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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春·流韵(中篇)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10-10 14:31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昨晚参加了某作品读书会,心情激动,回来就翻出多年前追完该作家大部分作品后,学习其技巧皮毛所写的习作,仍是《太空堡垒》的同人,试着用这种不同风格来写同人,包括宇宙战争场面,看看效果如何。当年本来计划写春夏秋冬四篇,打算分别写一朵花一只鸟一把琴一座城,全部以太空堡垒女主之一银河歌星林明美为主角,合起来就叫《四季明美》。然后第一篇春也就是一朵花写完了,第二篇冬开了个头就停了,后来就再也没写。现在要鞭策一下自己,准备继续写下去了




春·流韵

1.
 
2035年春,泰洛城。

花在化妆间的一角开得烂漫。两朵,相依傍着,纯净明艳的蓝,天鹅绒的花瓣上缀几粒晶莹珠子,衬一圈茸白的蒲公英,像大雪天里的一对蓝色眼珠,烟熏雾撩似的目光迷朦。

每次她上台之前,总有人送来这样一束花,放在化妆间门外,两团蓝色晕染在白色蒲公英里,要把后台乏味的空气都染蓝了。她上台时,会亲手把花带上舞台。她一只手拎话筒,一只手举着花,一格一格迈上台阶,沿着背景幕后面悠悠地走。舞台是黑的,幕后的甬道里有很小的灯,光很细,透不过幕布去。大幕的那边是万人的海洋,在无声地等待,积蓄了力量准备海啸。她就在海啸之前的沙滩上悠悠地走,把花放在不碍眼的位置,让它看全场。

谢幕之后,她再亲手带它回来。观众送上来的花束堆满了舞台,堆不下,就溢到了侧幕外边。那蓝花挫了一大节,早被淹在凶猛的花海里,却还像有活气的眼睛,固执地透过乱长的刘海看过来。助理和剧务七手八脚收拾花海,她就眼明手快地从海里捞出那小花束,依旧用一只手举着,一格一格往回走。大丝绒幕现在透出舞台上的光了,但滤得不剩一点浪漫,她就在那幕后森森的暗光里悠悠走着,像完成一个仪式。

不管在哪里,那花总依靠一块小小的底托临壁站着,在人来人往的风里颤动,让人想起一个倚门而立的少年,揣着一颗颤动的心,毫无怨言地等待兀自梳妆的情人。

这样的情形,仿佛从最开初的少不更事时,就毫无改变地流转了下来,历经岁月。

只是,那花始终是假的,不会枯萎,却上不得场面,就像那份波澜起伏的感情,本属于她的,溜走了又回来了,转得几转,如今已见不得日光。而她依然空坐镜前,不觉流年飞度,那始终不曾老去的容颜,也终究渐渐现出疲态,稍稍陌生了起来。

新近来的助理小安暗自思忖那假花的奥妙,憋了些时日,直至和雇主有点熟了,方才小心地问起。

“林小姐,这花是……”

她从镜子里看那倚墙的蓝花,许久,浮起微笑:“那花,叫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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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0 14:3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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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0 15:46 编辑

2.
 
卸妆完,走出剧院后门时已将近11点。林明美穿了一身休闲装,蓝色灯芯绒布的上下裙,一双白皮软底鞋,挎了一只小荻蓿包。这荻蓿是泰洛的特产,精心加工编织后会有羊皮的柔软,水晶的剔透,更巧妙的是它会随气温变色,现在就在凉凉的夜里变成了天蓝,正好衬她的衣着,还有从包里探出头的那束蓝绒花。搭配她都好好计算过,简单却雅致,有一种贴心的出众。虽然身为明星,但她始终节俭,再者对色彩的偏好也是一桩更个人的事,与金钱无关。

泰洛城的夜和地球很相似,只除了天上挂的是一轮巨大的彩色的凡托玛。凡托玛压低了,悬在头上,像一块古老的绿玉,镶金嵌银的,一缕一缕不同的绿在深翠底子上绕圈,看久了还能看到它们在慢慢地带弧度地变形、漂移,像玻璃杯里氤氲的水汽,卧室里缭绕的香,铁了心地朝外闯,却闯不出去。绿玉上有块明显的蛋黄斑,据说无数飓风就在那里面形成,又消散。柔软的夜就像玉的主人,穿黑天鹅绒高领晚装,仪态万方地慢慢弯下颈,俯瞰蜉蝣般的尘世众生,一不小心就让颈上的美玉晃到了人间的头顶。

她在这重建的外星城市里呆了七年。并不十分想念地球,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这里的夜,仪态万方的夜,让她能回想起一些被污染扭曲之前的美好事物。

门外有辆银色的车一直在等,见她出来,就悄悄滑过来,像月光下的一注泉。但她只朝车里点了点头,却站定了没有上车。银色车不甘心地又蹭到她面前,像只讨怜的猫。

那不是她的车,开车的也不是剧院配给她的司机老乔。烟晶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养尊处优的脸,润得像玉,带着俊俏潇洒的世家气,风发地朝她仰着,好像很明白自己完美无缺。

“林小姐,载你一程?”

她淡淡地笑:“不必了,我的车就在后面,再说,也不太远。”她的车还是没踪影,照理本应是老乔开着车在门口等她,可好多次他都奇妙地迟到了,让银色车占了先。

“夜冷了,林小姐怎能一个人在这里吹风等车?上车吧!”话音里有不容抗拒的口气。车门升了起来,驾驶座上那个白衣公子朝她探过身来。

她顿了顿,只得上了车。泉水流淌开了,她自己的车才黑黢黢地从拐角后面拐出来,闷头闷脸尾随在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很清楚老乔的屡次迟到所为何来,若不是有人贿赂了他,就是有人施了压,也可能两者皆有。

“杜芒先生……”她开口。

他抬起一只手:“说了很多次了,叫我阿尔弗雷德,收到我的花了吗?”

她说:“收到了。”

但他已经注意到了她挎包里的蓝绒花,烟晶般的眼闪了闪,好像是有些扫兴又忍了不表现出来的样子,他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中指上的戒指是只翘耳呲牙的白金豹头,赌气似地鼓着。车里轻柔的To Be In Love伴着泉汩汩地朝前流,矜持的泰洛被关在了外面。

其实他的花束她都没看过一眼,总是剧务负责收拾掉了。他送的花,和蓝绒花一样每场都会出现,也总是固定的搭配,鲜切花九朵黄百合配满天星。黄百合象征富贵,也象征胜利的爱。富家公子好像已经等不及要向全世界宣告,他一定会把誉满银河的超级明星收归己有。

她却始终坚持称呼他为杜芒先生。这位年轻的阿尔弗雷德·杜芒先生是杜芒家族的四公子,小她十三岁,做她弟弟都还嫌小。他一年前才被外派到这里,几乎同时就开始大张旗鼓追求明美,一副不追到手誓不罢休的架势。杜芒家族虽是地球上的豪门,不过枝叶早就伸到了星际,连这座剧院最初也是他们捐款筹建的,直到现在杜芒家族仍是剧院的主要资助人。

英俊多金的阿尔弗雷德也算个人物,符合少女的一切理想。只是她偏不喜欢那双烟晶般的眼,就算藏在琥珀平光镜片后面,它们仍然醒目,像多疑的狐狸,像冷酷的刀锋,又斜斜地挑开去,让眼角眉梢犯了冲。经过这二十多年的磨炼,对于形形色色的人,她还有什么看不清?

阿尔弗雷德为了讨好她,一直不停歇地放她的歌,然而他自己也一直不停歇地说话,仿佛是觉得机会难得,要不就是以为女人总爱听甜言蜜语。他白色休闲西装的襟上也掺了一些荻蓿织的浅花纹,在暖和的车里变成了淡橘色,和白呢子拼在一起有一种香甜的舒适,一张笑吟吟的嘴在她的歌声中起劲地一开一合,像一条无声的吐泡的鱼,一片暖融融。外面的夜更凉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明美只喜欢安安静静地听自己的歌,明美也过了能被花言巧语打动的年龄。若非杜芒家族一直资助着开销巨大的剧院,她又何必多加敷衍。艺人的无奈,红颜易老,即使身为超级明星,也脱不出宿命似的现实。她太太平平地坐在副驾驶座,带着礼貌的微笑,就好像全息艺术馆里那万年不变的蒙娜丽莎,看底下人来来去去的表演。散场了,灯暗了,人声寂了,关门了,第二天周而复始,而她始终在那儿。

从剧院到她家只有短短几条街,要经过一个小广场。那里有面大银屏,一直播放重要新闻到半夜。他们的车到达那里等红灯的时候,广场上还有不少市民围在一起看,银屏里正在转播在奥普特拉军演的远征军新闻发布会。

“……远征军泰洛师总司令瑞克·卡特上将……”

耳朵里掠过这一句,她只看了一眼,就看到了银屏上那两鬓已经染白的将军。银灰色的远征军军装上,竟然有一点蓝色在闪动。是绶带旁边,胸口袋里露出的半朵蓝绒花。马上转开头去,随随便便地落眼在旁边的路牌上,不知为何一颗心竟怦怦响亮地跳了两下。

阿尔弗雷德也看到了。他一怔,一转念又偏过眼来,瞅到荻蓿挎包里露头的花。那两抹一模一样的蓝在不同的时间空间里隔着一道光波遥遥呼应了,像隔着重山峻岭的对歌,一唱一和,海角天涯。

明美别着脸,一直只看路牌,那银屏和她好似两块磁铁的同一极,无论怎样都扭不到一起。所以她没有看到杜芒公子登时沉下了脸,那本就冷酷的目光愈发冷冽了起来,像刀尖,从冷酷的霜里森森地闪出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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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0 14:3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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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0 15:49 编辑

3.
 
流韵,仿的是蓝色蝴蝶兰,二十六年前的时新品种,现在的花店里还有真花,因那种美是不过时的,是独立于历史变迁之外的。但它们都不叫流韵。流韵只存在于她和他之间,只属于他们俩的。流韵是假花,流韵又不是假花,它是一个秘密的誓言,现在是一个长久的债。

流韵是二十六年前麦克罗斯城一家小礼品店的店主一时兴起给题的。店主是个老华侨,只有他才知道这些古色古香的异国名头。瑞克向他买八音盒送给一位少女,少女是半个中国人,喜欢音乐,弹得好琴,唱得好歌。店主听了就在胡桃木盒子的滚金边蓝缎带上写了四个汉字“流韵泠泠”。他一点也不会想到那怯怯的少年后来做了将军,而那二十块的廉价礼物将要送的少女后来成了超级明星。

那是瑞克送给明美的第一份礼物。她那时天真任性,没看上八音盒,倒看上了盒子上装饰的艺术花。蓝色蝴蝶兰,细密柔腻的天鹅绒质地,纯手工工艺,上心得像缝进了生命,印上了魂,大家闺秀似的展开来,既不小气也不招摇。染色更是绝了,比真花蓝得更有神,像有生气,是自然界没有的,人工也培育不出来。慑人心魄的蓝,像他俩的眼珠那样深、那样酽的蓝。

她很随便地收下了八音盒,她家里早就有了好几个。一转身就忘了个干净,却对艺术花爱不释手。拿手指点着绒面花瓣,点几下,看它撒娇乱颤。天鹅绒制品没这么精致轻灵的。写了汉字的缎带上漂了一缕光,摇曳得像华服的裙摆。爬山虎爬了满墙,疏疏密密地网过来。春天的嫩芽破土而出,迎风张开了。

瑞克生怕她不明白,急着说:“这是假的花。”

她笑:“可它不会枯!”

他说:“假花当然不会枯,可它还是假的。”

她学着他的口气:“不会枯的当然是假花,可它还是不会枯。”她指指上面,太空堡垒肚子里的人造天。“你看这阳光,这天空,不都也是假的么?可我们还离不开它们呢。”

“那是没办法,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强调。

“可我不在乎啊,美就是美。瞧,它多漂亮!”她顶喜欢跟他打趣,从被困在太空堡垒船底的时候起就是了。他悻悻地也笑,公园里人造阳光打下来,照得他一鼻尖细密的汗珠子碎钻似的发亮。他手快脚快地在草地上转了一圈,摘来一大把熟了的蒲公英,一顶顶白花花的小伞你推我搡挤做一团,就像捧来了一堆浪花,风一吹,四处飞沫。拿缎带一扎,绒花插在蒲公英中间,就成了一束花。那绒花在蒲公英伞的簇拥下矜持地蓝着,仿佛已经意识到自己假作了真。

明美歪着脑袋:“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

瑞克搔搔头发无奈地说:“不知道。”鼻尖上的汗快要滴下来了,他为了讨她喜欢,可算吊足了心。她就爱看他有点紧张有点小心的样子,大概就因为这她才有心无心地把做陪衬的蓝绒花越捧越高,捧到后来,自己也就信以为真了下去,像搭错了一班车,越开越远,下不得,回不来。其实她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如果知道了她也许就不会接受那蒲公英,可那时她并不太关心花语,她的世界一直都阳光灿烂,遍地繁花地铺向前。

她又指着缎带上的字:“知道这写的是什么吗?”

瑞克仍是摇摇头。她就教他怎么念,一遍遍地教。瑞克那没学过汉语的舌头总在打结,不是把流念成了炉,就是把韵念成了烊。炉烊,炉烊,火旺了,炉子烊了,少女在蓝旺旺的炉火旁巧笑嫣然。

最后瑞克默念了好多遍,才深思熟虑地把花慢慢递到她手里,说:“送给你的-流-韵。”

她笑得百花明媚。瑞克也笑了,满脸放光。麦克罗斯城四季如春的气息吹来拂去,怯生生地红着脸,朝她说悄悄话,呼得她耳朵边痒痒的。又松又软的刘海像春天的乱草堆,有青青的味道,一丛丛地长起来,贴过来,每一根飞出来的发梢尖上都有金光点子在跳,跳得她跟不上,捂得她喘不过气。他的面孔只剩了一对绒花一样蓝的眼珠,满梢的金光点子都扩张了,涌出了视野,变成蓝色宇宙外面的一片烊掉的背景光。

她沉在那宇宙里,眼角瞄着那片金光,虚浮浮的,就奇奇怪怪地入了梦。一梦梦过了十年,二十年,二十六年,梦过了星光大道,宇宙战争,雪天,婚礼。那蓝眼睛黑头发的少年一时近了,一时远了,又近了,又远了。一度她背转身去,一度她回头了,一度她差点抓住他了,一度她松开手了。风筝脱了手,飞远了,可风好似在存心捉弄她,要把它吹回来送到她手边。

有一天,那绒花又出现在她生命里,带着永恒的美丽和虚假,诳她再一头栽进去。罂粟漫山遍野开了,野火烧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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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0 14:3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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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0 15:51 编辑

4.
 
明美的家在一条闹中取静的小街上,要从大马路七拐八弯才能到,临了街一栋两上两下的白石小楼,相对于她的身份来说,实在非常朴素。小楼前面是花园,花园紧接着小楼的门廊,门窗框都是浅亮的金属,像黎明时分的一线鱼肚白,玻璃是半反光的薄银色,墙上刷了漆,漆里面也掺了荻蓿渣子,白天暖融融的是奶油黄,在清凉的春夜里就变了很淡很淡的蓝,还有些泛光,像披了一身月白缎子的古典佳人,文文静静地晒月亮。泰洛的月色是盈盈的轻绿,照在林子湖泊上自是青翠欲滴,但照在灰白的石头木头上,就会阴惨惨的,像发霉的奶酪,像坟墓,所以城里绝大部分房子都如此这般刷了掺荻蓿的漆,一到晚上,全城就像聚了一窠萤火虫一样荧荧弱弱,和那喧嚷的万家灯火又自不同。

明美让老乔把车开进来停好,就打发他离开了。不过她又在园门后面静等了一会,确认外面杜芒公子的车已经开走了。泰洛是重建的外星城,单纯,比在地球轻松自在的多,但一个人住着,总要防一防。她放松了点,脱下鞋子光脚穿过草坪,草长了,在脚趾下翻滚出一层层细碎的早春小花,一脚踏上去,步步生莲。栏杆边一圈矮荻蓿丛,月光下星星点点的,像洒了钻石粉。

她进门后,就去了厨房,拿一个不锈钢小锅放了冷水搁在电磁灶上,点了火,朝锅子里打了一只鸡蛋。这边等着水开,她就把包里那束花拿出来,去靠近后门的琴房。那琴房既是她的练声房,也是收藏室,里面没别的家具,就一面大镜子,一台钢琴和钢琴凳子,地上铺了一层多孔的厚地毯,靠着四壁摆满了流韵花,层层钉在墙壁的挂毯上,整整齐齐摆在地上,都是历年演出她收到后积攒下来的,把整个房间涂蓝了。那房间本来就背阴,既看不到瓦利瓦太阳,也看不到凡托玛,窗口对着一道树林,终日里是幽幽的蓝,靠反射来的余光度日。她叫它蓝屋。

但她打开房门时倒吃了一惊。蓝屋和往常差不多暗,但靠窗有个毛茸茸的黑影子,还有一个红红的光点一亮一亮地动,好像很远的太空里有一艘飞船把喷火的尾巴冲着她,刹那就要飞走了。她连忙打开灯,果然是瑞克,穿着便装,半侧着身靠在窗口瞧着外面,一声不响地抽烟。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比夜更黑的林子,几只泰洛的火图鸟吱哇惊飞起来,翅膀掠出几道光,像流星。灯光大亮之后,他没转过身来,但她还是能看见他的眼睛被刺激得眨了好几下,好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正努力从惘然中抽身。

“你怎么来了?”她问,“刚才还看到你在新闻上,在奥普特拉。”

他转过来,疲惫地笑了笑:“星系际新闻有延时的啊,奥普特拉过来的通讯不顺利。我们早上就动身了,船可比光快几倍。”他似乎又是那种嫌她不懂的神气。二十多年了,她从来就没懂过,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还来。她也没求他来。年轻时,她总会拿唱歌演戏的话题气气他,现在,气不动了。

他脸色有些憔悴,鬓角的白在灯光下看更醒目,但他那双眼睛还是那么蓝,那大片的流韵花跟他搁在一起就好像过继到了他的生气,愈发蓝得任性。她没由头的又生出一种恐惧,怕他的生气也会被满屋的流韵花渐渐吸干。要不,以后让他别来这间屋比较好。

她关切地问:“你很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两小时。”

那时她还在演出呢。“那你早点回去睡吧。”

“想来看看你。”他看着她。

她的胸口有点堵。瑞克去军演了几个月,但他的花却场场都来报到,她从来都当那就是他。他的烟头灭了。尾巴喷火的飞船停下来了,靠岸了,到家了。他一直吸的是无灰自熄灭的烟,好像在顾念她这里全纤维的摆设,但也可能是因为舰桥的需要。他吸这种烟已经很久了,不知怎的,她总是断不了这无端的揣度。

“刚才送你回来的是谁?”他问,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但她有点狐疑,在这间隔音的房间里他都能听见有两辆车一起开回来?

她回答:“就是那个杜芒家的四少爷,我跟你说过的,杜芒家是剧院的资助人,在我来泰洛之前就是了,那时剧院也是你们批准了才筹资建造的……”她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忽然又有些讨厌自己的絮叨。她为什么要跟他解释不停?

他收起了烟头:“那人背景不简单,以后还是和他少接触。”

“我知道。”她笑笑。

瑞克穿过天蓝的屋子走过来,抱住她,脸埋在她颈弯堆着的乌发里。她头发上还残留着舞台上的粉香,有点热烘烘的灯光味。而他身上也带着星际间的风尘仆仆,嘈杂纷乱的呼号,还有些她想象中的火药味。她不能确定这两种味道是不是真的互相喜欢对方,以前曾有一度,它们似乎水火不容,不过至少现在这一刻它们是在想念对方,还接纳了对方。她伸手环过他的身体,攀上他厚实的后背,他背上的肌肉线条还和她一直理解的一样润而坚韧。他的鼻尖有点凉,乱乍的发刮在她耳旁,微微抖动的睫毛刺痒了她的脖子。

她使劲闭了闭眼,闭了几秒钟,要把这短短一瞬好好记下来,记好多天,直到他下次来。然后她松开手,从他怀里退了出来。他没有反对。

他低着头:“是啊,丽莎还是一个人……”

她又有点想哭,既为自己,也为丽莎。“是的,丽莎还是单身。”她呆板地重复,“……丽莎……”

“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他捧着她的脸说,“我还是没法原谅我自己,你知道。”

她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

于是他走了。明美垂着头,想心事。忽然猛醒似地,回头跟着看过去,看到了他的背影,不高但强壮的背影,宽阔的肩,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地动,和二十几年前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军人式的严肃、僵硬,一转眼就消失在大门口了。大门啪一声关上了,她这才奔到厨房里。水已经开了很久,蛋白蛋黄凝固得不好看,奇形怪状的,好像还在扑扑的鼓着泡,此起彼落。她怔怔地看,那啪的声音和扑扑的声音在头脑里交替响。五分钟早就过了,水浦蛋老了,青春也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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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0 14:3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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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今日之果,往日之因。如果当年她没有接受那份婚礼的邀请,没有去卫星工厂,也许瑞克和丽莎的婚礼会完美地结束,而她的新生活,也会完美地开始。

好吧,可她接受了。一半是贾妮丝的怂恿,一半是想证明给自己看,给大家看:她大度,她心无芥蒂,她与瑞克早已过往烟云。离新麦克罗斯战役那个大雪天已经过了四年多,当事人显然都事过境迁。说不定,丽莎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才会发出那道宿命的邀请。这事的起因,过程,每一个环节,怎能如此环环相扣,以至变故徒生,事后再怎么猜测推断也是枉然。邀请发到了,蛊也种下了。

2018年春,卫星工厂。

地球上还是早春时节,时不时有些北方城市春寒料峭。但卫星工厂停在月亮附近,太阳、地球和月亮的三份光轮流照它,好像要抢着给一场世纪婚礼增辉添彩。这里是四季温暖如春的,就和以前太空堡垒肚子里的麦克罗斯城一样。

婚礼的前一天,明美和贾妮丝到了卫星工厂。媒体对此大肆渲染,她也没在意。那时,她还很高调。虽然在四年前的一场恋爱角逐中失败了,但那完全无损于她的形象,反而显得她更为纯洁,高尚,传奇。她有无数的仰慕者,崇拜者,追求者,而她依然飘在云端,像女神,像天堂。

她带着她的新歌,《同行》。那歌是她专门为丽莎和瑞克写的,在她还没接到邀请的时候,在婚礼的几个月前,她就开始写了,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了再三思考斟酌。“爱是我最真的付出/让你永远不再孤独/无论沧桑还是幸福/我们相伴走向前路/让我们同行/飞向未来的边境/直到人生终尽/我们的天堂依然闪烁群星……”她希望将来某一天,她也能在自己的婚礼上再唱这首歌。

她是来见丽莎和瑞克的,来祝福他们。但她没有同时见到他俩。这也是命,若非如此,事情大概又会不同。丽莎刚挑好捧花的样板,还在试婚纱,银白塔夫绸V领无袖王妃式接缝,曳地两米长,加了水晶纱的面层,像飘雾的雪山,水晶纱的头纱里烫了大波浪卷的棕发浓稠地披下来,像雪里裹着的一口太妃糖,甘甜光亮的,要洒出蜜来。她一双手急忙摘了冰纹绉的白手套和明美握了,混了一身百合、苍兰、金合欢的芬芳,像是天堂洒下来的金粉似的幸福味道,欢声说:“哦,别说傻话,明美,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谢谢。”

但接下来那幸福味道就似乎给冲淡了,像茶叶泡了第二杯,颜色、口味都迅速稀下去。她好像忽然真正注意到了明美,是那个明美,认真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像是回过味来了,有些神思恍惚。

明美回想起来,丽莎是在注意她的旗袍。她在镜子里左右审视自己。她穿的是一身蓝色镂花纱旗袍,薄绸底滚银边,蝴蝶兰纹,短袖,式样很寻常,要到明天她才会穿演出服。演出服是吊带拖地的乔其纱连衫裙,也是同一种蓝色,很特别的蓝,都是她指定了颜色让服装商染的,别处看不到,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很配她的眼睛。

她听见服务员偷偷地议论她,隔得远了听不真切,但还是有几句会飘过来。说她太美,太青春亮丽,只怕要抢尽了新娘的风头。一派胡言。这世上有谁能美过一个新娘?那是当时当地绝对的主角。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美的时刻,就是和瑞克一起被困在太空堡垒底舱,披了一块手帕在头上假装新娘的时候。其它的,什么选上麦克罗斯小姐,什么第一次登台,什么第一部电影首映式,就算是被称为空前绝后载入史册的大决战舰桥时刻,也统统不如。

贾妮丝被朗博士叫走了,她一个人在卫星工厂里闲逛。礼堂后面的长走廊里没有人,静悄悄的,隆重地站了两列装饰花,仪仗队也似的,守着新娘新郎将会经过的道路。为了节约鲜花,鲜切花都装饰在大堂,走廊里用的都是假花,一样是花团锦簇,青绿黄白中间托着一股有力的神采飞扬的蓝。

是的,是两列衬着白毛球、迎春、天门冬、文竹的大型仿真蓝色蝴蝶兰。流韵。放大的流韵。望不到头的流韵。那特别的让人一眼难忘的蓝,和她这身蓝完全一样,蓝到了宇宙尽头,带着满梢的金光点子。

一波晕眩袭过去,她摇摇晃晃,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一时间惘惘然的,就跟着蓝色蝴蝶兰在昏暗的长走廊里一路走下去,忘了周遭。她没意识到自己越走越快,不顾旗袍和高跟鞋,开始奔起来了。跑道长得望不到头,两边的水门汀地面镶着两列用来在晚上领航的小灯,在黄昏时分亮起来了,幽幽的亮蓝光,指向红黄的天边,像指向死亡,她追着起飞的战斗机奔跑,哭喊,像追一个快要脱手的风筝,别去!但引擎的呼啸声盖过了她的哭声,银色大鸟离开地面了,越飞越远……

“明美!”

她也不知道瑞克是从哪个门里突然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正好出门,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才出来的,总之他突然出来了,斜刺里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惯性下前冲后转了半圈,差点跌倒在他怀里。他震惊不已,牢牢抓住她手臂,而她还在气喘吁吁,幸好,没有真的在白日梦里哭泣。

“明美,你怎么在这儿?怎么在跑呢?”他急问。

他好像也刚在试礼服,她马上就看到了他的胸花,绿丝带缠好的用常春藤叶配的蓝色蝴蝶兰,还裹着保鲜用的塑料膜,用珍珠大头针固定在白色西装胸口,和新娘的捧花一点不相称。她以前打了一遍遍的腹稿都忘了,她本应该既欢乐又真诚地说“祝你和丽莎白头偕老,我真为你们高兴”,可她全都忘了,就光指着这上下左右数不清的流韵花,说不出话来。

瑞克抓着她的手臂,盯住她看,手烫得像汤婆子。过了这许多年,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严肃刻板了,刘海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乱长,规规矩矩的,但他的蓝眼睛仍和最初时那样蓝得醇酽的,广阔的,在太平洋深处热切地燃烧,像两簇蓝色的火。

她开出口来,竟然和他异口同声:“你还记得?你还记得流韵?”两个发颤的声音撞在一起,就特别响,走廊里嗡嗡的,余音袅袅,双方都突的有些害怕,他就急忙请她进了他刚出来的那个房间。害怕着,又带点期待。

他喃喃地说:“是的,我一直都记得,我怎能不记得?可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以为你从来就没在乎过。”

她咬着唇:“怎么会?它一直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那时候我说我不要离开你,你觉得我是说客套话吗?”

“我以为……”他低下头:“我以为你那时只把我当成一个救生圈,一个依靠,仅此而已。”

“你以为,你以为,”她恨恨地说,“你一直就这样自己以为来以为去罢了!”

他生气了,喊:“你不也是一直在以为我这样那样吗?!你何时站在我的立场着想过?你自私,只管自己的感受!”

她忍了很久的泪掉下来了:“那你又何时站在我的立场想过?我事业上每次有进展,你为我高兴过吗?你就只有一肚子牢骚,这是你的无私,你的大方吗?我也不是傻子,会看不出来!”

他俩都惊住了口。心里都知道这是危险的对话,本来,现在就应该什么都不问,当不知道,一个祝福,一个接受祝福。但他们都做不到,四年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人互相的不满、积怨都来不及摊开来谈,一番囫囵的道别,高傲地划清界限,就以为全部解决了,其实那也只是自以为解决了而已,心结一直搁在心里,年深日久,都发了酵,现在再不问清楚,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她终于把那个问题心惊胆战地问出来了:“那你,还爱我吗?”

他眼睛瞪着看她,像要把灵魂从蓝眼珠里给她掏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当然爱,我一直都爱你。”

她的耳朵里就剩下了一个很大的声音,轰,轰,轰,震得她脑子都发晕了。四周仍是安静的,这个新郎休息间没有人来。她在他的双手里缩了,缩得很小很小,小得像婴儿,像小白鸽,惴惴地乱撞,而他大得像宇宙,他的嘴唇也大得像宇宙。宇宙一下子爆炸了,七零八落地变成了粉碎的一把把流星,到处飞散,然后是一片荒芜。

她缓缓推他,低着头,用头顶开他的胸膛。“你要结婚了,祝你幸福。”她记起了一路上反复背诵的话。

“是的,我要结婚了。我爱丽莎。谢谢你的祝福。”他回答,平板板像在念经。

他和她对看了半晌,再次握手,礼节性的,互相笑一笑。有一种阵痛般的新快乐,宇宙就要荒芜了。

丽莎打开门,快速走进来。她换掉了婚纱,穿着银灰色短袖休闲衫,但短头纱却忘了摘,像是十万火急地赶了来。瑞克和明美都吃了一惊,又都松了口气,丽莎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她看到的只是两个人在礼貌地握手。

“丽莎?”瑞克问。

“丽莎,我是来恭喜瑞克的。”明美镇定地说。

但丽莎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明美在这里,还似乎认准了她会在这里,而且也不需要她做解释的样子。她说:“明美也在这里,正好,有些事我想当面问问清楚。”

蛊就这样开了,当事人自以为是的疏忽和顶真,一个不小心,就泛滥了毒。丽莎匆匆忙忙换下婚纱,正是为了去寻找去证实,是瑞克亲自指定了走廊的装饰花和胸花,指定了这种特别的颜色,还有他给供货商看过的样品,一朵小小的仿真蓝色蝴蝶兰,放在他抽屉深处一个小匣子里,就像埋在他心房的灰烬底下。

那朵和当年送给明美的流韵一模一样的小花在丽莎的手指间擎着,好像在冰雪上盛开。妖艳地傲慢地蓝着。

“瑞克,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问你这样的问题,更不该当着明美的面再提这件事。但是,我不能带着疑心上圣坛,瑞克,那是一个人一辈子最神圣最坦诚的时刻!瑞克,告诉我你的真心话。我要听你全部的真心话!”

两个女人都盯着瑞克看,一个知道他心里的真话,怕他说出来,却又暗暗地想听他说出来;一个不知道他心里的真话,想要他说出来,却又暗暗地怕他说出来。当女人真诚地要男人说真话时,男人千万不能说真话。但如果这个时候还说假话,又对得起谁呢?

瑞克的蓝眼睛轮流看着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四年前他就这样看过,那时他说了真心话,现在他还是会说真心话。他说:“丽莎,我爱你,我爱飞行,我离不开这一切,我要跟你一起上太空堡垒3号,可我也爱明美,我永远爱她,她永远在我心里。”

那么她这一千四百多天的痛苦,又该算什么呢?在这一瞬间,她是恨他的。毫无疑问丽莎也会恨他的。她们都在追求完美,容不得这巨大的裂缝。丽莎凝固得像一尊圣母像,脸上身上好像真的要有光放射出来,那两条雪白的手臂似乎变成了两股冰水,在空气里冒白汽,要从银灰的壶里整个倒出来。她就那么静止了好几分钟,但一开出口来,声音却是发颤的,好像CD机出了毛病,放的圣歌在发抖:“那么,没有婚礼了。”

“不!丽莎!”瑞克喊,想拉她的手臂,“听我说……”

“你都说完了!”丽莎凛然说,“瑞克·卡特,你以为,你能够心里带着对一个女人的爱,却在圣坛上对另一个女人发誓说愿意和她共度余生吗?你以为我,丽莎·海因斯,能接受这样的婚姻吗?!”

那么,再也没有婚礼了。礼堂,圣坛,红地毯,大观景窗,一排排的宾客和鲜花,像幻想电影里的大地震一样土崩瓦解了,只剩下闯祸的蓝色蝴蝶兰,冷飕飕地站在一边旁观,花瓣蔫了,收缩起来,好像过路人袖起了手。《同行》还没有面世就打碎了,碎在了牙齿间,像敲碎的瓷器,一道道锐光林立,惨烈悍然的美,讥讽着,报复着,誓要一辈子扎在她心里,叫喊是谁亲手打碎了它。模模糊糊的她还记得丽莎庄严离去的背影,洁白头纱摘掉了,飞到天上,像云一样一去不回,花束扔掉了,撕碎了,五彩的雪片洋洋洒洒。像埋葬了她爱情的那个雪天,如今又埋葬了另一个女人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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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0 14:3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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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午后的冷餐会已进行了一大半,新火炮乐队还在热火朝天地演奏,就听得乒铃乓啷,嘭嘭哐哐,好像太空堡垒1号的主炮加辅助炮统统一起喷发,轰得天昏地暗,后面的山樱花扑簌簌一个劲地掉粉。

明美的花园非常大,从园门走到门廊要走一阵子,很适合这种家常性质的冷餐会。周围只是绕了一圈本色的原木栏杆,半人高,两边的风景一览无余。栏杆内加了一层无色无形的感应障,就是唯一的保护了,还是剧院为她专门申请的。园子里有一块放藤桌椅的方草坪,曲曲弯弯的鹅卵石小径,白沙地之间是一块块花圃,用地球土壤种着玫瑰,牡丹,郁金香,紫罗兰,都在暖和的春天竞相开放,白天是热闹非凡,夜里会变成安详的颜色。园子中央小舞台后面的那株山樱花是用碎石子围起来的,大张了枝杈,像戴了圈圈绒的手套,每一根指头都缀满了粉嘟嘟的花瓣,伸向天,正是落英缤纷。里面的美已经侵略到了外面,街旁那些嫩黄的泰洛土生小花都一路开了,感觉小楼倒成了这硕大花园的门房。

平日没事的时候明美也喜欢呆在门廊里,享受花园的香甜,有时一动不动呆好久,门廊的柱子成了一个画框,她就那么入了画。那四根柱子很像地球上的古希腊风格,是泰洛的传统,让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参加剧社在舞台上扮演希腊女神的时光,那可算是她演艺的开端了。

当然她也常有交际应酬,像今天这类冷餐会,总在花园里办,仗着泰洛天气好,几乎每天都晴朗。这种家庭式的冷餐会上她一般就即兴唱一两首歌助助兴,主角是各路新生的音乐团体,每次总邀请个两到三支,他们都把她的冷餐会当作初次亮相的宝地,竞相表现。她也喜欢看这些有风格的新人,欣赏这些前卫的新音乐,创作才能不断与时俱进。

新火炮的金鼓铙钹声惊天动地地响了一阵,终于结束了一首。明美走出人群,宾客一路为她让道,纷纷行礼,她白绸的裙角在脚边的春草间翻飞,好像在绿海上踏浪而行。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已年届不惑,却仍然美如朝花,迟暮的气象丝毫没有。那一头乌发一点都没见少,反而更丰厚光润了,烫得微卷,黑沉沉几个完美的弧,在肩头堆成一口深潭,幽幽的有墨光。由于她母亲那一脉宗谱非常复杂,所以她的容貌兼具了东西方的特色,五官鲜明却又有东方人特殊的温厚,一双大眼睛竟是热带晴空似的洁净澄澈的蓝,也不知有多少人迷失在那无底的晴空里去了。肌肤至今是一瀑凝泽的粉盈盈,东方女人肤色虽黄,但质地的细腻,本就是西方女人望而兴叹的,而她偏又生来白皙,粉妆玉琢,不似白种人那石膏般的冷峭雪白,却是玉一般柔腻润手的淡黄白,像江南水乡的轻烟,像薄雾,像谜。她的美是掩盖不住,回避不了的。她天生就是当焦点的料子,女人妒,男人慕,任何人见到了都免不了一番动心和挣扎。可她的美又和普通人无关,是那种高高挂起来的美,男人们遥遥地存一个念想,无碍于他们的柴米油盐,女人们也本不必记心。美貌是给她带来了星运,却没有给她带来幸福,不过,目前为止也还没有带来歹运,也算是可以的了,尽管错过了恋人。照一些史学家传记家说的,她失去了一个爱人,却赢得了整个世界,很公平的,天下好事也不能都让一个人占全了。

宾客不会太多,几十来个,绝大多数是熟人,但毕竟每次都有外来的新人,再单纯宁静的地方也会有安全之虞,所以小楼通向二层的楼梯是完全封锁的,剧院的安保会在散会后彻底清场。底楼充当一个后台作用,让客人洗漱妆束,剧院派人临时过来照看着,也包括助理小安,她平日里白天就是到这儿来帮忙打扫房间的。但那间琴房是不开放的,关了门,还落了窗帘,各个方向都不让人看,虽有解释说是为了作品保密,久而久之,总有谣传起来,胡乱猜测里面藏了什么心头宝贝,不方便示人。好事的人想看看不着,有头有脸的人不便放低了架子打听原委,不过总有既好事又有点背景的人,会想要找点麻烦。

阿尔弗雷德·杜芒朝琴房走去的时候,明美自己正在门廊旁边和泰洛周刊一个相熟的编辑聊天。杜芒公子之前一直双手插着裤袋,在人群中穿梭应酬,本来不一定会引起她的注意,但他那身明黄色的精纺华达呢西装,像支招摇的郁金香,醒目的不安分,去向又太明确,她连忙找了个借口离开编辑,跟了进门。他果然笔直地往琴房走。琴房比厨房更靠后门,当中隔了一道半开敞的墙,她就在他快越过厨房的时候叫住了他:“杜芒先生,请留步,那里是私人空间。”

阿尔弗雷德被拆穿了行藏,暗自有些窘,倒是风度不改,脚后跟转半圈,顺势进了厨房。厨房正中一张大台子,搁满了宴会用的餐具、食物、酒水、调料,周围大半圈是大理石的操作台面,有洗涤槽、洗碗机、灶台、烤炉,台面上放着很多盒备用的装饰花、丝带、气球、荻蓿粉等等,这个时间刚好没别人来,空荡荡的。他从深红浅黄的酒杯阵里挑起一杯,遥遥朝她举起来:“林小姐,为你二十六年不变的美妙歌喉,干杯。”

她心想,二十六年前你在哪儿都不知道呢。不好意思就此离开,便也进了厨房,半举了举手中剩下的小半杯香槟,喝下了,空杯子放进洗涤槽。

阿尔弗雷德放下杯子,走近来笑着说:“我大约能猜出来林小姐藏起来的宝贝是什么。”

她淡淡地说:“很多人都能猜出来,杜芒先生,但那是我的私人物件。”

他略有些悻悻然,藏在琥珀眼镜后面朝她面部仔细打量,却什么动静也看不出来。“有时我真觉得我生错了时代,打仗那会儿,我还太小,什么都不知道,战争就结束了,光在电视电影上看了,还是什么都体会不到。”

她摇摇头:“你不会想经历那个时代的。”

“那怎么会?乱世出英雄,否则又有谁会知道海因斯、格罗佛、卡特?”他故意说,“不是战争,卡特将军顶多也就是个马戏团的团长罢了。”

是飞行杂技团。她心里纠正,不过跟这年轻少爷没必要较真。“新火炮的表演快结束了,杜芒先生。”

可他不领情她善意的打岔。“但是你也不能否认战争造就了他们的神话啊,不是吗?还有你的,”他笑,很体己的样子,“战争造就英雄,战争也造就女神。”

她顶不喜欢别人把她说成女神,说得她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什么错都不能犯,什么爱都不需要有,好像是怪物。中国的神话里,远古女神就是个美丽的怪物。她微笑:“英雄女神,还不都是普通人来的。出一个英雄的代价,我们谁也不知道,杜芒先生。”

“但英雄的收获,谁都知道,有收获自然就要有代价,大代价,大收获,”他柔声说,“听说了么,远征军新组的殖民船团马上要开