂得。

可是他们又分明感觉得到我叙述的语气里的情感的成分,所以爱儿会说,妈妈,我喜欢你的外婆。你会想你的外婆吗?
我笑着点头。想。当然想。而爱儿不会明白,我对外婆的情感,超过了想念。


8,

有一次不记得是怎么说到死亡。爱儿对我说,妈妈,你可一定不要死啊,我不希望我这么小你就死了。

我笑。爱儿这分明是自恋多过恋妈妈。她已经会觉得可怜,如果小孩子没有妈妈。

当年,我也是爱儿这么小的时候,觉得从小就失去父亲的表哥可怜。

外婆家旧屋的墙上一直挂着好几个相框。大大小小的相片。不过涉及到小舅舅的,除去两三张全家合影就只有一张他单独的照片。表哥曾经指着那张相片问外婆,这是谁?外婆说,这是你爸爸。

我记得那一刻的静默。墙上的老式挂钟哒哒地分秒走着,能听到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蒙蒙地照进来,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再细听,或许也会听到心跳声,沉重的,哀伤的心跳声。

对那张照片,外婆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写到这里,我几乎又看到了那时那刻外婆的样子:坐在高高的扶手已经脱落了油漆的太师椅子里,蓝黑色的斜襟褂子,紧紧抿住的嘴唇,沉静到冷漠的眼神。是冷漠吧,深深地遮盖着热血般涌流的悲伤。

那一刻外婆会想到什么?是否会想起三十年前对着同样年纪的一个小男孩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呢。如果外婆读过些书,或许就会想到沧海桑田,世事轮回这样的无可奈何的字眼。

命运是什么呢?为什么人跟人如此不同的命运。我想很多个无眠的夜里外婆一定这样追问过,向着她心中的老天爷发出最朴素凄切的追问。

而从那之后,表哥再也没有对那张照片多问一个字。即便那天,他也只是静静地对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无言地离开走出了院子。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偷偷地一个人再跑到照片前,看那个面带微笑的男子回望着他,会看出血浓于水的眼泪吗?

在那个衣食为大的年代,每一个成年人都忙着挣命,谁会有太多心思抚慰一个小孩子的寂寞心情呢?即使全家人都关爱着表哥,有些缺憾终究是无法弥补的。何况对表哥来说无法弥补的部分又是如此巨大。

那些先天的根植于命运初始的伤痕的部分,谁来向他们充满歉意地解释呢?还是只有接受,无条件接受所有先天而来的伤害。
我记得那时邻居一个小男孩是私生子。他母亲含辛茹苦一个人带着他长大。不过,有一天,还不懂事的他大哭着质问他母亲,

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为什么他们说我是私生子?!

想想都是疼痛。

那个封闭的社会封闭的年代封闭的人心。

我的小舅母始终没有再改嫁。即使改嫁的话题从未间断地出现在外婆,姨母以及众多亲戚的口中,当然都是背后谈论。一个女人一生的年华就那么孤孤单单地过来,为着周围人的一句好女人的赞美而坚持着。有时我想,值得吗?

不过小舅母也算看到了光明,这是那些辛苦劳累的年月她不曾也不敢想象的。日子是那么艰难又漫长。希望是一团不中用的火,风一吹就会熄灭。就像还年幼的我曾经陪她走过的上夜班的那条长长黑黑的巷子路。一个女人心里装着多少恐惧,才会无助地拉住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作伴走一段黑黑的夜路呢。

并没有人真的从内心希望舅母改嫁。好像在那些年月,那是一个早年丧夫的女人的命运。女人能做的就是低眉顺目,从此了断春光。

寡妇门前是非多。而舅母是那么干净的一个女人,用一生的光阴立着一块干净到让人心碎的牌坊。一直以来我看到寡妇这个词都觉得残忍,觉得古往今来的人们用这样一个词套住了一个女人漫长的一生,却没有给过她们应有的礼遇和尊重。

尤其如今,偶尔看到表哥对着小舅母横眉立目地呵斥,舅母唯唯诺诺地应,噤了声,一脸纵横的皱纹都跟着灰暗下去,我就会不无悲哀地想,当年那个紧紧拽着舅母衣角,躲在她单薄身体之后的小男孩,他,哪里去了?


9,

爱儿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以前的女人都不去上学。我不知道爱儿从哪里得到这个知识的。

因为贫穷,或者仅仅为了容易被操控。我不确定自己这样回答爱儿对不对。

在她的年纪,她无法理解庞大的历史,更无法理解所有事件之后显露的复杂人性。即便现在的我,依然无法更深刻地理解太多太多的过去。

外婆没有读过书,出嫁之前连名字都没有,是外公给外婆起了一个名字:书明。

我爱极了这两字。因为这两字连带着爱从未谋面的外公,想他一定是书香浓郁气质洁净的男子。

外婆更是无比心爱这两个字,说到自己的名字总是十分骄傲的神气,然后不会忘记再告诉我一遍:是你外公给我起的名字。我便恍惚感受到了一种远古的爱情,朴素而郑重。

就像后来外婆告诉我,成亲那天她怎样从轿子里喜滋滋地偷看骑在马上穿着大红袍戴着大红喜花的外公:高高大大的男子,一脸的气宇轩昂。那是外婆第一次见到外公的样子。

外婆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已经八十几岁了。那是一个傍晚,夕阳的光柔和地贴在外婆脸上,外婆双手相抚,语气平静,目光看向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却轻易从她的脸上看到六七十年前吹吹打打喜气洋洋的新婚情景。

那时外公离世已经四五十年了。什么样的爱可以这么简单,这么持久?于此,我从不轻视媒妁之言的婚姻。

外婆的外婆家却是当地的富庶之家。外婆的母亲生下来被人批过八字,除非嫁给穷人,受百般罪,吃千种苦,不然就会短命。而她果然奉命嫁给了穷人,最终活了九十一岁。在那个遥远的年代,绝对属于高寿之人。

一个千金小姐嫁给穷小子,再多的嫁妆和再长的寿数也没有弥补她心理的落差,想来那时候的女人也是有灵魂的,只不过挣扎得不够用力或者都被无视了。

外婆说她与她母亲的关系一生都极其疏离,也告诉过我她作为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如何被冷落一旁。

一个被自己的母亲忽略的女孩,成年之后要么会极其软弱,要么则会难以想象的坚强。这是我后来的感触了。

女人的命运就是被摆布,就是在男人之下。这是外婆从她自己的母亲那里得来的人生经验。重男轻女的思想就是这样毫无知觉地被代代相传下来。

即使明理如外婆,在我小时候,外婆依然用着旧时的眼光严格区分对待我跟哥哥和表哥。

外婆有专门针对女孩儿的许许多多的规矩,很多我依然记忆犹新:站立时不可以交叉腿,坐姿要端正,绝对不可以翘二郎腿,以至于我后来觉得能够自由翘二郎腿都是幸福;

不可以以手托腮,要么低头不语,要么正眼看人,不可以斜视;

不可以哭,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委屈死了也不允许哭。我偏偏是爱哭的,偏偏又忍不下委屈,总是一边眼泪汪汪地哭着,一边防备着外婆真的拿针来缝我的嘴;

叠放衣服时女孩的内衣裤一定要放在男孩的下面,不可以跨枕头,连睡觉枕枕头都要求脑袋枕在正中间;

拿筷子的手势和手指离顶端的远近也有着严格的规矩。不要太远,嫁那么远干什么呢!外婆会这样呵斥我,并用筷子打我的手指,让我向下移一点。外婆认为女孩子拿筷子的分寸决定着日后嫁得远近。她希望我嫁得近一点。而我终究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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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4 01:5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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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21-9-4 00:56 编辑

10,

爱儿问过我,妈妈你爱你的外婆吗?

这样问的时候爱儿多半是想起了她的外婆——我的母亲。母亲是尘儿他们现实世界里唯一的老人。我一直遗憾我能带给孩子们近距离接触的老人世界太过狭窄。不过也许只是我的庸人自扰式的担忧。

我怎么会不爱我的外婆呢,在她的羽翼下我完成了人生最初体验的我的亲爱的外婆。

我的一生没有依恋过任何人像依恋外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深爱外婆。同样的重男轻女,我轻易地原谅了外婆,却很多年对母亲耿耿于怀。

也许是因为外婆不知不觉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以一个老人开始缓慢下来的人生态度,以及像对人世诉说无限留恋一样的宽容和耐心。

小时候每天起来扫地擦桌子叠被子都是外婆规定我做的事情,而年长的哥哥和表哥则不需要做任何事。我记得有一次哥哥他们起床晚了,我担心上学迟到,便不肯叠被子。

男孩子们的错为什么要我承担呢。我大概从小就是这样逆反的。而在外婆眼里,这种拒绝无异于犯上作乱。结果那天哥哥他们趁乱溜出去上学,我则被外婆逼在炕上要求我必须先叠被子再去上学。

一个多倔犟的小女孩呢,我记得那次外婆气得用扫炕的扫帚戳破了我的太阳穴。

当我最终顶着太阳穴上银元大小鲜红的印子去上学的时候,被当时的班主任看到心疼不已,得知我没有吃早餐,她竟然掏出5角钱让我去买油条。

那是六岁的我生平第一次一个人坐在饭馆里吃油条。外婆家就在很近的地方,我甚至怕不小心被外婆看到。

那位姓赖的老师是那么和蔼。即使我写错字她用戒尺打过我的手,我也曾经想过,她是我的妈妈多好。这么多年了,我始终记得她的5角钱;记得她主动要求母亲给一直穿旧衣服的我做条新裙子,因为我要去参加一个隆重的领奖会;也记得她写稿子让我在全校学生面前念我的事迹。

那是我第一次当着一千多人的面发言,踩着小板凳才够得着话筒,操场上回荡着话筒扩散开来的吸溜吸溜地吸鼻子声。我竟然没有笑场。用外婆的话说,我是个上不去大台面的小孩。我总是忍不住笑,尤其站在众人视线中心的时候,无端端地笑,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值得那么一本正经的严肃。

我被要求发言无非是父母两地分居,我跟着外婆过,那样的家庭很是辛苦。是辛苦吧,各自失去了丈夫的两代女人,三个幼小无知的孩子。我一直认为失去父亲的表哥可怜,却不知我在老师的眼里也是一个可怜的小孩。

那次都说了我的什么事迹,现在都忘记了,只记得发言稿里写了给外婆倒夜壶这一件事情。我一直奇怪赖老师是怎么知道这个的,难道她曾偷偷去外婆家里看过么?

即使外婆常常训斥,我却觉得她是爱我的。我跟外婆学做饭,擀饺子皮是我学的第一门手艺;吃饭的时候摆桌子;给外婆剥蒜瓣;给外婆穿针眼……

外婆的眼睛那时候已经不太好用了,而我热爱帮外婆做她不能做的事:穿过那个小小的针眼,一根线悠长地拉过去,彼时阳光透过玻璃涌进来,有些发黄,发那种温暖的黄,外婆在我对面盘腿坐着,外婆总是盘腿坐着,身子前倾看向我。

那时候的外婆格外慈祥:奶奶的眼睛不好用喽,老喽——我的小闺女长大喽,派上用场喽——外婆会一边拖着声音说一边无限温柔地看着我。我便心满意足咧嘴笑起来。

那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外婆老了有什么不好。

那时候我只是喜欢做事情,只是出于本能做可以帮助外婆和舅母的事情。

外婆门前过了小石桥曾经就是一个热闹的集市,会有很多人从附近几十里的乡下来赶集。每次集市散了的时候,外婆就会遣我们几个小孩子去集市那里看看有没有掉落的白菜叶子捡回来喂鸡,干净新鲜的甚至可以洗洗人吃。

哥哥和表哥打死都不会去,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沾染了少爷的做派,一生都是好高骛远。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我好像从小就不觉得贫穷是件丢脸的事。大概因为外婆和舅母这两个苦命女人的生活虽然清苦却一直保有尊严。

尊严是穷苦的人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不偷不抢,不贪不沾,哪怕是去捡,也捡得干干净净。

从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我就跟大人们学着去附近工厂倒出来残渣里面扒拉废铁,然后跑去收购站卖钱。那时候街上行人很少,仿佛没有坏人,我一个小女孩竟然无数次穿过一条大街去收购站,也从来都没有发生被不公平对待的事情。

那时候很多东西都可以换钱,废铁,废纸,玻璃瓶,牙膏皮……

我乐此不疲地去捡去换着钱,从来也不觉得羞耻。事实上我是那么开心,当那些极少极少的钱给到外婆手里,外婆脸上的皱纹缝里都开着花儿。

我热爱外婆那张风霜的脸,尤其当它无限柔和的时候,我就像找到妈妈的小蝌蚪那样甜甜地喊她:奶奶——

那一声喊就像在喊妈妈。


11,

清明节的早上,我煮了几个热鸡蛋给尘儿他们。我小时候对清明节早上的鸡蛋印象很深刻,外婆会老早就煮好一盆鸡蛋放在那里凉着。只有这一天的鸡蛋好像可以随便吃似的。

用这一天的热鸡蛋滚滚眼睛,外婆说,那样就会眼睛清明。心也会跟着清明吧,这是后来我自己琢磨的。

除去扫墓,我能想起来的清明节的特殊之处就是这个了。我跟孩子们说这是中国的传统。他们已经渐渐明白了传统的意思,比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除夕的饺子,正月十五的元宵,比如我总是在一些节日里包些饺子,做熟了,起锅的时候先捞出三个放进碗里,再摆上一双筷子,放在炉灶边上。

这是干什么的?尘儿他们会问。

孝敬家里的祖先们的。我这样说。外婆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一些老话,一些礼与理就是这样传承的吧。

尘儿他们对于祖先的概念非常模糊,但是我想让他们慢慢意识到,我们就是一代一代地延续下来的。出生,成长,死去……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无限上溯的源头,每一个人的血液都承载着历史。

而尘儿他们这一代,成长注定要比我们更茫然一些:他们的源头,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度。

关于节日,我能记得的就是对已逝亲人的追忆。而除去一碗象征性的饺子,我想不出更适当的纪念的形式。他们会懂得我的心意。我迷信地安慰自己。

我想我是有些迷信的,也并不以为愚昧。这种思想来自外婆。

小时候的年节,外婆总是操持得简约而郑重。在我的印象里,过年与其说是给活着的人开心快活,倒不如说是祭祖之日。进入腊月就不允许打碎东西,因为不吉利。偏偏我好像生来就手欠,在我手中碎过无数碗碟杯子……

以至到了今日每入腊月我就开始紧张。这是小时候外婆严加管教也没有达成的效果,如今轻易就达到了。大概只是因为如今的我,身后有了挂怀。

那些我不小心闯祸的时候,外婆会咬着嘴唇,狠狠地用眼光剜我一眼:这个小冤家!然后又忙不迭地念念有声:别怪罪她,她是小孩……

我总是好奇外婆在跟谁说话。谁能听到她说话。并没有人在眼前啊……

外婆会神秘地指指窗外,他们在窗外边听着呢。我始终也没有弄明白窗外面究竟有谁。不过大约总有些什么在那里。夜里黑咕隆咚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有一张诡异的脸孔贴在窗户外面。

不用怕!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外婆安慰我。我却越听越觉得恐惧:想来这世上终究还是有鬼的……

外婆却好像什么都不怕,很刚毅凛冽的样子,这一点看起来很不像个女人。而现在我知道,那些所谓浩然坦荡的襟怀,真的与性别无关。

外婆迷信。有些事由不得你不信。外婆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安详,并无恐怖之色。那些日久年深的岁月里经历的种种神秘之事并没有让外婆胆怯,想来皆因心地坦然。

据说我的外公去世之前是个商人,往来于京城和山东。却有一日鬼使神差地给解放军或者国军带路,结果踩了地雷,被炸得尸骨无存。

就在外公出事之前,曾经有一个化缘的和尚来到外婆家化缘,他对外婆说,外婆的印堂处发暗,恐怕有血光之灾,若信他,他可以想法化解。

天要收谁,就随他收吧。这是外婆常说的一句话,很有一些所有的安排都是上天的美意的意思。我想外婆多半就是用这句话把那个和尚打发走了。

那时候要是让他解了,没准儿就好了。后来外婆说起这件事总是无限悔意。想来外婆从那时开始相信了一些不曾相信的东西。

你外公走那天,我在半夜里听到门廊里轰的一声巨响。后来就听说他走了……外婆描述得神乎其神,我便全信了。

外婆迷信,却并不虔诚地信佛。只在过年的时候必定会在家里烧上几炷香。心里有,意思到,就够了。外婆说。

外婆总会在我们儿孙面前念叨,头上三尺有神明,老天爷在看着呢,别做坏事,老天爷会照量好人。恶做不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及至我长大,茫然的时候就会仰望天空。也许相信报应的确是一种迷信。不过,若是不信,那些一辈子老实本分朴素做人的人该怎么活……

所以,我越来越如外婆一样相信报应。

于是我也这样告诉我的孩子们:无论怎样,你都要坚持做个好人。所有的善恶都会得到相应的报应。所有的。我们只需要多一点忍受和耐心。


12,

我用浅白的报应说给尘儿他们洗脑之后,有一天七岁的爱儿突然问我,妈妈,爸爸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为什么爸爸的爸爸和妈妈那么早就死了。

没有自己的爷爷奶奶是孩子们耿耿于怀的事。尤其看到别的小朋友被祖父母宠爱的情形,那种爱应当与父母的爱不同。尘儿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什么,遗憾却总是有的。而在爱儿眼里,那么早就失去父母的爸爸简直就是可怜,与善报无关。

我听着爱儿的问题暗暗发笑,报应说明显的逻辑不通连爱儿都看出来了。

其实我在小时候外婆言之凿凿告诉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没有让这样的疑问轻易地走出喉咙罢了。

我自然明白这样的逻辑后面是不可追问的禁区。

我的外婆是好人,我懂事之后看到外婆做的事说的话无一脱离我意念中好人的标准,心地坦荡,正直坚毅,却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苦难至极。

还有我的小舅母,她在我眼里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女人,不善言辞,不争名利,甚至急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点小结巴,这种时候多半是舅母跟别人争着推让,她是那么一个不肯沾别人一点便宜的人。

即使在生活困苦物资缺乏的那些年代,我跟舅母他们住在一起,舅母从来没有对我有半点外人的生分,她待我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与表哥一视同仁。甚至后来我长大了,与舅母分开了,上大学了,舅母还像小时候那样,凡是我喜欢吃的,她都亲手做给我吃,连母亲都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而舅母记着。

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也是从小失去母亲,在继母身下长大,自然也没有钱读书。虽然舅母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的继母,但是也应冷暖自知。我猜测或许这也是舅母从没有动念给表哥找一个继父的原因。等到好不容易落定终身,却又青年丧夫,婚姻持续不过两年,然后是长长的寂寞。

我从没有跟外婆争论这些。外婆却自己常常反思,每当思及这一生,外婆总是说,我不知道是哪辈子做了坏事了,这辈子来偿还,她指的是外祖父和小舅舅的死。这样说并不代表外婆在抱怨,她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平衡的理由。

事实上外婆从来不抱怨。我这一辈子吃了一些苦,不过我这辈子也知足了。外婆也会这样说。她指的是后来的子孙满堂,又个个平安。

对于儿孙外婆其实并没有要求多么有出息,只要长出个人来,不走歪道儿就好。

外婆一度担心表哥会遗传了小舅舅的白血病,听说花生补血,那时候家里每个月仅有的一点花生几乎都给表哥吃了。当然我跟哥哥也会分一点解馋。我喜欢把我的那份给表哥,看着他吃就仿佛自己吃了。

我那时是一个健壮的小牛犊一样的小女孩,外婆总是这样说,这副骨架子要是托生成一个男孩子就好了。我也是这样希望的:要是我是个男孩多好啊,不必受女孩子这些拘束。

外婆极少对表哥动气,只有一次,表哥五六岁的时候,外婆一个没看牢,表哥就自己偷偷跑出去跟一帮小孩跑到挺远的一条沟渠里游泳。外婆发了疯地四处寻找,直到表哥被邻居带回来,外婆一下子就瘫在太师椅上,浑身都气哆嗦了。外婆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怒火,她让表哥跪着,那是唯一一次让表哥跪着,让表哥发誓再不去偷偷玩水了。

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外婆的嗓子都嘶哑了。那几乎是我看到的外婆唯一一次伤心欲绝的哭。

外婆的惊恐,担忧与震怒,让我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是为着什么活着。大概就是所谓的信念吧。强大的信念会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那些年,本来身体并不好的外婆强撑着一个家,小舅母个性太柔弱了,甚至后来外婆在八十几岁摔了一跤,一条腿再不能走路之后,外婆也努力地惊人地又活了十年之久,直到亲眼看着表哥结婚,直到再看着表哥有了孩子。

表哥的女儿出生三个月不到,外婆以九十五岁高龄安然离世。我想外婆那时候认为,她终于可以向小舅舅交代了。

后来我也长大了,遵循着外婆的理念看人世,越发觉得所谓的善恶有报不过是善良人的自我安慰罢了。这漫长的,苦难的一生总要有些安慰,比如信仰。

好的信仰就像新生儿的脸庞,会带给人无限期盼与希望。可是现实又明明显显地讽刺着这些朴素的信念,让人丛生着疑问。连爱儿这么小都看出了漏洞。

我不得不对着孩子们重新更正我的观点,或者完善外婆的观点:即使终我们一生都没有看到所谓的因果,只要坚持做个好人,内心的安宁就是最好的回报。我的外婆把它叫做良心。摸摸自己的良心吧。这是外婆喜欢说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尘儿他们解释:善恶之外,还有一种事物我们无法把握,叫做命运。

我想尘儿他们还不足以理解命运的无常。

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想起来我说过的话,我期待着那是一种共鸣,就像外婆对我的那些教诲,我在很久的年月之后远远地呼应。


发表于 2021-9-4 01:5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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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21-9-4 01:00 编辑

13,

沉陷于回忆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它会轻易让我看到时光的无情流逝。

事实上时间流逝的本身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带走的那些活生生的面孔,以及它注入的那些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这种今昔对比很容易让人迷惑,让人头重脚轻,让手里紧握的种种失去肃然的分量,让每一次张眼醒来看到的一切都更像是梦境。

我十岁左右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边,而外婆的家也在那时候被迫搬迁。外婆家周围是那座小城最先开始城市化的中心地带。从那之后,宁静的乡村般的小城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历史发展的洪流之中。

后来知道那时候烟台被选定为首先开放的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之一。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从那时候开始了从里到外的深刻变化,如同穿上了一双永不停止的红舞鞋,在无以自控成败难辨的旋转中飞速地吞噬了一切原来安宁的模样。

直至今日,它们还在疯狂地旋转着。

我无法不怀念曾经的那个古朴安详时间的脚步异常缓慢的小城。那个鸡犬相闻,邻里相亲,连炊烟都格外静谧袅娜的梦中家园。

外婆在那座老屋里居住了几十年却不得不离开。那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四合院,对面住着我的外祖父的兄弟一家。也在那里,我亲眼见到了人生里第一次死亡。后来跟母亲说起,母亲说,我那时应当不到3周岁。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我外祖父的兄长,我叫大外公,他死去时的面貌。起先家里异常安静,小孩子被不允许到处走动,后来说可以进去看一眼。我记得自己打开厚重的帘子,看见他躺在那里,很安详,只记得他硕大的身躯和高高丰满的脸的侧面,那是该跟外祖父很相近的一张脸吧。

我当时想,这就是人死了吗?

我对大外公活着的印象一点都没有,只记得他死去的样子,平静的,安详的。也许因为这个,死在我小时候的心灵里并没有多么可怕。

我对那座老屋印象最深的是里房子,狭窄的一个房间,里面高低错落着各种物品,对我有吸引力的当然就是亲戚们逢年过节送来的各种糖果糕点罐头水果什么的。

这些通常是人情礼品,自然多半也被外婆留着回赠各种人情。那些各种来源的好吃的最终会以各种名目的人情往来又都还了回去。

那时候到家里来的大大小小的客人,外婆从不允许他们空着手走出自己的家门,一定要给些什么压手的东西。吃到自己嘴里是东西,给了别人就是心意。这是礼道。外婆这样告诉我。

成年后即使我不屑于各种俗情往来,却依然会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